第81章:全安去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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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室裏驟然安靜下來,隻剩琉璃燈燭芯偶爾爆開的劈啪聲。
陳越站在原地,沒動。
托盤上那張紙條被窗縫擠進來的夜風吹得翹起一角,上麵墨字很淡:楊柳青鎮,槐樹胡同第三家。
遠處傳來打更聲,梆,梆,梆。
三更天了。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深夜的涼氣湧進來,讓他清醒了不少。
街麵上空無一人,黑漆漆的。
劉良的話像錘子,一字一字砸進耳朵裏。
洗錢池子。
原來李廣的合作背後,藏著這麽一層。牙刷、牙膏、義齒……這些看似幹淨的新生意,因為利潤高、客戶顯貴、現金流大,正是洗白髒錢的絕佳外殼。虛報成本、虛構采購、高價售賣,利潤翻幾倍報上去,中間差價的髒錢就洗白了。
怪不得李廣那麽“熱心”。
陳越摸了摸懷裏那張寫著“漕幫”的紙,又看看托盤上全安老家的地址。
漕幫要控製鹽路,李廣要洗錢,劉良要扳倒李廣搶位子。
自己這個牙醫,莫名其妙站在了三條暗流的交匯點上。
他關上窗,吹熄了琉璃燈。
黑暗瞬間吞沒診室,隻有窗外朦朧的月色,在地上投出窗格的淺影。
陳越在黑暗裏站了一會兒,慢慢走到診療椅旁,手指拂過沒有溫度的皮革。
然後他轉身下樓,腳步聲在寂靜的樓梯上,一聲,一聲,沉得很。
走到後院時,他停下,抬頭看了看天。
烏雲遮了半月,星星稀疏。
明天,得讓修安去趟楊柳青鎮了。
還得找個新的、幹淨的鹽商。
合作是把雙刃劍。
現在,刀柄已經不在自己手裏了。
他得先找到那把能撬動刀柄的“鑰匙”。
全安,還有那本黑賬。
夜風吹過後院那棵老榆樹,葉子沙沙地響,像是無數人在低語。
……
接下來的幾天,牙行照常開門迎客。
陳越麵上不動聲色,該看診看診,該說笑說笑。成國公帶著英國公來了,兩位老國公並排躺在診療椅上,張著嘴比誰的牙石厚,孫配方帶著兩個徒弟忙得滿頭汗。定遠侯兒子來複診,矯治器加了點力,少年齜牙咧嘴地疼,但對著鏡子看自己微微後收的門牙,笑得露出八顆牙。
女眷們的美容需求井噴,從牙齒拋光發展到“麵部年輕化谘詢”——陳越不得不解釋,牙醫不管去皺紋,但一口好牙能讓臉型更緊致。夫人們似懂非懂,但還是爽快地付了定製貼麵的定金。
銀子嘩啦啦流進來,修芸的賬本記滿了一冊。
但陳越心裏那根弦越繃越緊。
第四天午後,修安從楊柳青鎮回來了。
他一身風塵,臉上帶著倦色,徑直上二樓診室。陳越剛送走一位來谘詢全口義齒的老郡王,診室裏還殘留著沉水香的味道。
“大人,”修安關上門,壓低聲音,“槐樹胡同第三家,我去看了。”
陳越示意他坐下,倒了杯茶推過去。
修安接過,一口飲盡:“那家確實姓全,是開豆腐坊的。我扮成收豆子的貨商,跟他們套了半天話。他們說,半個月前是有個遠房侄子來投奔,叫全安,說是京城醫館裏的學徒,累了想歇歇。”
“人呢?”陳越問。
“住了三天,走了。”修安放下茶杯,“豆腐坊老板說,全安那三天很少出門,就躲在屋裏看書。第三天晚上,來了兩個人找他,在屋裏說了半個時辰的話。全安跟著那兩人走了,再沒回來。”
陳越皺眉:“那兩人什麽樣?”
“老板沒看清,說是天黑,都戴著鬥笠。”修安回憶道,“但他聽見其中一個人說話帶點江南口音,另一個……走路姿勢有點怪,左腳微跛。”
江南口音,左腳微跛。
陳越腦子飛快轉。江南口音可能是鹽商的人,那左腳微跛的呢?李廣手下?還是……
“你打聽到全安可能去哪了嗎?”
修安搖頭:“豆腐坊老板也不知道。但他說,全安臨走前留了句話,說要是有人來找他,就告訴對方……”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牙齒疼久了,得找對大夫。’”
牙齒疼久了,得找對大夫。
陳越手指在桌麵上輕叩。這像是暗號,又像是提示。
全安知道會有人找他。這話是留給誰的?李廣的人?劉良的人?還是……自己?
“還有別的嗎?”陳越問。
修安從懷裏掏出個小布包,打開,裏麵是幾片幹枯的草藥葉:“我在全安住過的屋子床縫裏找到的。我不識藥,就帶了點回來。”
陳越接過,撚起一片湊到鼻尖聞了聞。
柴胡。
他又聞了聞另一片。
黃芩。
都是清熱解鬱的藥材。全安在吃這些藥?他為什麽需要清熱解鬱?壓力大?害怕?
