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上) 徂徠山上醉霞仙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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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回(上)
    徂徠山上醉霞仙友
    且說因情事散發,金翰林被朝庭免職,香腮雪也黯然魂消。那怨氣衝上雲霄,凝縮成了一個氣泡。情袤早在太行之巔等候,便將那氣泡吸入口中,運功煉化。隻見她體態顏色如雲似靄,腹內之丹灼灼如紅日,在雲衣內忽明忽暗。
    忽有一人在太行石壁間竄行,跳躍騰飛,如狐似鷹。此時情袤吸納運化完畢,緩緩恢複原態,降在山巔。見那人近向窺探,遂將煉丹之餘的水汽向他甩了一把。頓時山中大雨傾來,那人在柏叢略略一避,登岩蹭樹,提騰攀登,一會兒竟到了山頂,大呼一聲:“原來是情仙!”情袤一看是石老道,問道:“竟是道長!道長怎麽在這裏?”
    石老道說:“我等來采集崖柏。”情袤說:“采了何用?”石老道說:“雕刻成佛道之像,很是值錢。”情袤不悅道:“我萬毒宮長老們讓你尋找桃嬰,你卻幹這些不三不四的事情。”石老道慌忙道:“到此即為尋找桃嬰,但隻能以他事作托詞。畢竟不是我一個人出行,還有徒弟們在山澗等候。”
    情袤說:“這裏怎能有桃嬰?連桃樹也少見。”石老道解釋道:“不瞞情仙,剛才我看到山頂上有一雲朵形狀怪異,內藏日月,忽有雨露播撒,我倒以為桃嬰在此僻處練功,所以上來察看。”情袤怒道:“你才形狀怪異,剛才是我在練功呢。”石老道賠罪不迭:“老道有罪。因瞎了一目,所以看得不真切,情仙勿怪。”情袤說:“罷了。前幾天長老們說和你有事商量,讓我找你,今天正好碰見,咱們一塊去吧。”
    二人同至山下,石老道打發弟子自行返回,自己和情袤一起去長老洞府。很快即到,權、色、財、德、病五毒長老俱在,對二人道:“毒王近日發來指令,催得緊了。一則是尋找桃嬰,二則傷風敗月的普及,望二位抓緊去辦,免得連累我等受責。”
    情袤道:“我倒是未敢鬆懈,剛在魏國了結一樁風月孽案,功力大增。隻是這樣太慢,正想弄一處大的,猛增一些功力,屆時別說竹、荷兩個小鬼,連風月仙子也不懼了。”長老們頷首道:“等你功力大成,我萬毒宮即有製勝的力量。我們已擬定方案,呈報毒王,待風月敗壞、人心凶險、戾氣叢生、山水髒汙、霧霾籠罩,我們就衝出洞去,再將病毒一放,這裏就是我們的天下。那時請毒王來觀賞,毒王必然高興,重賞我們。”接著又歎道:“但桃嬰未能找到,我們尚無勝算,石道長?”石老道恭謹答道:“小道也在加緊查尋,隻是沒有眉目,小道更急。”長老們不悅道:“此事不能再行延。毒王多次詢問,已有責備之意。情袤也須協同尋找,此乃重中之重,切記!”二人唯唯應諾,出了洞府,分頭行動去了。
    石老道回到家中,悶悶不樂,躺在榻上,迷迷往窗外望去,遠處的徂徠山隱約可見。那石老道本有修為,一目而視,更為專注,看著看著,徂徠山卻清晰起來,隻見一個年輕書生,身著青衫,頭戴方巾,正在登山。他麵目不甚清楚,舉止文質彬彬。那書生抬頭一望,好一座俊朗的山,岩穀險峭,角尖折衝,雖高不過岱嶽,然四周平闊,足顯聳拔,就激起他的好山之心,順著山穀就往上攀登。
