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冰獄之下,皆是魔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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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風沿著不凍港的山脊線奔湧而來,帶著一絲鹹腥的暖意,將徹骨的寒氣撕開一道裂口。
    霍斯克勞騎士團的成員們紛紛解下身上沉甸甸的馴鹿皮外套,隨手拋給侍從,吩咐他們趁著微光晾曬風幹。
    這裏,僅僅是抵達赫爾澤布邊境前的戰線外圍。
    可已經有新兵因不堪重負而頹然倒下。
    維布雷特看著這一幕,下頜的線條繃緊了,眼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陰翳。
    冰雪即將消融。
    到那時,蟄伏了一整個寒冬的魔族殘黨,便會如潮水般從地獄深處湧出。
    這些年輕人的軟弱,很快就會用鮮血來償還。
    “團長大人,別對他們太嚴厲了。”
    老兵漢斯察覺到他眼神裏的寒意讓新兵們瑟瑟發抖,便湊到他身旁,壓低了聲音勸道。
    “這些孩子不是體力不支。任何活人靠近那座城堡,都會變成這副德行。”
    漢斯抬起手臂,指向前方那座巍峨的輪廓——羅歇爾城堡。
    一座完全由冰晶與霜雪構築的龐然大物。
    如今,大陸上通往魔域的裂隙尚存三處。
    霍斯克勞騎士團鎮守著潘海姆國境的拉維耶爾山脈,而眼前的森裏爾湖,則由冰雪公與她麾下的羅歇爾家族世代防禦。
    那是一座連光線都會被凍結的城堡,通體散發著幽藍的冷光。
    僅僅是遠遠望著,那刺骨的寒意便仿佛能穿透眼球,直抵靈魂深處。
    這並非凡冰,而是魔力凝結的晶體,是死亡本身的有形之物。
    “即便如此,也改變不了事實。這意味著,魔族的殘黨遲早會衝垮那道防線。”
    “嘖,您還在擔心那個魔神像?大人,您多慮了。這種事,羅歇爾家的人難道不會去查個水落石出嗎?”
    這支隊伍雖是新兵組成的預備役,但能讓維布雷特這位邊境伯爵親自率軍前來,足以證明北海的局勢早已暗流洶湧。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固執地認為,任何與魔族相關的蛛絲馬跡,都必須連根拔起,徹查到底。
    他這副滴水不漏的姿態,無愧於那個為王國嘔心瀝血、燃盡生命的騎士楷模之名。
    “……隻要有一個魔族的走狗混進王國內部,後果就不堪設想。”
    “這倒是。大戰過後,所有人都被和平麻痹了神經,真要打起來,損失必定慘重。大公家族裏,羅歇爾算是個異類,大多數人連一場像樣的仗都沒打過。也包括您以前的那些同伴。”
    漢斯話鋒一轉,矛頭隱隱指向了海倫·厄尼斯坦。
    維布雷特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那家夥,還是讓她安生過日子吧。”
    “嗯?”
    湖麵下,一股新的寒潮毫無征兆地翻湧上來。
    騎士們咒罵著,手忙腳亂地豎起防風障壁。
    維布雷特望著他們忙碌的身影,眼神卻飄向了更遙遠的過去。
    此刻浮現在他腦海中的同伴,並非漢斯口中的海倫。
    ——哇,這鬼地方真他媽滑!艾莉絲,要我背你嗎?你肯定會摔個狗吃屎!
    ——羅萬,你怎麽老向著她啊!看,諾瓦臉都氣綠了!
    ——你不爽就去找維布雷特背你啊,我一次隻能馱一個。
    ——我操,我寧願飛過去,也不要那老古板碰我一下!喂!艾莉絲!你別美滋滋地讓他背了,給我滾過來!
