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麗芙:他根本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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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
    羅萬舒展著僵硬的身體,每一寸筋骨都發出不堪重負的**。
    “太久沒動真格,這身子骨快散架了。”
    喧囂的午休浪潮般退去,羅萬開始了他的清掃。
    藥水瓶被他一一扶正,在架子上站成一列列沉默的衛兵。
    他從地下室拖出掃帚,木柄溫熱。
    掃帚的沙沙聲中,積攢的塵土與不知從何而來的泥塊被一寸寸掃淨。
    這家學院唯一的小賣部,瘋長的喧鬧隻在幾個短暫的時刻紮根。
    餘下的光陰裏,隻有零星的腳步聲偶爾叩響地板,寧靜才是這裏真正的主人。
    午後的陽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而溫暖,懶洋洋地淌過窗欞,在地板上鋪開一片金色的地毯。
    羅萬沐浴其中,連呼吸都變得舒緩。
    他眯起眼,享受著這份偷來的和平。
    沒錯,來帕倫西亞,是他做過最正確的決定。
    如果有什麽混賬東西膽敢擊碎這份寧靜,他會親手敲爆它的腦袋。
    念頭剛落。
    “我來啦——!麵包!!”
    一聲清脆的叫嚷,像一塊石頭砸碎了平靜的湖麵。
    那家夥,今天也分毫不差地來了。
    羅萬歎了口氣,眼睜睜看著阿黛拉那雙沾滿泥汙的靴子,在他剛拖幹淨的地板上印下一個個歡快的、該死的腳印。
    這位小姐的嗓門能頂五個麗芙男爵。
    除了偷麵包,她還身懷一種僅憑一己之力就能攪亂周遭一切的“非凡天賦”。
    自從那個總欺負她的安德森被送進神殿,她就像掙脫了枷鎖,臉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燦爛刺眼。
    起初,羅萬還以為這倆人是一對。
    她為安德森偷麵包,就像騎士為心愛的姑娘去懸崖上采摘絕世的花朵,是一種帶著愚蠢熱情的挑戰。
    現在看來,他錯了。
    她頂多算個跑腿的。
    事實上,那件事之後,阿黛拉身上那種明快的傻氣似乎感染了周圍。
    在一年級新生裏,羅歇爾伯爵家次女的風評極佳。
    一個有點蠢,但心地善良的好朋友。
    這所學院,本質上是一片弱肉強食的叢林。
    一個出身高貴、漂亮善良,偏偏在魔法上一竅不通的傻白甜貴族,在其他學生眼中,簡直是頭號拉攏、最能博取好感的頭號“投資品”。
    “東西在那兒,自己拿一個滾。”
    羅萬下巴朝著麵包架一揚,語氣裏結著冰。
    “欸?我不要昨天的啦,要剛出爐的!你看,我帶錢了!”
    阿黛拉晃了晃手裏幾枚可憐的銅幣,發出叮叮當當的噪音。
    但在羅萬眼裏,這丫頭的煩人程度,已經到了需要物理驅除的地步。
    阿黛拉似乎一廂情願地將他當成了恩人,一有空就從遙遠的一年級教室像一陣旋風般卷過來,目標明確地消耗他的耐心。
    她那雙不老實的手已經有了兩次“前科”,羅萬的神經時刻都像拉滿的弓弦,生怕一眨眼,貨架上又會少點什麽。
    “冉阿讓。”
    “……”
    “喂,冉阿讓。”
    “我不是冉阿讓呀?我叫阿黛拉!”她歪著頭,一臉純然的無辜。
    “你就這麽閑?作業都寫完了?”
    “啊!您是要親自指導我功課嗎?”女孩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被點燃的星辰。
    “……”
    “真的可以嗎?!拜托您了!我……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那種……能撕裂天空的魔法!”
