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記憶中的血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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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拉托斯·庫蘭教授,是整座帕倫西亞學院中,寥寥無幾能駕馭五階以上黑魔法的施法者。
    大戰過後,世人對黑魔法師的憎惡與恐懼深入骨髓。
    而他偏偏又來自搖光魔塔——那座在地理上與魔域赫爾澤布僅一牆之隔的禁忌之地。
    雙重烙印,讓他無論是在同僚還是學生眼中,都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時刻被審視,被孤立。
    若非有理事長力排眾議,帕倫西亞學院的門,他恐怕一輩子也邁不進來。
    “教授?我是前些天與您聯係過的,魔法學部二年級的麗芙·拉貝爾。請問,現在方便進來嗎?”
    門外傳來一道清脆而略帶緊張的女聲。
    但這恰恰證明,格拉托斯教授是一位即便背負著黑魔法師的汙名,其實力與品格也依然足以獲得認可、站在這座學院講台上的大人物。
    而麗芙,也並非那種會將所有黑魔法師與魔族混為一談、冥頑不靈的蠢人。
    “進來。”
    門後響起一個沙啞倦怠的聲音。
    麗芙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那扇厚重的橡木門。
    一股福爾馬林與陳舊書卷混合的氣味撲麵而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間被獵犬標本與森白獸骨塞得滿滿當當的研究室。
    格拉托斯教授正深陷在一張安樂椅裏,就著昏暗的燈光讀著書。
    那本書麗芙認得,是所有新生的必修史冊。
    《大戰的終結與小戰爭的序幕》。
    “抱歉,教授,打擾您閱讀了。”
    “無妨。畢竟是優秀的學生主動找上門來。”
    他慢悠悠地說道,視線卻並未離開書頁。
    “雖然你最近總在我的課上走神,但誰又會在意呢?是我的課太過無趣,還是我這身打扮不修邊幅?我甚至為此請教過阿曼達,她卻勸我半點都不用放在心上。”
    這番話語調平淡,卻讓人聽不出他究竟是在意,還是真的毫不在意。
    他合上手中的書,書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隨即從椅子上緩緩支起身子。
    他的身形瘦削得像一截枯木,身高卻遠超兩米,裹在一身漆黑的長袍裏,投下的陰影幾乎能將麗芙整個吞沒,壓迫感如潮水般湧來。
    “你不覺得奇怪嗎?”
    “……嗯?”
    “我說這本書,”他揚了揚手中的史冊,“你不覺得,它缺了太多東西嗎?”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詰問,麗芙下意識地複述著課堂上學到的內容。
    “啊……我聽說,戰後修複被焚毀的王立圖書館時,許多史料都已遺失。尤其是在大戰後爆發的‘小戰爭’裏,聖國以停戰為條件,要求抹去了所有關於他們派遣至赫爾澤布的特種部隊的記錄……”
    “不,不。那根本是兩碼事。”格拉托斯打斷了她,“你口中的那些審判官,甚至沒能踏入赫爾澤布的心髒——魔域的中央。然而,關於那裏發生的一切,尤其是魔王的最終結局,竟完全係於維布雷特伯爵一人之口。”
    “可維布雷特邊境伯,是王國最強的‘劍’。他的證詞,不可能是謊言。”
    “謊言,與靈魂的顏色無關。”他淡淡地說,“好了,說正事吧。你來找我,所為何事?”
    麗芙喉頭一緊,遲疑片刻,終究還是從口袋裏取出一張被薄紙包裹的利特維斯試紙。
    看到那東西的瞬間,格拉托斯教授喉嚨裏發出一聲極輕的“哦”。
    “從何而來?北境送來的?”
    “來源恕我無法奉告。我希望……‘洗滌’這張試紙。”
    “由你親自?”