    滿穀綠鬆,風起時遠音發發,近音啾啾,一穀嘯吟,如仙人弄聲。展目望去,似有鯤鵬揮翼,讓那翠色如潮,從山穀上滑下來,撼山衝壑,直至於無。再看山穀兩岸,白岩展露,或圓或尖,或危壘,或橫列,雖一語不發,而豪氣幹雲。
    那些山頭一層一層得高上去,直至太平頂。待登至山頂,竟風輕聲細。原來長風順著山穀而入,沿斜坡上衝,而山頂在風的腋下,風梢竟不能及。因寧靜,就有了風光。書生坐下歇息,打量身邊的短鬆,恣意生長,粗獷通直,自有野樸之趣。岩石也亂怪,更在險處舉了一小鬆,斜探深穀,招雲灑雨。
    書生四處觀看,歎賞不已。轉身西望,不禁驚呆了:太陽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又大又紅,濃豔欲滴,顫顫地要沉向地平線;一大摞橙紅色雲片,鋪奠在天地之際,似要接住。仔細看那雲,竟是一座巍峨壯麗的宮殿,簷角飛展,重門深掩,隱隱有仙童走動。從宮殿的大門,往東架出一道長長的飛雲,一脈瓦藍,橫過蒼穹,直搭在山巔,仿佛是度仙人的天橋。
    果然有笑語喧喧,來了四位仙人,書生驚異而欣喜,與四仙一一見過。一位身材頎長,麵帶輕憂,如雨中之梧,叫薄暮愁;一位麵貌清佼,舉止超逸,似石掛流泉,叫揖清芬;第三位是個年輕女子,雲體霜衣,如仙鶴亭立,是纖歌凝;這最後一位古貌淒容,殘韻邈邈,正是殘陵鍾。
    書生道:“不知四位仙鄉何處?”薄暮愁道:“鄙居正在山中。樵者呼為‘徂徠四友’。”揖清芬道:“我觀君子揮灑氣度,非凡俗人也。”不待書生答話,殘陵鍾吟道:“落日如桃兮,灼灼其華。”聲音宏闊稀疏,緩緩悠悠,有殘鍾之音。纖歌凝誦道:“汶水燦燦兮,欲燃其波。”如雛鳳清聲,高入雲際。
    書生往西望去,大野平蕩遼遠,伸向迷茫的暮色;村落間浮煙不長,阡陌如紋;犬吠牛哞,叟呼童應,皆瑣細之景;汶水如虹,臥於大野之上,金芒銀紅,彩波晶晶,若夕曛下凡。書生呆迷之時,四個仙人吟著楚辭,早到了另一處山峰上。雲霞漸漸灰冷,穀中暮色已起,書生尋覓著下山的路,突覺身後枯葉響動,回頭一看,有山魈探頭探腦,頓時驚叫一聲。
    石老道被尖叫聲驚醒,剛才的仙境,原是一夢。回想著夢中之事,人物栩栩,情景宛然,雖忘了何人何姓,但徂徠夕照,卻曆曆在目。遂心想,泰山日出,為嶽中勝景;徂徠暮色,豈不相侔?何不去看一看?有勝景方存仙人,倘能遇到仙人,得到些指點,修成小仙,不勝凡間百倍?
    至次日,看看天氣晴朗,石老道就趕往徂徠山。但見滿空湛藍,不見一絲雲縷,倒有些猶豫,沒有雲霞,怎能有好暮色?然而已行至半途,索性去看看。到了山頂,時候尚早,休息一陣。漸覺紅光盈麵,放眼西望,天地之際竟冒出一堆雲來,空中也些雲紋霞漪,由五彩七色調浸而成,難以名狀。那夕陽緩緩矮下去,羽光漸弱,周邊的雲霞卻最為熱烈酣美。
    石老道盯著觀看,那竟是一座煉丹爐,火焰四燃,爐身黑重,夕陽是一枚仙丹,被煉得彤紅奪目,汶水從爐中溢出,流淌著一河霞光。石老道暗暗讚賞,四周望望,哪裏有仙人?