    他越是想把這塊牛皮糖甩開,就越感覺自己正被她拖進一個甜蜜又黏膩的漩渦。
    偏偏他還不能公然發火。
    畢竟,他與安德森那場所謂的“決鬥”能被悄無聲息地壓下,沒驚動學生會,全賴阿黛拉那份離譜的證詞。
    她說,安德森是因為吃了沾滿泥土的麵包,不幸噎住才昏過去的。
    “不教。滾。”
    羅萬沒興趣在她身上浪費一秒鍾。
    這女孩的魔法前途黯淡得像蒙塵的玻璃,天賦更是貧瘠得堪比赫爾澤布蟻穴裏被啃剩下的空殼。
    空空如也,毫無指望。
    聽說,羅歇爾家族都對她近乎放棄。
    不,如果隻是放棄,對她而言反倒是一種慈悲。
    一個正常人,在親眼目睹了足以撼動天地的六階魔法——而且是王國從未公開過的秘術之後,第一反應會是求人輔導作業?
    如果她是認真的,那阿黛拉這個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天災。
    “哎呀,別這麽冷淡嘛,教教我嘛~。我叫您老師好了,羅萬老師~。”
    羅萬深深吸了口氣。
    當時在場的唯一目擊者,是這麽一個蠢得無可救藥的丫頭,他由衷地感到……慶幸。
    ***
    魔法係二年級必修課——“黑魔法實戰運用”,是學院裏臭名昭著的學分墓場,掛科率常年高居榜首。
    潘海姆王國與聖國的關係雖算不上水火不容,卻也絕不意味著對黑魔法敞開懷抱。
    它之所以被列入課程,僅僅是因為,對於追求真理的魔法師而言,這是繞不開的一道黑暗門檻。
    問題在於,黑魔法的驅動力是“業力”。
    哪怕是最基礎的術式,也需要使用者背負一定量的業。
    這直接導致整間教室的學生,都無法通過實踐獲取分數,隻能在堆積如山的理論知識裏苦苦掙紮,耗費數倍於其他科目的心血,隻為能通過格拉托斯教授那地獄難度的考試。
    然而,向來穩坐首席的麗芙,此刻卻心不在焉。
    鵝毛筆在羊皮紙上刮擦出細密的沙沙聲,周圍的同學都在奮筆疾書,唯有她,在課桌下,指尖正反複摩挲著一件冰冷的小東西。
    “麗芙,你怎麽了?一上午都魂不守舍的。”
    朋友凱倫的低聲詢問,隻換來她一個微不可察的搖頭。
    “……沒什麽。”
    她的心亂成一團亂麻。
    風暴的中心,是那張不久前從小賣部買來的利特維斯試紙——此刻,它已然焦黑一片。
    是製作時出了紕漏?
    不。
    她清晰地記得,那個叫羅萬的男人將它遞過來時,它還是一塵不染的純白。
    而自那時起,它就靜靜躺在她的包裏,再未被任何人觸碰。
    那麽,這片深不見底、如同潑墨般的漆黑,究竟是誰的業力?
    答案,昭然若揭。
    麗芙的貝齒輕輕咬住下唇。
    以她的聰慧,早已洞悉了這顏色背後令人戰栗的含義。
    ‘如果,書上寫的是真的……’
    光明神殿的教義明確記載:人類生來潔淨,不帶業力。即便是最邪惡的黑魔法師,也需借助魔力為媒介,才能催動業力施法。
    《基礎魔法學》因此斷言,業力越深,試紙便會呈現越濃重的赤紅。
    而黑色——利特維斯試紙上的黑色,隻指向一種可能。
    一個被光之神徹底遺棄,連一絲神賜魔力都未曾擁有的……不潔之物。
    ‘魔族。’
    這個詞像一根冰錐,刺得她心髒驟停。
    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證明這一切隻是個荒謬錯誤的方法很簡單。
    窺視試紙上附著的記憶。
    可她,卻遲遲下不了這個決心。
    那份未知的真相,讓她感到恐懼。
    “唉……”
    一聲輕歎,從唇邊溢出。
    課後,空蕩的教室裏隻剩下她們兩人。
    經過短暫的掙紮,她終於開口。
    “凱倫。”
    “嗯?”
    “你……覺得羅萬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
    “誰?”