    “是的。”
    格拉托斯接過那張邊緣燒得焦黑的試紙,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它,對著燈火端詳。
    微弱的光線穿透其上焦黑的紋路,透出一種不祥的暗色。
    “變色不久。”他放下手,看向麗芙,“但我勸你三思。窺探一張沾染著魔族波長的東西,從來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沒關係。”麗芙的眼神無比堅定,“因為,有些事我必須親眼確認。”
    “……”
    他沉默了片刻,用下巴指了指自己剛才坐著的安樂椅。
    “坐。”
    接著,他轉身走向藥劑台,玻璃器皿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他熟練地調配著幾種藥劑,將利特維斯試紙浸入其中,置於酒精燈上加熱,同時頭也不回地解釋道:
    “你來找我,是正確的選擇。窺探他人的心象,若魔力波長差異過大,副作用會很致命。”
    “您是指……精神撕裂,或肉體痙攣之類的症狀吧。”
    “完全正確。當然,如果你像這張試紙的主人一樣,擁有龐大到足以扭曲現實的業力,那另當別論……”
    “……”
    “若是那樣,你去年在我的課上,大概也不會隻拿個B+了。”
    “……非常抱歉。”
    “不必道歉,”他將燒杯中漆黑如墨的液體倒入一隻小瓶,“那已經是所有修課學生裏的最高分了。”
    不一會兒,一瓶散發著古怪氣味的藥劑便遞到了麗芙麵前。
    格拉托斯教授凝視著她,叮囑道:
    “通常,通過利特維斯試紙再現心象,觀察者是在自己的領域內窺視一個受限的空間。但這次,我做了些調整。你將直接附身在心象中,與你波長最接近的某個人身上。”
    “還有什麽需要注意的嗎?”
    “由於業力過強,再現的影像會有嚴重的噪點,真實感也會大打折扣。洗滌結束後,記憶會像夢醒般迅速消散,所以,提前備好紙筆。”
    “好的,我明白了。”
    麗芙低下頭,指尖傳來玻璃瓶冰冷的觸感。
    隻要喝下它,就能知曉羅萬——那個小賣部老板的秘密。
    如果他真的是魔族……
    麗芙感到一陣心悸,自己恐怕,永遠也無法原諒他。
    “準備好了?”
    “是的。”
    “很好,那麽。”
    麗芙下定決心,仰頭將瓶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在格拉托斯教授那句“祝你做個好夢——”的尾音中,她的意識,陡然墜入無邊的黑暗。
    ***
    人,是在哪個瞬間,對另一個人徹底失望的?
    是目睹對方生理上令人作嘔的醜態時?
    是洞悉對方言行不一的虛偽時?
    又或者,是看到那個宣稱要連載外傳,卻人間蒸發大半年的小說家突然回歸時,大概也是類似的心情。
    “歡迎光臨——!帕倫西亞學院小賣部竭誠為您服務!”
    羅萬正琢磨著,該怎麽把阿黛拉這個像藤蔓一樣纏在店裏的姑娘給請出去。
    瞧瞧她那副德行,自己明明也是個學生,卻幹勁十足地向同學們推銷著商品。
    由於羅萬別說教她魔法,就連話都懶得搭理幾句,她似乎是閑得發慌,竟撿來幾根不久前給過阿曼達教授的那種劣質法杖,做起了二道販子。
    “性能超強的魔法裝備哦!要不要來一根?我用了這個之後,實力都精進了不少呢!”
    “阿黛拉學姐……真的嗎?”
    “嗯!”
    一個天真的新生,帶著三分懷疑七分憧憬的表情,買下了一根。
    說來也是,如果真有什麽魔法裝備能提升阿黛拉的實力——那個讓她施展個火球術都能把整個術式引爆的阿黛拉——那確實足夠誘人。
    羅萬不否認,營業額是漲了。
    有這麽一位像嘴裏含了顆跳跳糖,連空氣都因她而劈啪作響的活潑美女招攬顧客,生意想不好都難。
    而每當上課鈴響,學生們潮水般退去,小賣部重歸冷清時,她就會偷偷瞥羅萬一眼,然後像隻小狐狸似的,亦步亦趨地湊過來。
    “老師~教我魔法嘛。”
    “我都說了,我不會用那玩意兒。”
    “哎呀,就是上次那個嘛!‘砰’地一下,然後‘唰’地聚起來,最後‘哐’地一聲那個!”
