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9章 聯虜平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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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八日,夏華帶著丁宵音、趙炎等三十餘人以及吳宜與史可法同行前往南京。史可法這趟返回南京不完全是為了給夏華安排官職,他是大忙人,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他隔三差五就南京江北兩地跑。
旌旗獵獵,刀槍森森,人喊馬嘶,一路風煙和塵土。
隊伍裏的一輛特別的大馬車上,史可法、夏華、吳宜同車而坐,這是史可法特別交代的。
“你就是吳...吳國公的三女兒?”史可法仔細地凝視著吳宜。
吳宜鄭重地向史可法欠身施禮:“回閣部,小女子正是吳...吳三桂的三女兒。”
史可法眼神幽微、表情複雜:“有何為證?”
吳宜取出她當初被夏華擄走時隨身帶的幾件有吳家標誌的貼身物品呈交給史可法。
史可法接過來細細地、反複地端詳著,半晌後,他把物品還給吳宜,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臉上表情複雜至極,湧動著濃濃的悲涼和哀傷,還有一種茫然和悵然:“他...真的是降清了?”那晚在揚州府衙,他就從夏華口中知道了吳三桂叛明降清的事,但還不太相信,也難以相信。
吳宜重重地、神色果決地點頭:“是的,閣部,他並非與韃虜聯手,而是向韃虜投降了,他現在已經是韃虜的平西王,已經剃掉頭發留起了韃虜的金錢鼠尾辮,已經穿上韃虜的衣冠服裝,已經成為韃虜偽帝順治和多爾袞的奴才,已經正在率領他的舊部攻殺著我漢家的軍民、為韃虜侵占著我漢家的土地。”
在說這番大義凜然但又痛苦無比的話時,吳宜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史可法的身體微微地晃動著,他看向車窗外,眼神空洞。
同在車上的夏華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幕,內心唏噓不已。
剛才,史可法和吳宜在提到吳三桂時對這人的稱呼都很耐人尋味,吳宜本該稱吳三桂“家父”,但她在稍遲疑後對吳三桂直呼其名,原因無需多言,至於史可法,並未稱呼吳三桂“吳總兵”“平西伯”等,更沒有罵他“吳賊”之類的詞,而是稱呼他“吳國公”,為何?因為這是南明朝廷最新敕封吳三桂的官爵。
吳三桂叛明降清、引清軍入關,弘光朝是什麽反應呢?歡天喜地、興高采烈、敲鑼打鼓、載歌載舞,對吳三桂“大加稱讚”,敕封吳三桂為薊國公,賞賜白銀五萬兩、米十萬石等等。
魔幻吧?魔幻,但這是事實,為什麽會出現這麽魔幻的事呢?首先,弘光朝壓根不清楚吳三桂和滿清的關係,北京城是被李自成的軍隊攻陷的,崇禎帝是被李自成逼死的,大明朝是亡於李自成之手而非滿清,所以,弘光朝對李自成恨之入骨,認為吳三桂的行為是“借助清軍反擊流寇,收複京師,給崇禎帝報了仇”,為大明朝立下了蓋世奇功,豈能不重重封賞?
其次,南明弘光朝的軍事國策是“聯虜平寇”,啥意思?意思就是:聯合韃虜平定流寇。
毫無疑問,南明的主要外敵有兩個,一個是李自成、張獻忠等人的起義軍,二是滿洲人,左右開弓同時打兩個肯定不行,必須拉攏其中一個打另外一個,南明的選擇就是聯合滿洲人打起義軍,吳三桂“聯合清軍大敗順軍”在南明高層們看來完美符合南明的軍事國策,此舉堪稱功在社稷。
史可法身為弘光朝的兵部尚書,讚同這個“聯虜平寇”策略嗎?讚同,他對此非常讚同,並一直不遺餘力地實施著該策略。
想到這裏,夏華忍不住在心裏歎口氣,人無完人,史可法固然是光風霽月、流芳百世的大忠臣,但他缺點不少,最大的就是戰略目光短淺,沒有清醒地認識到滿洲人的野心,沒有深刻地認識到聯合清軍對付起義軍純屬與虎謀皮、飲鴆止渴,最終隻會作繭自縛、自掘墳墓。
在從夏華、吳宜這裏獲知了這些真實而殘酷的關於北方局勢的信息後,史可法的精神和信念都受到了巨大的衝擊,讓他心亂如麻甚至不知所措。
後世有很多人批評史可法等人讚同“聯虜平寇”是戰略短視,但他們忽略了這個時代的政治背景,李自成的順朝是滅亡明朝的直接“凶手”,南明在政治上根本就無法與順朝聯盟,否則就會喪失中華正統的法理,必須二選一的話,南明隻能選滿洲人作為盟友。
良久後,史可法神色惘然地喃喃道:“他為何要降清呢?難道非要降清不可嗎?他為何不繼續忠於大明、隻與滿洲人暫時聯手呢?”
“因為滿洲人不接受與他聯手,隻接受他投降。”夏華開口道。
史可法微微愕然地看向夏華。
夏華嚴肅地、緩緩地道:“閣部,我從遼東來,曾屢屢親眼目睹韃虜是如何虐殺、淩辱我漢家同胞的,他們窮凶極惡,視我漢人如豬狗,燒殺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欠下了我漢家滔天的血債,我漢家與韃虜堪稱不共戴天,朝廷試圖聯合他們對付流寇,這實在令人不安呀!”