“大人,”修安猶豫了一下,“我在鎮子口茶館歇腳時,聽到旁邊桌幾個人閑聊。說最近運河碼頭不太平,有幾艘貨船夜裏被查了,扣了一批‘私貨’。押貨的人跑了,現在漕幫和官府都在找人。”
陳越抬眼:“什麽時候的事?”
“就前兩天。”修安道,“茶館那人說得含糊,但我聽那意思,扣的貨裏……有鹽。”
鹽。
又是鹽。
陳越忽然有種預感。全安的失蹤,和碼頭上被扣的私貨,會不會有關聯?
“修安,”他站起身,“你再去趟楊柳青鎮,別進豆腐坊,就在鎮子周圍轉轉,尤其是碼頭附近。看看有沒有生麵孔,有沒有人也在打聽全安。”
修安點頭:“明白。”
“小心點。”陳越叮囑,“別暴露,安全第一。”
修安咧嘴笑了:“大人放心,我跟張猛學過幾手,跑得快。”
他轉身下樓,腳步聲輕快。
陳越重新坐下,盯著桌上那幾片柴胡和黃芩。
全安在躲。躲李廣,躲鹽商,可能也在躲漕幫。
但他留下了線索。那句“牙齒疼久了,得找對大夫”,是什麽意思?
陳越閉上眼睛,回憶太醫院裏那個總是低著頭的年輕太醫。全安話不多,做事仔細,許冠陽罵他時他也隻是躬身聽著。有一次陳越配藥缺一味冰片,還是全安默默從自己藥箱裏拿給他的。
這樣的人,會帶著一本能要很多人命的黑賬,躲到哪裏去?
他忽然睜開眼。
牙齒疼久了……
牙疼。
他站起身,走到多寶閣前,從最下層取出一個木匣。打開,裏麵是幾本手劄——是他穿越這大半年來,記錄的各種牙科病例、藥材筆記、器械草圖。
他翻到其中一頁。
上麵記著一段話:“牙痛之因,或為風火,或為虛損。然有患者,牙痛久治不愈,實非齒病,乃‘心火鬱結’,需疏肝解鬱,而非拔牙止痛。”
這是他在太醫院時,聽一位老太醫講的案例。
心火鬱結。
全安留那句話,是不是在暗示,他現在的處境就像“牙疼”,表麵問題是被人追捕,但根本原因……是別的?
陳越合上手劄。
他需要更多信息。
……
傍晚,牙行打烊後,陳越換了身便服,從後門出去。
他獨自一人往城南走。
穿過兩條街,拐進一條僻靜胡同。胡同盡頭有間不起眼的藥鋪,門臉陳舊,招牌上寫著“濟世堂”三個字,漆都剝落了。
陳越推門進去。
藥鋪裏光線昏暗,櫃台上點著盞油燈。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正戴著眼鏡稱藥,聽見門響,抬頭看了一眼。
“陳小哥?”老者放下戥子,“稀客啊。牙行生意那麽紅火,還有空來我這小鋪子?”
陳越拱手:“周老,我來抓幾味藥。”
周老是京城有名的民間大夫,醫術好,嘴也嚴。陳越剛穿越時,對這時候的藥材不熟,常來這兒請教,兩人算有交情。
“抓什麽?”周老拿起藥方紙。
“柴胡三錢,黃芩兩錢,茯苓四錢,薄荷一錢。”陳越報完,頓了頓,“再加一味……遠誌。”
周老一邊抓藥,一邊瞥了他一眼:“疏肝解鬱,寧心安神。陳小哥最近心裏有事?”
“有個朋友,睡不好。”陳越含糊道。
周老不再問,熟練地包好藥,用草繩紮緊:“承惠,八十文。”
陳越付了錢,卻沒走。
“周老,”他壓低聲音,“跟您打聽個人。太醫院有個太醫叫全安,您聽說過嗎?”
周老動作停了停,把眼鏡摘下來擦了擦:“全安……許冠陽那個徒弟?”
“對。”
“那孩子啊,”周老重新戴上眼鏡,眼神有點複雜,“性子悶,但心細。以前常來我這兒買藥材邊角料,說是練手配藥。有次我問他,太醫院什麽好藥沒有,幹嘛來我這兒買次貨。他說……”
周老回憶了一下:“他說,‘好藥都記在賬上,次貨才能自己琢磨’。”
陳越心裏一動。
好藥都記在賬上。
全安這話,是不是在暗示太醫院的藥材采購有問題?
“他最近來過嗎?”陳越問。
周老搖頭:“有小半年沒見了。不過……”他猶豫了一下,“上個月底,有天晚上快打烊時,有人來敲門,說要買‘安神散’。我開門一看,是個戴鬥笠的年輕人,低著頭,聲音壓得很低。我給他配了藥,他付錢時,我瞥見他虎口有塊小疤——全安那孩子,虎口也有塊疤,是小時候煎藥燙的。”
陳越身體前傾:“是他?”