    “就算我教你,你也用不了。”
    “教我們元素魔法基礎的文森特老師說了,萬法歸一!隻要學會了究極的魔法,就什麽魔法都能信手拈來!”
    羅萬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究極魔法,那恐怕是海倫·厄尼斯坦那個級別的怪物才有資格談論的領域。
    想必那位老師,隻是想在這些稚嫩的新生心裏,種下一顆名為夢想的種子吧。
    無論如何,今天必須把阿黛拉趕走。
    人,是在哪個瞬間,對另一個人徹底失望的呢?
    至少在羅萬年少時的經驗裏,無外乎兩種情況。
    第一,是應付醉鬼的時候。
    第二,是聽那個人喋喋不休地吹噓自己那段毫無共鳴的陳年舊事時。
    羅萬從橡木桶裏接了滿滿一大杯啤酒,泡沫幾乎溢出杯口,然後用一種過來人的滄桑口吻開了腔。
    “想當年啊,像現在這樣手把手教出來的魔法,是根本無法想象的。”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呀?”
    “當然是大戰時期了。那時候連學院都沒有,魔法師們在魔塔裏剛學個皮毛,就得被扔上戰場。可以說,大家都是為了活命,硬生生自己悟出來的。”
    “哇啊……那老師您也是嗎?”
    阿黛拉的眼睛裏閃爍著星光,她雙膝並攏,正襟危坐,像個聽著古老傳說的孩子。
    ‘劇本不對啊?她怎麽聽得這麽起勁?’
    羅萬心裏直犯嘀咕,但話已出口,隻能硬著頭皮講下去。
    酒意微醺,反正大戰時期的傭兵和騎士多如牛毛,隻要不提“勇者小隊”這種敏感字眼,以她的腦子,應該也聽不出破綻。
    “沒錯。尤其是我,與其說是學習,不如說是靠同伴的幫助,才變得能夠使用魔法。”
    “那是什麽意思?”
    對於阿黛拉的疑問,羅萬隨手拿起旁邊的一張魔法卷軸。
    那是從卡諾工坊順來的,一張固化了一階電擊魔法“電光術”的羊皮紙。
    “隻要注入魔力,魔法就會瞬間發動。我的身體,就和這張紙差不多。”
    “我從沒聽說過這種方法。”
    “學院裏當然不會教。”
    恐怕任何一座魔塔都不會教這個。
    因為這嚴格來說,更接近於咒術,而非魔法。
    “勇者”這具容器,其強韌度遠超凡人之軀。
    為了適應魔域的嚴酷環境,光有蠻力遠遠不夠。
    於是,羅萬請求諾瓦,將海倫親手構築的十二道術式,如刺青般烙印在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雖有最多隻能同時激活三個的限製,卻也足夠好用。
    並且從外表看,不留絲毫痕跡。
    “看來您的同伴們,都是很好的人呢。”
    好同伴?
