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午後風捎來舊日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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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賣部的客人,遠不止是學生。
    店外那幾張露天餐桌,對於結束巡邏的警衛隊,或是為繁複實驗焦頭爛額的教授們,是偷得浮生的唯一角落。
    每逢新學期伊始,那些關於新晉天才和他們背後家族的流言蜚語,便會伴著咖啡的香氣,從他們唇齒間率先彌散開來。
    “馬爾科教授,聽說您第一堂課上,有個新生無吟唱就釋放了二階魔法?”
    “哦,是個叫卡爾的少年,來自南境蒙塔納。天賦卓絕,是塊璞玉。”
    “看來今年的新生整體水準相當驚人啊。本來還擔心二年級有麗芙·拉貝爾和克勞德子爵家的長子在,班級對抗賽會一麵倒,現在看來,倒是有好戲瞧了。”
    “別忘了王女殿下也在。而且有風聲說,聖國那邊學期中途還會送一名交換生過來……真要說起來,二年級怕不是要被壓著打了。”
    “說來可惜,羅歇爾伯爵家那個孩子,當初也是萬眾期待……”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對了,下個月在開陽魔塔的定期會議,似乎要將赫爾澤布的議題提上來了。”
    午後的風捎來零星的交談,像羽毛般輕飄飄地,落入櫃台後那份攤開的早報上。
    羅萬的視線停留在油墨鉛字上,心下卻是一片了然。
    阿黛拉的聲名,果真是一落千丈了啊。
    話說回來,連王女都入學了麽?
    算算年紀也差不多。
    不必涉足魔法的王室血脈也踏入了這座學院,時代確實是變了。
    “日安,羅萬先生。”
    一個清脆如銀鈴的聲音,將他的思緒從報紙的油墨香中拽了出來。
    羅萬抬起頭。
    “歡迎光臨,阿曼達教授。今天需要點什麽?”
    “倒也不是啦~隻是過來瞧瞧您在忙什麽。”
    她踩著輕盈的碎步靠近,裙擺搖曳間,一股清冽的柑橘香氣也隨之而來。
    看來,她是對那群老教授們的陳詞濫調感到厭煩了。
    “怎麽用報紙把臉遮得嚴嚴實實的?長了什麽不該長的東西嗎?”
    “隻是在看報紙。”
    十年,足以令江山易主,卻不足以讓一段血腥的過往褪色成泛黃的記憶。
    學生們尚且無妨,但教授之中,難保沒有誰曾在當年的戰場上與他有過一麵之緣。
    羅萬無意與任何故人重逢,可阿曼達教授卻偏偏興致盎然,指尖輕快地拂過陳列的商品,不依不饒地吸引著他的注意。
    “哇~這些魔杖,都是魔導裝備呢。”
    “新學期,總得備著些。雖然大部分學生都會用家傳的魔杖或佩劍,但總有例外。”
    魔導裝備,是高效引導魔力的必備媒介。
    形製雖以魔杖居多,但對真正登堂入室的魔法師而言,外形從來不是束縛。
    羅萬驀地想起,海倫那女人就總把“火力即正義”掛在嘴邊,幹脆扛著一門煉金火炮四處招搖。
    雖說沒見過第二個像她那樣的瘋子,但大體上,每個魔法師都有自己偏愛的魔導裝備。
    “那我也買一根好不好?”
    阿曼達握著一根魔杖,歪著頭,柔順的金發滑落肩頭。
    羅萬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您那對耳環,不就是現成的魔導裝備嗎?”
    “眼力真好,沒錯。這是用薩查拉運河裏淘出的沙金煉成的。”
    “這我倒是不清楚。”
    “我也就是隨口一說……嗯?這根……是冶金木做的?這種材料,市麵上可不常見吧……”
    或許是觸及了魔法的領域,這位教授的直覺敏銳得驚人。
    冶金木,一種無論在硬度還是魔力傳導率上都遠超普通木材的珍稀材料。
    當它的根係尚存活時,木質本身會產生極強的魔法抗性,尋常斧鉞難傷分毫,是所有伐木工的噩夢。
    “我弄來的。”
    “羅萬先生您親自?”