“我不敢確定。”周老道,“但那身形,那聲音,像。他拿了藥就走,匆匆忙忙的,像是怕人看見。”
“他說什麽了嗎?”
周老想了想:“臨走時,他回頭說了句……‘周老,若有人問起我,就說我牙疼,找大夫去了。’”
又是牙疼。
陳越深吸一口氣:“謝謝周老。”
他提起藥包,轉身要走。
“陳小哥,”周老在身後叫住他,“全安那孩子……是不是惹上麻煩了?”
陳越回頭,看到老人眼裏的擔憂。
“可能。”他如實道,“我在找他,但不止我在找。”
周老沉默片刻,從櫃台下拿出個小木牌,遞給他:“這是城南‘慈安堂’的牌子,那是個善堂,收留無家可歸的病人。堂主是我舊識。全安以前常去那兒義診,幫著給窮人看病。他若真沒處去……或許會去那兒躲躲。”
陳越接過木牌,入手溫潤,刻著個“慈”字。
“多謝。”
他鄭重拱手,轉身出了藥鋪。
夜幕已降,胡同裏黑黢黢的。
陳越提著藥包,快步往回走。腦子裏信息紛亂:楊柳青鎮、豆腐坊、江南口音、左腳微跛、柴胡黃芩、安神散、慈安堂……
全安在躲,但他似乎在留線索。
給豆腐坊老板留話,去周老藥鋪買藥,都可能是在為某個他信任的人指路。
那個人,會是誰?
陳越忽然停住腳步。
許冠陽。
全安是許冠陽的心腹,黑賬是許冠陽交給他的。許冠陽雖然被貶,但未必甘心。他把賬本給全安,可能不隻是為了保命,更是留了後手——萬一自己出事,全安可以拿著賬本,找能扳倒李廣的人交易。
而現在,許冠陽在太醫院編書,看似沉寂,但真的就什麽都沒做嗎?
陳越想起太後壽宴上,許冠陽那陰冷的眼神。
那不像認輸的眼神。
更像是……等待時機。
他加快腳步,回到牙行。
修芸還在賬房對賬,見他回來,起身道:“大人,下午趙王府派人送來帖子,請您明日晚過府一敘。”
陳越接過帖子,是趙王爺的親筆,措辭隨意,就說“新得了一罐好茶,請來品鑒”。
品茶是假,問事是真。
趙王爺大概也聽到什麽風聲了。
“知道了。”陳越收起帖子,“修安回來了嗎?”
“還沒。”
陳越點頭,上樓回到診室。
他把藥包放下,取出周老給的那個木牌,在燈下細看。
木牌邊緣磨得光滑,顯然常被人摩挲。正麵“慈”字,背麵刻著一行小字:“醫者仁心,善行天下”。
慈安堂。
他決定明天去一趟。
但今晚,他還有件事要做。
陳越走到書案前,鋪開紙,提筆蘸墨。
他寫下兩個字:“牙疼”。
然後在這兩個字下麵,畫了一條線,線上分出幾個枝杈。
第一個枝杈:全安失蹤。
第二個枝杈:黑賬。
第三個枝杈:漕幫私鹽。
第四個枝杈:李廣洗錢。
第五個枝杈:劉良示好。
第六個枝杈:許冠陽沉默。
這些枝杈看似獨立,但都指向同一個核心:鹽利。
誰控製了鹽,誰就控製了錢。誰控製了錢,誰就控製了權。
李廣要錢,漕幫要路,劉良要權,許冠陽要翻盤。
而自己這個牙醫,因為無意中用了青鹽,做了牙刷,治好了太後的牙,就被卷了進來。
陳越放下筆,揉了揉太陽穴。
他想起了穿越前的生活。每天門診,手術,寫論文,雖然累,但簡單。最大的煩惱不過是哪個患者不配合治療,或者醫保額度又超了。
哪像現在,看個牙都能看出連環陰謀。
他自嘲地笑了笑。
但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害怕。
反而有種……隱隱的興奮。
就像以前做一台高難度手術,術前也會緊張,但一旦拿起器械,進入狀態,整個世界就隻剩下眼前的病灶和解剖層次。
現在也一樣。
眼前的“病灶”是這張錯綜複雜的利益網。
而他手裏,有“手術刀”。
技術是刀,太後的賞識是麻醉,趙王爺的合作是監護儀,劉良的情報是導航。
他要做的,是在這張網上切開一個口子,找到那個叫“全安”的“病灶核心”,把它摘出來。
然後,用這個“核心”,跟所有人談判。
陳越吹熄了燈。
黑暗中,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麵寂靜的街道。
京城這座巨大的牙齒,正在被各種勢力啃噬。
而他這個牙醫,要做的不是補牙。
是拔掉那些爛掉的牙根。
他輕輕關上窗。
明天,先去慈安堂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