    原來這石老道,修行多年,雖貪貨好色,卻一心成仙。至於道術魔法,不過是哄人的把戲;修武煉功,也聊作提升小徑。他原低視靈類,認為靈類不過是物之幻化,隻能稱為妖;而人類修道,才能成仙。自己屈從於萬毒宮,隻是懾於其法力高強,為權宜之計。待自己成仙時,也不屑於與其為伍。可在這徂徠山巔,上哪裏去尋找仙人呢?盤桓一陣,惟遇見一老叟背了一捆枯材而已,隻得怏怏而歸。一路尋思:那書生是誰呢?
    原來,那日陳得自泰山儒城歸來,途中見竹、荷二靈離去之後,自己便走向碣石州,過大汶河,徂徠山已在眼前。知那徂徠之鬆,早植於詩經,仰慕已久,何不一觀?遂沿山穀攀登。山上遇到徂徠四仙,四仙見陳得舉止不俗,便邀他到徂徠書院一敘,陳得方知這徂徠四仙,乃曝書客的師弟。茶敘不久,殘陵鍾道:“我們在此閑敘,山外有人惦記我們,待我驚他一驚。”說罷,往山中一指,便有山魁木魈探出,將夢外之人石老道驚醒。
    陳得並不明何事,和仙人交談,其語如雲裏霧裏,又似煙霞灼灼,卻不宜多問。看那暮色遮途,便要告辭。四仙道:“天色將晚,我等指一捷徑,助你出山。”按那仙人所指,陳得果然很快到了山下。一路上頻頻回首,見那殘暮竟如此之美,不禁想起了令他銘刻在心的一種東西。
    他邊下山邊回首,見那夕光微微,已弱的禁不住一縷風了。殘暈一抹,浮在一道瓦藍淡極的天際上,轉瞬就要逸去。周雲堆砌,愈往外愈凝重,似暗沉的眼瞼上,漸漸就要閉合了。落寞的雲片,在寂冷的高處,發著淺灰的光,恰似一枚枯葉。這暮色雖不乏仙氣,但與荷靈的眼神中的枯荷相比,唯有形似,尚缺一種東西。他決定去小孤山一趟。
    孤山寺北賈亭,一亭的清寒。陳得打量這亭子,簷角飛翹。荷靈不在,打聽得去了二十四橋。第一次見麵,荷靈眼神奇特,陳得稍感異惑。那次對坐長談時,偶爾抬眼,見她眼神裏無息地瀉出枯荷的顏色;可是自己一抬眼,那目光便收回去,換成暖輝。枯荷經過寒波一襯,目光一含,偶爾瀉露,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韻味,更勝徂徠之暮。
    陳得乃想,既便找到荷靈,也未必能夠看到。須在相對之時,沉息之間,驀然抬眸,或能發現。幽幽下了亭子,慢慢走去。此時正值冬季,湖水沉靜,一池寒碧。再瞧時,不禁心中一動:水中似有灰迷的眸子。
    陳得近看,是一片枯黃淡褐的殘荷,荷管參差疏離。皺縮蜷曲的葉子,低眉傾麵,衰枯的樣子留下瘦影。雖枯灰淒冷,但有了水的情韻。陳得方明白荷靈何以有那樣的目光了。是了,她平時如荷箭亭亭,又如荷葉碧潤,但在靜迷之時,又怎能不瀉出冬荷之韻呢?
    呆呆看了很久,又覺比荷靈的目光差了一層。心想,荷既已成靈,幻化為人形,自然含了人類的情感了。那荷靈的目光偶瀉之際,既具殘暮之絕美,亦有水意雨韻,再帶了女子的情思,豈不為世間至迷之光?自己縱有此奇緣,也罕能遇見,更遑論他人了。
    想她既然去了二十四橋,自己北歸也恰經彼處,何不順便去見一麵呢?想罷也不多留,便往揚州去了。到時已是傍晚,在瘦西湖附近找了一處餐館用餐。正欲舉手推門,裏麵走出一個人來,陳得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