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失蹤的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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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克多教授的問題如同一聲驚雷,在第七閱覽室壓抑的寂靜中炸響。那雙透過金絲邊眼鏡的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審視著陳維懷中那兩件關乎世界本源的秘密——古玉與卷軸。
    陳維的心髒在胸腔裏猛地一縮,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他感到懷中的古玉似乎也瑟縮了一下,暖意變得有些凝滯;那卷古老卷軸更是死寂,仿佛一塊冰冷的頑石。巨大的危機感攫住了他,讓他喉嚨發緊,指尖冰涼。
    他不能承認!至少不能完全承認!
    電光石火間,陳維臉上因精神透支而帶來的蒼白與虛弱尚未褪去,他恰到好處地浮現出一絲被前輩突然質問的愕然與些許惶恐,眼神下意識地遊移了一瞬,才重新聚焦,帶著一種學員麵對導師考較時的不確定,沙啞地開口:
    “接……接觸?”他重複著這個詞,仿佛在咀嚼其含義,隨即緩緩搖頭,語氣帶著疲憊的坦誠,“教授,您知道的,我來自東方。在我們的古老哲學裏,‘平衡’與‘循環’本就是天地運行的根本法則,如同陰陽流轉,四季更替……或許,是這種根植於文化底層的認知,讓我對您描述的回響體係,尤其是其中關於‘平衡’的部分,更容易產生共鳴和理解?”
    他巧妙地將問題引向了文化背景,這是一個無可指摘,甚至合情合理的解釋。同時,他微微蹙眉,露出努力回憶的神色:“至於物品……除了家傳的這枚玉佩,它更多是作為一種精神寄托,我並未發現它有什麽特殊之處。如果非要說有什麽‘非同尋常’,那大概就是我來到林恩後,自身產生的這種異常感知了。”
    他將一半真相隱藏在更大的“真相”之下,並將話題引回自身,表現得像是一個對自身狀況也充滿困惑的學子。
    維克多教授鏡片後的目光依舊銳利,在陳維臉上停留了足足數秒,仿佛在掂量他話語中的每一個字眼的重量。房間內隻剩下幽藍煤氣燈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嘶嘶聲,以及陳維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終於,維克多教授身體微微後靠,緊繃的氣氛似乎緩和了一絲。他輕輕歎了口氣,揉了揉眉心,臉上顯露出學者常見的、因追尋答案而帶來的疲憊。
    “東方哲學……陰陽循環……確實,那是一片蘊藏著偉大智慧的土壤。”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陳維解釋,“不同的文明,用不同的語言描述著世界的本質,或許,我們探尋的確實是同一個真理的不同側麵。”
    他接受了這個解釋,或者說,他暫時選擇不深究。陳維心中暗暗鬆了口氣,但背後已被冷汗浸濕。他知道,這並非完全的信任,而是一種基於當前合作關係的暫時擱置。維克多教授就像一位耐心的獵手,已經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但他更願意等待獵物自己露出更多的破綻,或者在合適的時機才發起致命一擊。
    “關於‘深淵低語’的記載太過稀少且破碎,”維克多教授將話題拉回了正軌,語氣恢複了平時的沉穩,“我需要更多時間在故紙堆裏尋找線索。眼下,有一件更緊迫的事情需要處理。”
    他從書桌抽屜裏取出一張便簽,上麵用一種清晰而優雅的筆跡寫著一個名字和一個地址。
    “阿爾瓦·格林,我在大學的一位助手,一位很有天賦但……性格有些孤僻的年輕學者。他主要負責幫我初步篩選和整理一些非核心的古籍資料。”維克多教授將便簽推給陳維,“他原本應該在兩天前向我匯報一批新到文獻的初步分類情況,但至今音訊全無。這不符合他的習慣。我派人去他的住處找過,鄰居說他幾天沒露麵了,敲門也無回應。”
    陳維接過便簽,看著上麵的名字和地址——位於大學區與河岸區交界處的一片廉價公寓樓。
    “您懷疑他出了意外?”陳維問道,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在如今的林恩,失蹤往往意味著不好的事情。
    “阿爾瓦最近對一批剛從北境遺跡發掘出來的、涉及古代祭祀儀式的泥板很感興趣,甚至有些……過於沉迷。”維克多教授眉頭緊鎖,“他曾含糊地向我提及,那些泥板上的符號與他私下研究的一個‘小眾秘教團體’的象征有相似之處。我當時忙於其他事務,沒有深究。現在回想起來,或許……”
    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一個研究禁忌知識的學者,沉迷於可能與邪教相關的古代符號,然後失蹤了。這聽起來就像林恩每日都在發生的、無數黑暗故事的標準開頭。
    “秩序鐵冕呢?”巴頓插嘴道,語氣帶著一貫對官方機構的不信任,“這種失蹤案,不該去找那些鐵皮罐頭嗎?”
