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慈安堂的“爛麵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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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亥時三刻。
    天沒有月亮。
    京城南城,貧民窟最深處的幾條巷子像亂麻一樣纏在一起。這裏的路麵沒人修,凍土混著汙水的冰渣,腳踩上去咯吱亂響。
    兩道黑影貼著牆根,腳步輕得像貓。
    陳越拽緊了夜行衣的領口,冷風還是順著縫隙往裏鑽。但這冷比不上空氣裏那股味兒。
    越靠近巷子深處,那股味兒越衝。
    不是那種單純的餿味,是一股子膩在喉嚨口的腥甜,混著陳年腐朽的木頭味,還有一種讓人本能想要屏住呼吸的……死氣。
    “大人。”
    張猛在前頭停住,身體緊貼著那堵掉渣的土牆,右手反握著一把沒有刀鞘的短刃,刀身塗了墨汁,不反光。
    “味兒不對。”
    陳越沒說話,隻是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不僅聞到了,而且聞出了層次。
    作為醫生,他對屍臭太敏感了。但這裏的味道……太“雜”了。除了屍臭,還有火硝味,那是製土炸藥或者信號彈用的。還有……醋味?
    陳越蹲下身。
    借著極微弱的星光,他看見張猛腳邊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是一隻貓。
    野貓,瘦骨嶙峋,僵硬地躺在凍土上,嘴角掛著黑紫色的血沫。陳越伸出戴著鹿皮手套的手指,在貓肚子上按了按。
    硬了。屍僵完全形成,死了至少四個時辰。
    沒外傷。
    “毒死的。”陳越低聲說。
    張猛沒看貓,他的眼睛像狼一樣盯著牆根底下的一塊青磚。
    “大人,看這兒。”
    陳越湊過去。
    青磚上有個很淺的劃痕,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是一個彎鉤形狀,鉤尖挑著個圓圈。
    那是漕幫的水路標記——意思是“這裏有網,水深,勿進”。
    “還有這個。”張猛指了指巷口另一側的一棵枯樹皮。樹皮被人意剝掉了一小塊,刻了個隻有指甲蓋大小的“乙”字,上麵卻少了一橫。
    錦衣衛北鎮撫司暗樁的“戒嚴令”。
    “兩撥人。”張猛聲音壓得極低,喉結滾動,“這善堂已經成了鐵桶。之所以還沒動手衝進去,估計是互相忌憚,怕被人黃雀在後。或者是……裏麵有什麽東西,讓他們也怕。”
    陳越站起身,看了一眼百步開外那座死氣沉沉的慈安堂。
    兩扇朱漆剝落的大門緊閉著,門上的銅環鏽成了綠色。門口兩尊石獅子少了一隻耳朵,那是早年間戰亂留下的痕跡。
    全安就在裏麵。
    如果不盡快把他弄出來,等這外麵兩撥人哪一方失了耐心,衝進去就是個死局。
    “正門肯定有眼線。”陳越看了一眼巷子兩邊那些黑洞洞的窗戶,天知道哪扇窗戶後麵藏著弩箭,“走後牆。”
    兩人像影子一樣滑過巷道。
    來到後牆根,牆高一丈,全是夯土築的。
    張猛半蹲下,雙手十指交叉。
    陳越也不廢話,一腳踩上去。張猛猛地一起身,將陳越送上牆頭。陳越雙手扒住牆沿,腹部用力,整個人像片落葉一樣翻了進去,落地無聲。
    緊接著張猛也助跑一步,單手攀牆,利索地翻了進來。
    院子裏更荒涼。
    枯草長到膝蓋高,踩上去沙沙響。幾間偏房塌了一半,黑洞洞的像張著的嘴。正房的回廊下,蜷縮著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影。
    陳越屏住呼吸,靠近了些。
    那些人影一動不動,也不像是睡覺,倒像是昏迷。走近了能聽見極其微弱的、拉風箱一樣的喘氣聲。
    病重的老弱病殘。
    他們已經被放棄了。
    就在這時,一陣搖搖晃晃的腳步聲傳來。
    一盞昏黃的紙燈籠,像鬼火一樣從偏殿飄出來。
    是個駝背的老頭,提著燈籠,另一隻手裏拿著根打狗棍。他走一步,咳嗽一聲,那聲音聽著都費勁。
    陳越和張猛對視一眼。
    張猛一個閃身,鬼魅般出現在老頭身後,冰涼的刀刃瞬間架在了老頭脖子上。
    “別喊。喊就死。”
    老頭嚇得一哆嗦,燈籠脫手。陳越眼疾手快,一把接住燈籠,沒讓它落地發出聲響。
    “你……你們是誰?”老頭聲音抖得像篩糠,“怎麽進來的?這是慈安堂,隻有窮鬼和死人……沒什麽可偷的……”
    陳越提著燈籠,讓光照亮自己的半張臉。
    “我是陳越。”他聲音不高,但足夠清楚,“陳氏牙行,陳越。”
    老頭愣了一下,渾濁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回憶這個名字。忽然,他瞪大了眼:“陳……陳活神仙?給小叫花子治病那個?”