“對!對!”吳宜急切地幫腔道,“史閣部,我也親眼看到過韃子兵們是如何殘暴不仁、心狠手辣地殺戮和欺辱我們漢人的,他們就是一群披著人皮的畜生!所以,所以...”她眼中淚水滾滾,“所以我爹投降韃子後,就算他是我爹,我也不認他了!”
史可法心神震動著,他勉強辯解:“韃虜的惡行,我當然是知道的,我從來沒認為他們是我大明的朋友,隻是...隻是...凡事都要分個輕重緩急,京師是流寇攻破的,崇禎皇帝陛下也是流寇逼死的,流寇是反賊,他們是要顛覆我大明、改朝換代的,韃虜不同,韃虜雖貪暴,但他們隻想霸占關外、劫掠關內,圖取錢糧財物,對我漢家山河和九州神器並無覬覦之心...”
夏華聽得隻想苦笑長歎,南明的高層們之所以選擇聯虜平寇,要麽是愚蠢,要麽是天真,史可法無疑屬於後者。
史可法是弘光朝的兵部尚書、江北明軍的最高指揮官,也是夏華以後的頂頭上司和政治上的靠山,他如果思想天真,帶來的危害自然是重大的,夏華必須慢慢地糾正他的錯誤觀念。
在斟詞酌句了一會兒後,夏華推心置腹地道:“閣部,您方才所言確實有理,數十年來,韃虜不管是在努爾哈赤時期還是在皇太極時期,都無染指中原之心,他們就是一群蠻夷強盜,每次侵襲關內都不圖土地,隻圖錢糧財物和男女人丁,每次都隻懷著搶一把、撈一筆的念頭,但,此一時彼一時也,現在的韃虜已經跟以前不同了。
韃虜現今的酋魁多爾袞不但強悍凶橫,而且狼子野心,有著極大的野望,意欲逐鹿九州、問鼎中原,奪取我漢家山河。閣部,為什麽多爾袞隻接受吳三桂投降,而不接受與他聯手呢?此獠的深謀遠慮,可謂昭然若揭,他如果還把大明朝視為中原之主、中華正宗,就不會威逼大明朝的高級官將叛明降清,他此舉證明他在心裏已不把大明朝視為正統,圖謀取而代之。”
史可法陷入默然,沒有反駁夏華,他在戰略上是有些天真,但不會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就在數日前,他接到了多爾袞的親筆信,信中,多爾袞以中華正統自居,揚言滿清要“聯闖平南”,要求南明“順應天命”,表明滿清已不再把南明視為明朝的延續,認為南明是明朝被順朝推翻後的“餘孽”,順朝是明朝後的中華新朝,滿清又滅了順朝,便是新的中華新朝。
多爾袞的囂張完全印證了夏華所言非虛。
看到史可法的戰略觀念已有所動搖,夏華趁熱打鐵:“閣部,多爾袞此獠非常狡詐陰毒,他心知肚明滿洲人這麽多年來屢屢侵襲、劫掠關內,殺、辱、擄我漢人無數,搶我漢人錢糧財物亦無數,我漢人無不對滿洲人恨入心髓,滿洲人在漢地可謂惡名昭彰、臭名遠揚,如果滿洲人就這麽入關侵略,必遭漢人強烈反抗,
所以,此獠虛偽無恥地打著為崇禎皇帝陛下報仇、為大明朝報仇的旗號,悍然入關參與九州逐鹿,從而奸猾陰險地掩蓋了他們是來奪取漢家山河的真麵目。閣部,凡事不能看嘴上說的,要看實際行動,韃虜真的是幫我大明消滅流寇、奪回領土的嗎?京師,現在誰的手裏?韃虜!韃虜將其完璧歸趙了嗎?沒有!
不僅如此,韃虜還打著追擊流寇的旗號,跟在流寇後麵一路大肆侵占我漢家土地。這是什麽?這完全就是‘黑吃黑’!閣部啊,當韃虜把被流寇侵占的大明北方江山都吞噬殆盡了,誰敢保證他們的下一步不是圖窮匕見、南下侵略大明南方江山?聯虜平寇,這一策略與當年宋朝的‘聯金滅遼’何其之相似!宋人聯合金人滅了遼國,結果呢?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啊!”
史可法仍然沉默著,夏華看到他的眼神、表情都急劇地變幻著,雙手一會兒握拳一會兒鬆開,身體微微地顫抖,很顯然,他腦子裏的千頭萬緒猶如千軍萬馬在廝殺。
足足過了半晌,史可法就像剛剛打完一場仗一樣身心俱疲,在精神上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很多,他滿麵疲憊、聲音低沉地道:“明心啊,你的這番剖析...不無道理,隻是...國家頹敗如此,朝廷的難處太多太多了,聯虜平寇或許並非上策,但...除此之外,朝廷又如何選擇呢?”
推倒重來!夏華心裏想的是這四個字,但他沒說出來,因為他知道史可法對南明是絕對忠誠的,絕無可能接受“推倒重來”這個方案。
“閣部,事在人為,我們一步一步把每一步都做好就可以了。”夏華知道改變一個人的思想觀念單靠一頓長談是做不到的,事實勝於雄辯,欲速則不達,不能操之過急,所以他用緩和但堅定的語氣說道,“隻是,對韃虜,我們決不能掉以輕心!更不能對他們有任何幻想!韃虜比流寇更可怕!更狠毒!更惡毒!大明朝亡於流寇隻是亡國,但亡於韃虜,那是亡天下!”
史可法長長地歎息道:“明心啊,此事...需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呀...”他有些神遊太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