    ……原來連名字都不知道嗎。
    “就是小賣部的老板。”
    “哦——那個總是一臉生無可戀,偶爾還偷偷瞄人胸口的大叔?”
    凱倫的評價刻薄得像***術刀。
    麗芙覺得,倒也不至於……吧。
    “他看著不像大叔……他說自己二十……八歲。”
    “我的天,麗芙。像我們這樣的貴族小姐,社交季一年內嫁不出去就是老姑娘了。男人撐死再加兩歲。二十五歲還沒對象的,不是準備進修道院,還能是什麽?”
    “可、可他沒說是貴族啊!”
    “那不是更糟?平民到這年紀,孩子都該有七個了!”
    “可是……”
    看著好友一反常態地為那個男人辯護,凱倫的嘴巴驚訝地張成了“O”形。
    自入學以來,她一直陪在麗芙身邊,深知這位一無所有的沒落男爵之女,究竟拒絕了多少沙龍的邀約。
    就連那些眼高於頂的教授們,都爭相勸說她畢業後進入自己的魔塔。
    可現在,那個唯一能讓她冰冷麵具出現裂痕的異性,竟然是那個脾氣古怪的小賣部老板?
    這絕對不行!
    “麗芙!你瘋了嗎!?”
    “怎、怎麽了?”
    凱倫猛地抓住她纖細的肩膀,讓她像隻受驚的小貓般渾身一顫。
    明知麗芙厭惡身體接觸,凱倫此刻卻顧不上了,連珠炮般地質問:“就算你家道中落,也不至於去看上一個小賣部老板吧!他跟門口的警衛有什麽區別?不,警衛至少身材還行,那個羅萬呢?他有什麽?”
    麗芙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
    對一個如同街道清潔工、鋪床侍從般,每天隻會短暫照麵的人,誰又會去評價他好或不好呢?
    當然,關於他的流言蜚語,倒是一直沒斷過。
    比如,學院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校規裏,唯獨關於小賣部的條款寫得細致入微。
    比如,那位天璿魔塔出身的理事長,對小賣部老板的態度謙卑得近乎諂媚。
    再比如,荷魯斯燈塔的電報航線圖上,學院正中央被挖開了一個黑洞,一片空白。
    但這些,終究隻是捕風捉影的謠傳。
    而這些可疑的傳聞,反而更加堅定了凱倫的決心。
    “你了解他嗎?知道他的過去,知道他為什麽會在這裏嗎?”
    “不……”
    “對吧!你什麽都不知道!他大概也就那樣了。看樣子就睡在小賣部二樓,肯定邋遢得要命。搞不好,在城外還養著情人呢!”
    “情人!?”
    “隻是可能!你看他那頭亂得像鳥窩的頭發,肯定很臭吧!”
    “有、有那麽嚴重嗎?”
    “我沒聞過我怎麽知道!總之……麗芙,喜歡誰都好,但要看對象。雖然你現在處境艱難,但你好歹也是個男爵。在我看來,你和那個小賣部大叔,太可惜了。”
    “……”
    “好了,筆記借你,以後別再提那個人了!”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麗芙望著凱倫氣衝衝離去的背影,有些茫然。
    她隻是想聽聽別人的看法,結果卻莫名其妙地被說教了一頓。
    但有一點是確定的。
    羅萬,一點也不像魔族。
    入學一年多,除了點頭之交,他們並無深交。
    可他偶爾露出的微笑,那些細微的、不著痕跡的善意,她都一一記在心裏。
    那麽,一個普通的小賣部老板,為什麽會引發試紙如此劇烈的反應?
    她依舊沒有勇氣去直麵那片漆黑所承載的真相。
    ‘……好吧,先直接去問他。’
    她想,這樣最好。
    這一定隻是個微不足道的誤會。
    畢竟,正如凱倫所說,她對羅萬一無所知。
    ‘可是,萬一……’
    萬一他真的是……
    麗芙的手,猛地攥緊。
    她緊緊握住了膝上那根小臂長的短杖,那是她的魔杖,是她已故的父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
    她祈禱著,自己永遠不會有用到它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