    “官方記錄裏,阿爾瓦隻是一個普通的助教,他的失蹤達不到讓秩序鐵冕投入大量資源的優先級。”維克多教授搖了搖頭,“而且,如果此事真的涉及隱秘側,讓秩序鐵冕過早介入,可能會打草驚蛇,或者引來不必要的關注——對我們,對阿爾瓦,都可能不是好事。”
    他的目光落在陳維身上,帶著一種托付的意味:“陳維,你剛剛經曆了追蹤與反追蹤的訓練,對痕跡和因果的感知正處於一個敏銳的時期。我想請你和艾琳一起去阿爾瓦的住處看看。她擅長處理幻象與隱秘,而你……或許能‘看’到一些常人無法察覺的線索。找出阿爾瓦失蹤的真相,如果可能,把他帶回來。”
    陳維握緊了手中的便簽。這無疑是一個危險的任務,但也是一次實踐的機會,一次回報維克多教授和同盟的機會。他需要證明自己的價值,也需要在這些真正的危險中磨礪自己。
    “我明白了,教授。”陳維站起身,將便簽小心收好,“我會去找霍桑女士。”
    “帶上這個。”維克多教授又遞過來一枚小小的、雕刻著簡易符文的白銀片,“如果發現緊急情況,向其中注入一絲微弱的回響之力,我能感知到大致方位。切記,安全第一。”
    陳維接過符文銀片,感受到其上微弱的“萬物回響”波動,點了點頭。
    離開第七圖書館,重新呼吸到林恩街頭那混合著煤煙與潮濕霧氣的冰冷空氣,陳維感覺恍如隔世。但他沒有時間感慨,懷中的時之器似乎也感應到了新的使命,傳來穩定而沉靜的共鳴。
    他徑直回到霍桑古董店,將維克多教授的委托告知了艾琳。
    艾琳·霍桑聽完,灰綠色的眼眸中沒有任何波瀾,隻是輕輕合上了手中那本奇異皮革封麵的書籍,站起身。
    “阿爾瓦·格林……我有點印象,一個總是低著頭、腳步匆匆的年輕人,來過店裏幾次,替維克多取走一些複刻的文獻。”她聲音平緩,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永不停歇的灰白色霧氣,“看來,維克多的擔憂成真了。那些來自北境的泥板……我早該注意到上麵的符號與‘衰亡之吻’那些瘋子熱衷使用的印記有相似之處。”
    “衰亡之吻?”陳維心中一動,想起了之前下水道遭遇時,巴頓和維克多都提及過的這個信奉末日的邪教組織。
    “一群認為唯有擁抱終結才能獲得‘升華’的可憐蟲。”艾琳的語氣帶著一絲冰冷的鄙夷,“他們像蛀蟲一樣潛伏在城市的陰影裏,專門引誘那些對現實失望、或是對知識走火入魔的靈魂。阿爾瓦,很可能就是他們的新目標。”
    她轉過身,從衣架上取下一件深灰色的鬥篷,動作優雅而利落。“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去他的住處。如果真是‘衰亡之吻’的手筆,拖延一刻,阿爾瓦生還的希望就渺茫一分。”
    陳維看著艾琳那雙仿佛能洞穿虛實的眼睛,心中稍安。有這樣一位經驗豐富的“鏡海”行者同行,無疑增加了許多把握。
    兩人沒有多做耽擱,很快便來到了大學區邊緣那片擁擠、陳舊的紅磚公寓樓前。阿爾瓦的住所位於一棟樓的頂層閣樓,位置偏僻,樓梯狹窄而昏暗,空氣中彌漫著食物變質和潮濕黴菌混合的酸腐氣味。
    站在那扇漆皮剝落的木門前,艾琳示意陳維停下。她沒有立刻敲門,而是伸出帶著黑色蕾絲手套的手,輕輕虛按在門板上,灰綠色的眼眸深處,仿佛有無數鏡麵在翻轉、折射。
    陳維屏住呼吸,調動起時序感知。他“看”不到艾琳具體在做什麽,但能感覺到門前區域的“鏡海回響”波動變得異常活躍,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來,滲透進門的縫隙,探索著內部的景象。
    片刻之後,艾琳收回手,眉頭微蹙。
    “門後沒有簡單的陷阱或警戒符文。”她低聲道,“但裏麵的空間……感覺很‘渾濁’,像是被很多雜亂的情緒和意念衝刷過。而且,有一種……令人不快的‘殘留’。”
    她從頭發上取下一根細長的黑色發卡,在鎖孔處輕輕撥弄了幾下。
    “哢噠”一聲輕響,門鎖被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艾琳推開一條縫隙,沒有立刻進入,而是側耳傾聽。門內是一片死寂,還有一種長時間無人居住後留下的、沉悶而冰冷的空氣。