    陳越沒否認,他掏出腰間那塊趙王爺特批的、可以在京城便宜行事的銅腰牌,在老頭眼前晃了一下。
    “找人。全安是不是在這兒?太醫院的一個年輕太醫,個子不高,愛穿青布袍子,左手虎口有塊燙傷疤。”
    【第二場:恐怖的隔離區——“比死人還可怕的活人”】
    老頭聽到“全安”兩個字,反應大得出奇。
    他本來被刀架著都不敢亂動,這會兒卻像是被蠍子蟄了一樣,拚命搖頭,整張臉都扭曲了。
    “沒有!沒這人!不知道!快走!快走!”
    他聲音壓抑著恐懼,眼神不受控製地往後院的一個方向飄。
    那裏有一扇破舊的厚木門,門縫被亂七八糟的木條封死了,上麵還用生石灰畫了一個巨大的、白慘慘的叉。
    這在醫家,是“烈性傳染病”的標記。
    陳越眼神一凜:“他在那裏麵?”
    “別去!千萬別去!”老頭快哭出來了,想要去抓陳越的袖子,被張猛攔住,“那裏頭住著個……住著個瘟神!是‘爛麵鬼’!誰去誰死!”
    “爛麵鬼?”張猛皺眉,刀刃緊了緊,“老實交代,別裝神弄鬼。”
    “不敢裝啊爺!”老頭跪在地上,渾身打顫,“大概半個月前……來了個要飯的乞丐,看著挺年輕。他剛來的時候隻是發燒,我就給了他一碗粥。結果……結果第二天,他的臉就開始爛了!”
    老頭一邊說一邊比劃,眼裏滿是驚恐。
    “先是起黑泡,然後肉就開始一塊塊往下掉!露出裏頭的白骨頭!每天晚上,他都在裏麵嚎,那叫聲……根本不是人動靜!聽著都滲人!那味兒……那味兒能飄二裏地,蒼蠅都不敢落腳!前天有兩個外麵的潑皮,不信邪,以為裏麵藏了錢,撬門進去了……”
    “然後呢?”
    “然後?”老頭哆嗦了一下,“還沒邁進門檻,就被一股綠煙熏出來了!出來後兩個人就開始嘔血,不到半個時辰就死了!死的時候全身發黑!那就是瘟疫!是走馬疳!是老天爺降罪啊!”
    走馬疳。
    陳越心裏動了一下。
    這確實是一種極為可怕的疾病,學名“壞死性口炎”。多發於極度營養不良或者是免疫力崩潰的人。病如其名,發作起來如萬馬奔騰,迅速腐蝕口腔軟組織,甚至爛穿麵頰,導致毀容死亡。其惡臭,確實是屍體都比不上的。
    但是……
    全安是太醫,生活優渥,身體底子應該不錯。這才失蹤半個月,怎麽可能突然得這種需要極度衰弱才會誘發的惡疾?
    而且……
    陳越用力吸了吸鼻子。
    夜風從後院那邊吹過來,那股子“惡臭”更濃了。
    “不對。”
    陳越眯起眼睛。
    如果是走馬疳,那是純粹的蛋白質高度腐敗的味道,也就是“屍氨”味。
    但空氣裏這股味道,除了腐臭,還有一種……辛辣刺鼻、直衝腦門的怪味。像大蒜爛了,又像是……
    “阿魏。”陳越低聲說出一個詞。
    “啥?”張猛不懂。
    “阿魏,一種中藥,極臭,像是蒜臭。還有硫磺……”陳越眼神越來越亮,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冷笑,“死肉是不會有硫磺味的。隻有想掩蓋什麽的時候,才會用這種味道大的東西。”
    他鬆開老頭。
    “怕這個的,隻有錦衣衛和漕幫那些惜命的。我不怕。”
    陳越從懷裏掏出趙雪給他縫製的厚棉布口罩,係在腦後,裏麵夾層早就塞滿了吸味的木炭粉。
    他又扔給張猛一副:“戴上。把鼻子捂嚴實了。”
    “大人,真進?”張猛看著那扇封死的門,心裏也打鼓,“那要是真有瘟……”
    “有瘟我治瘟,有鬼我捉鬼。”
    陳越整理了一下袖口,眼神像刀子一樣紮向那扇門。
    “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麽樣的鬼,能把兩路追兵都給嚇在門外。”
    【第三場:麵具下的真相——“最高級的化妝術”】
    陳越走到那扇畫著白叉的木門前。
    門上的木條釘得很死,那是為了防止“瘟疫”跑出來的心理安慰。
    張猛上前,還沒用力,陳越攔住了他。