    “是的,在冬天。加工是委托工坊做的。”
    然而,聽完羅萬的回答,她臉上那抹輕快的笑意,倏地凝固了。
    “我今年一直待在帕倫西亞,沒有回故鄉。我記得從十二月起,西邊的森林就封鎖了才對?據說是魔物泛濫,太過危險。”
    “……啊,是去年。”
    “去年?去年暴雪封山,我記得連監視哨所都下達了全員撤離令……”
    “……”
    羅萬的視線在報紙上那些毫無意義的鉛字間倉皇地遊移,試圖搜尋下一個借口。
    最終,他“啪”地一聲合上了報紙。
    “您要不要,挑一根魔杖?”
    真是禍從口出。
    ***
    “大家好,雖然有些遲了,我是本次入學帕倫西亞學院的奧莉薇雅·布倫希爾德·德·鮑爾。我和在座的各位一樣,是為探求魔導的真理而來。”
    一頭燦爛的金發如流光傾瀉,連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都在那發絲間黯然失色。
    她胸前別著的,是整座學院僅此一枚的王室紋章。
    負責授課的文森特教授緊張得冷汗直流,生怕怠慢了這位潘海姆的王女。
    但出乎意料,學生們對奧莉薇雅的存在,並未表現出過分的疏離與敬畏。
    貴族子弟間的迎來送往本就是社交常態,對他們而言,彼此早已是熟麵孔。
    “好久不見,埃文。去年秋天的水災已經平息了嗎?我已下令減免今年的稅收,也請代我向克羅諾夫伯爵問好。”
    “古爾蒙德西點店?我當然知道,王都最負盛名的甜品店嘛。帕倫西亞也開分店了?那下次我們可要一起去嚐嚐。”
    “我還沒有組建沙龍的計劃。眼下,我打算先參選五月的學生會。”
    課程剛一結束,她便被熱情的同學們圍得水泄不通,而她應對自如,言笑晏晏,滴水不漏。
    幾位貴族對她肩頭那隻色彩斑斕的極彩鳥投去好奇的目光,目不轉睛。
    喧鬧中,奧莉薇雅的視線卻在教室裏悄然搜尋著另一位尚未謀麵的同學。
    羅歇爾家的次女,也是這屆新生中唯一佩戴四葉勳章的——阿黛拉。
    ‘按理說,她應該很顯眼才對……’
    雖未在社交界見過其人,但以羅歇爾家族的聲望,她理應像此刻的自己一樣,成為人群的中心。
    然而,奧莉薇雅的目光掃過教室裏三三兩兩的小團體,卻始終沒能捕捉到那抹象征著羅歇爾家族的、如冰湖般清澈的水藍色。
    “王女殿下,您在找人嗎?”
    “是的。我聽說冰雪公的妹妹也在這個班裏,她今天缺席了嗎?”
    “啊,那個……”
    此言一出,周遭的空氣霎時變得微妙起來。
    緊接著,從教室最偏遠的角落,靠窗的最後一排,傳來窸窸窣窣的低語,像是在喚醒某個沉睡的生物。
    “喂,喂,阿黛拉,快醒醒!”
    “唔嗯……”
    “王女殿下來了!正在找你呢!”
    “哈啊?”
    一個用鬥篷反蓋著自己、活像一把收攏壞了的雨傘的學生,正趴在課桌上。
    此刻,一個腦袋才從臂彎裏慢吞吞地抬起,發絲淩亂,睡眼惺忪。
    這麽說來,好像整堂課她都保持著那個姿勢……
    奧莉薇雅按捺住心頭的訝異,緩步走了過去。
    “阿黛拉小姐?初次見麵,我是奧莉薇雅。”
    “哈啊~嗯,您好。”
    “羅歇爾家族一直是我王國的肱骨之臣。冰雪公閣下一切可好?”
    “嘿嘿,謝謝您。姐姐的消息我不太清楚呢。大概……還活得挺好吧?”
    那語氣,仿佛在談論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而且,這種若有若無的疏離感是怎麽回事?
    “是、是嗎。下一堂就是今天的最後一節課了吧?如果方便,不知能否與我共進晚餐?”