    陳維深吸一口氣,將時序感知提升到當前狀態下的極限,率先側身閃入。艾琳緊隨其後,反手輕輕帶上了門。
    閣樓內部比想象中還要狹小和雜亂。到處堆滿了書籍、卷軸、散落的稿紙和各種奇形怪狀的石器、陶片複製品。一張簡陋的木床,一張堆滿雜物的書桌,還有一個冒著黑煙、幾乎快要熄滅的小壁爐,這就是全部的家當。窗戶被厚厚的窗簾遮得嚴嚴實實,隻有從門縫透入的微弱光線,勾勒出室內物品模糊的輪廓。
    空氣中,除了灰塵和陳舊紙張的味道,還隱約漂浮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中帶著腐敗的奇異香氣。
    陳維的目光迅速掃過整個房間。在他的時序感知中,這裏的時間流動似乎格外粘滯,仿佛凝結著某種未能散去的恐慌與……狂熱。無數細微的、已經斷裂的因果線雜亂地糾纏在空氣中,指向那些散落的書籍、稿紙,尤其是書桌的方向。
    他走到書桌前,看到桌麵上攤開放著一本厚重的、以某種暗色皮革裝訂的筆記。筆記旁邊,放著幾塊用特殊粘土複刻的泥板拓片,上麵刻滿了扭曲怪異的符號。其中幾個符號,與他懷中那卷古老卷軸上的暗紅文字,隱隱有著某種風格上的呼應,但更加原始、更加瘋狂。
    他的手指拂過筆記的紙頁,靈魂深處那縷“燭龍回響”的連接輕輕震顫。他閉上眼睛,努力去捕捉殘留其上、最強烈的“時間印記”。
    模糊的影像碎片湧入腦海:
    一個瘦削、戴著眼鏡的年輕身影伏在案前,眼神熾熱而專注,手指顫抖地臨摹著泥板上的符號,嘴裏喃喃念叨著破碎的音節……
    深夜裏,他點燃一種散發著異香的蠟燭,在跳動的火光下,舉行著某種簡陋而詭異的儀式,臉上交織著恐懼與陶醉……
    最後,是幾個模糊的、披著深色鬥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阿爾瓦驚慌地站起身,卻似乎並沒有反抗,而是帶著一種詭異的順從,被他們帶走……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
    陳維猛地睜開眼,臉色難看。
    “他……是自己跟他們走的?”他難以置信地低語。
    艾琳正在檢查壁爐,她用指尖撚起一點爐灰,放在鼻下嗅了嗅,灰綠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寒意。
    “‘冥府薔薇’的灰燼……”她的聲音如同冰淩碰撞,“這是‘衰亡之吻’舉行正式入教儀式時才會使用的禁忌香料。看來,他們不是簡單地綁架,而是……成功地‘招募’了他。”
    她的目光落在陳維剛才觸碰的筆記上,走過去,拿起那本筆記,快速翻閱了幾頁。上麵的字跡潦草而狂亂,記錄著對“終極寧靜”、“萬物歸一之終結”的病態向往,以及對一個被稱為“吻主”存在的讚美。
    “我們必須找到他們舉行儀式的地方,或者下一個據點。”艾琳合上筆記,語氣決斷,“阿爾瓦或許自願踏出了第一步,但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將要麵對的是什麽。那不僅僅是思想的蠱惑,更是靈魂的獻祭!”
    就在這時,陳維的目光被書桌角落一樣不起眼的東西吸引——那是一小片被揉皺的、來自某個廉價咖啡館的糖紙,上麵用一種急促的筆跡,寫著一個模糊的地址,似乎是在慌亂中倉促記錄下來的。
    他拿起糖紙,正要遞給艾琳。
    突然——
    “咚!”
    一聲沉重、緩慢、仿佛帶著某種韻律的敲擊聲,從他們腳下的地板——或者說,從樓下的某處,隱隱傳了上來。
    那聲音不像是日常的響動,反而更像……某種儀式中的鼓點?
    陳維和艾琳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警惕與驚疑。
    樓下的住戶,難道也與這邪教有關?或者,更糟糕的是……“衰亡之吻”的信徒,並沒有完全離開,而是……一直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著訪客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