    那還用說。
    雖然如今早已天各一方,但在那片血與火的戰場上,他們曾是無人能擋的最強利刃。
    遮天蔽日的魔族大軍,在他們摧枯拉朽的力量麵前如麥浪般倒下。
    每當聽到那些在絕望中獲救的人們泣不成聲的感謝時,他們即便一邊擦拭著劍刃上溫熱的鮮血,也能由衷地鬆一口氣。
    “我們很強。亡靈法師?四大災厄?那種貨色,不夠我們一拳砸的。我不敢說我們帶領人類走向了勝利,但至少,我們為此出過一份力。”
    “我們家裏人現在還說,北境那邊戰況非常艱難呢……”
    “那是因為如果說魔族很弱,你們就會掉以輕心了。等你們去現場實習,真正開始和魔物打交道的時候,就會明白我的話了。”
    看著阿黛拉那天真得不像個成年人的反應,羅萬竟有些理解文森特教授的心情了。
    那之後,羅萬徹底放飛自我,像個退伍老兵發表戰後感言一樣,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戰爭中那些充滿浪漫與夢想的逸聞,以及一些無關痛癢的冒險故事。
    雖然與最初把她煩走的目的背道而馳,完全變成了單方麵的自我滿足,但喝醉了的腦子已經懶得去思考這些了。
    算了,明天她愛來不來吧。
    他再次飲盡杯中酒,任由思緒沉浸在久違的往昔之中。
    ***
    世界被一片濃霧包裹。
    五感被徹底剝奪,聽覺與視覺一同沉入泥沼,沒有任何東西能清晰地傳入。
    她癱坐在地,手掌撐著的地麵濕膩粘稠,空氣稀薄得仿佛要灼燒喉嚨。
    扭曲的視野裏,隻有一片龜裂的猩紅大地,以及上方……那如同墨汁般潑灑開來的,漆黑的天穹。
    ——業力的侵蝕開始了。我這邊有秘法護體還撐得住,要是沒有艾莉絲的治愈術,我們早就完了。
    ——該死,魔氣已經開始在體內淤積……說明我們離魔王城不遠了。我們到底是什麽時候被引到這兒來的?
    ——三天前。從滅惡那家夥手下逃脫的時候,肯定被追兵種下了標記。
    ——快做決定!現在掉頭往西衝,或許還能衝出包圍圈!
    幾縷幾乎被風聲撕碎的低語,氣若遊絲,斷斷續續地傳來。
    短暫的死寂過後,麗芙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清晰而決絕。
    ——不,繼續前進。
    ——什麽?
    ——再拖下去,隻會有更多人死去。聖光騎士團全軍覆沒的卡特森流域,已經屍積如山了。我們必須前進。
    ——但是業力淤積,白魔法就無法正常生效!我們該多帶些聖水的!
    ——關於這個,我有個辦法。你們身上的業力,由我來全部承擔。
    ——你、你瘋了嗎……!?
    這是羅萬的記憶。
    他到底在說什麽?
    承擔所有人的業力?
    ——你真的會死的!光是現在你身上常駐的秘法就已經有三個了!
    ——你現在就能辦到吧?海倫,你不是王國第一的魔法師嗎!
    ——羅萬!!!
    幾番激烈的爭執過後,四周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隻剩下沉重的劍刃拖曳著地麵,發出的“沙沙”聲。
    ——會很疼。
    ——什麽時候不疼過?快動手。我這該死的身體,連劃根線都費勁,每次都快把我逼瘋了。
    ——準備好了就說……我要開始了。
    ——我準備好了。啊,等等。
    就在那時,麗芙感到一個身影向自己走來。
    緊接著,一抹溫熱拂過她的眼角。
    瞬間,扭曲模糊的世界第一次在她眼前清晰定格。
    “怎麽哭了?發生什麽事了?”
    “嗚,嗚嗚……!”
    “誰又把我們的聖女大人給弄哭了?自己站出來。”
    “那還用問嗎,就是你吧,羅萬。看看你現在這副鬼樣子。”
    那是一個昏暗的洞穴。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與腐臭。
    發黑的繃帶、腐爛剝落的血肉,以及大量腥臭的血與泥漿,胡亂地散落在地上。
    那慘狀,令人難以相信竟出自同一個人之軀。
    “羅、羅萬……嗚嗚!你這個……混蛋……”
    “嗯,是我。這點傷死不了,別擔心。”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虛弱的輕快,“喂,那幫家夥不愧是四天王級別的,真他娘的強。我中了一記黑魔法,好幾天都看不見東西了。眼淚一直流個不停。”
    從他眼眶中汨汨流出的,哪裏是眼淚,分明是鮮血。
    盡管她用小賣部老板同樣的名字呼喚著他,但眼前這具幾乎被拆散的血肉之軀,根本無法辨認出是同一個人。
    唯一能確定的,隻有一件事。
    “不過你沒受傷吧,艾莉絲?”
    那隻為她拭去淚水的手,屬於一個……看上去甚至還未及弱冠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