    奧莉薇雅穩住心神,即便內心波瀾微起,臉上依舊是得體的微笑。
    學院內雖禁止身份傾軋,但貴族社會的潛規則並未消失。
    初次晚宴,禮數必須周全。
    班裏既然有羅歇爾伯爵家的人,若越過她先邀請了旁人,背後定會掀起不小的風言風語。
    然而,阿黛拉的拒絕,來得幹脆利落,不帶一絲歉意。
    “不要。”
    “……什麽?”
    “啊,啊,啊,阿黛拉!你瘋了嗎!?萬分抱歉,王女殿下!這孩子腦子不清醒!!”
    一旁的吉娜魂飛魄散,一把揪住阿黛拉的後頸,做出了在場任何人都不敢想象的僭越之舉。
    “快道歉!磕頭認錯!”
    咚!咚!咚!
    課桌發出了沉悶的撞擊聲。
    “啊,好痛!我還要去小賣部呢,那裏的麵包可好吃了……”
    “那種東西現在還咽得下去嗎!?你這個白癡!蠢貨!!”
    奧莉薇雅一直靜靜注視著這場鬧劇,直到阿黛拉口中那個詞飄出,她的眼眸才微微眯起,閃過一絲銳利的光。
    “小賣部……你指的是?”
    “啊,不是的!這孩子精神有點失常……之前就一直胡言亂語,說什麽那裏的老板是位了不起的魔法師,您千萬別放在心上!”
    “才不是胡說!我親眼看見的……呀啊!”
    “不,請住手吧,這位同學。沒關係的。”
    奧莉薇雅出聲,製止了像啄木鳥一樣把阿黛拉的腦袋往桌上磕的吉娜。
    而後,她迎上了那個正揉著通紅額頭和鼻尖的少女的視線。
    “既然您有約在先,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正好,我也想去小賣部逛逛,倒是個不錯的機會。”
    “王女殿下?”
    “阿黛拉小姐,我還不熟悉學院的地形,能麻煩您為我帶路嗎?”
    “現在?”
    或許,這位羅歇爾家的千金,真的知道些什麽。
    麵對阿黛拉那張看不出任何城府的臉,奧莉薇雅微微頷首,語氣不容置喙。
    “是的。就現在。”
    ***
    “有人在嗎~?有人在嗎~~!?”
    “咦?去哪兒了?已經打烊了嗎?”
    羅萬將整個身子縮在櫃台的陰影裏,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屏住呼吸,眼睜睜看著阿黛拉那張臉貼在玻璃門上,像條好奇的魚,探頭探腦地朝裏張望。
    誰能想到,不過是想抓住一個小偷,事情竟會演變成這樣。
    這丫頭的執著,簡直到了偏執的地步。
    恐懼,讓羅萬連二樓的燈都不敢點亮。
    “唉,看來是提前休息了。”
    腳步聲漸行漸遠,像是踩在緊繃的神經上。
    羅萬這才敢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他覺得,想當初,從魔王軍幹部“妖厄安提奧佩”手下逃出生天時,心跳都未曾如此狂亂過。
    ‘走了嗎?’
    然而,就在他準備起身的瞬間,一股若有似無的氣息讓他渾身一僵,剛吐出的半口氣又猛地吸了回去,死死鎖在喉嚨裏。
    一秒,兩秒,三秒……
    死寂不知持續了多久,一聲極輕的低語,如冰冷的蛇,滑過他的耳廓。
    “真的不在呢。”
    羅萬心中咯噔一下。
    自己究竟是犯了什麽滔天大罪,才要過這種東躲西藏的日子。
    他聽見兩人交談的窸窣聲,看來阿黛拉並非獨自前來。
    “平時這個點都還開著門呢,今天大概是出門了,或者睡得早吧。”
    “是嗎?那隻能下次再來了。阿黛拉小姐,你先回去吧。”
    “王女殿下您呢?”
    “我在這附近再走走,熟悉一下環境。離開王宮後,才發現外麵有這麽多新奇的東西。”
    嗒嗒嗒嗒。
    一陣急促遠去的腳步聲,一聽便知是誰。
    萬籟俱寂。
    緊接著,一聲清脆的鳥鳴劃破了夜色。
    “皮伊。”
    “……”
    “皮伊!皮伊!皮伊!!”
    “我知道你在裏麵。出來吧。”
    ……這下,是真的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