    “別用蠻力,動靜太大。”
    陳越掏出隨身的小撬棍,插進門縫。他手腕極巧,輕輕一別,那朽爛的門軸就發出“哢噠”一聲,鬆脫了。
    他推開門。
    “呼——”
    一股肉眼可見的、發黃的渾濁氣流撲麵而來。
    那惡臭簡直有了實體,像是被人拿泔水桶當頭澆下。即便戴著口罩,張猛還是幹嘔了一聲,眼睛瞬間被熏出了眼淚。
    陳越皺了皺眉,屏住呼吸,點亮了手裏的火折子。
    這是一間原本用來停屍的偏房。沒有窗戶,四壁漆黑。
    屋子中間隻有一張斷了一條腿的破榻。榻上裹著一床已經發硬、黑得看不出本色的破棉被。
    被子裏,一團人形的東西正在瑟瑟發抖。
    “誰……滾……滾出去……”
    那個聲音從被子裏傳出來,嘶啞,破碎,甚至帶著那種聲帶受損後的漏風聲。聽起來確實像是將死之人的哀鳴。
    “有……有毒……靠近……即死……”
    那人似乎想往角落裏縮,但他稍微一動,那股子惡臭就隨著他的動作翻湧,更加猛烈。
    陳越舉著火折子,一步步走過去。
    火光跳動,終於照亮了榻上那人的臉。
    “嘶——”
    饒是陳越見多識廣,張猛這輩子殺過不少人,此刻看到那張臉,兩人也不禁頭皮一麻。
    如果那還能叫臉的話。
    左半邊麵頰已經徹底消失了,露出裏麵白慘慘的牙槽骨和幾顆掛著血絲的牙齒。紅色的爛肉像破布一樣翻卷著,上麵覆蓋著黃綠色的膿苔,甚至能看到有什麽黑色的東西在肉裏蠕動。右眼被一個巨大的紫紅色肉瘤擠壓變形,隻剩下一條縫,流著黃水。
    這模樣,別說像鬼,鬼看了都要做噩夢。
    “啊……疼……疼啊……”那人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伸手去抓撓自己的臉,指甲縫裏全是黑血。
    張猛握刀的手都出汗了,小聲問:“大人……這也太慘了……咱們走吧?”
    陳越沒說話。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張爛臉,眼神冷靜得像是在看顯微鏡下的標本。
    他在觀察。
    他在分析。
    “走馬疳,”陳越忽然開口,聲音在死寂的屋子裏回蕩,“壞死迅速,腐肉呈灰黑色。但你這臉上的肉……怎麽這麽紅?這麽新鮮?”
    那人的動作猛地僵了一下。
    “還有,”陳越繼續逼近,直到火光幾乎舔到了那人的鼻尖,“真正的壞疽,組織液是稀薄的血水。你這臉上流出來的黃水……怎麽這麽粘?拉絲都能拉這麽長?”
    那人的呼吸急促起來。
    “最關鍵的是,”陳越指了指那人的脖子,那裏因為剛才的掙紮,露出了一小塊完好的、雖然髒但並沒有潰爛的皮膚,“走馬疳是全身毒血症,淋巴會腫大如卵。你這脖子上的淋巴結……怎麽一點沒腫?”
    “你演得太過了。阿魏放多了,那股大蒜味兒蓋住了屍胺味。”
    “硫磺雖然能製造死氣沉沉的感覺,但也暴露了你是用藥物在造假。”
    “至於那兩個被熏死的潑皮……”陳越冷笑,“估計是你放了某種迷煙吧?”
    陳越說著,不再猶豫。
    他猛地伸出手,速度快若閃電,根本不給那人反應的機會。
    他的手指避開那些惡心的黏液,精準地扣住了那人耳後根的一塊皮膚邊緣——那是偽裝的邊界。
    “出來吧,別裝了!”
    陳越用力一撕!
    “滋啦——”
    一聲那種膠皮脫離皮膚的脆響。
    “啊!疼死我了!你輕點!”
    一聲中氣十足、雖然帶著哭腔但絕對不虛弱的慘叫聲響起。
    那張恐怖至極的“爛臉”,連帶著那一層層豬皮、魚鰾膠、顏料和麵粉糊出來的麵具,被陳越生生拽了下來。
    底下露出的臉皮被膠水扯得通紅,但五官完整,皮膚甚至因為長期不見光而有些蒼白。
    那張臉,除了瘦得有些脫相,正是陳越在太醫院見過無數次的那張臉。
    全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