    在王國宮廷長大的維布雷特並不清楚,莫納克的聖女似乎過著一種被無數枷鎖束縛的生活。
    每當被問起戰爭結束後最想做什麽,艾莉絲的回答永遠是——想去沒有人認識的地方,自由地旅行。
    羅萬似乎下定決心要守護她的這個願望,才會對她嗬護備至。
    甚至不惜一次又一次,親手切掉自己在冰原上凍到腐爛的腳趾。
    “他背負的東西太多了,多到沒瘋掉才是怪事……不,或許到最後,他的精神確實已經崩潰了。連海倫都拿他沒辦法。”
    “海倫大人嗎?嗯,我也聽說過,凡是身懷秘傳魔法的,腦子多半都有點不正常。”
    “這話,也包括我嗎,漢斯?”
    “啊?不,不!屬下不是那個意思……!”
    “開個玩笑。”
    維布雷特抽出長劍,劍尖在冰麵上一劃,徑直走向羅歇爾城堡。
    反正他的部下已經到了極限。
    “我一個人去見冰雪公。在我回來前,全員做好出發準備。”
    ***
    哢嚓!哢嚓嚓——!
    劍鋒劃開的冰麵,發出一聲脆響,蛛網般的裂紋隨之蔓延開來。
    越是靠近城堡,那侵入骨髓的寒氣就越是狂暴。
    維布雷特不耐地“嘖”了一聲,長劍向空中虛劈。
    秘傳魔法瞬間發動,將糾纏在他周身的森白寒氣一掃而空,炸成一片濃霧。
    不知走了多久。
    當那座半透明的城牆如山巒般聳立在眼前時,他才終於停下腳步,吐出一口白氣。
    看來,不必進城了。
    因為城堡的主人,正端坐於冰封湖麵的正中央。一張冰桌,一把冰椅,孑然一人。
    “何事,邊境伯爵。”
    聲音像冰層斷裂般,平直,冷硬,聽不出半分情緒。
    那是個女人。
    一頭冰藍色的長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身上隻穿著單薄的藍白製服,連一件禦寒的披風都沒有。
    她是北境的女王,羅歇爾的家主,潘海姆王國的五大公之一。
    半魔之槍。北海之花。霜凍監視者。極冰女皇。
    冰雪公。
    克莉絲汀·西爾維斯特·德·羅歇爾。
    維布雷特的視線掠過那柄靜靜插在湖冰中的長槍,開門見山。
    “為艾登伯裏附近發現的魔神像而來,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我調查過,沒有魔族的業力殘留。”
    “會是黑魔法師的傑作嗎?”
    “不排除可能。但我的職責,是在此地,格殺魔族。”
    她斬釘截鐵。
    言下之意,與她無關。
    沒有一分一秒可以浪費在調查上。
    這就是克莉絲汀。
    半魔之槍。
    即便有魔族潛入潘海姆腹地,羅歇爾也從不是守護民眾的盾。
    “令妹就在帕倫西亞學院,你不擔心?”
    “不。我隻擔心,我死之前,能否將赫爾澤布徹底淨化。”
    “聽說她還要參加魔法對抗賽。”
    “過程無關緊要。不夠鋒利的槍,沒有存在的價值。”
    這個女人,仿佛從靈魂到發梢,都是由千年不化的寒冰雕琢而成。
    再談下去,毫無意義。
    維布雷特決定辦完正事,立刻返回拉維耶爾。
    “魔神像由我回收,私下調查。”
    “我會派人送到騎士團本部。”
    幸運的是,這點小事她倒是願意配合。
    如此一來,也算給新兵們積累了經驗,這趟北海之行就不算白跑。
    “冰雪公。”
    臨走前,維布雷特望著那座與季節脫節、全無融化跡象的城牆,最後問道。
    “這些礙眼的東西,你打算何時清理?”
    “融化了會有味道。而且,這樣能製造恐懼,我打算就這麽留著。”
    “恐懼感麽……”
    說得沒錯,魔族也並非隻知衝鋒的野獸。
    那猩紅並非染在表麵,而是從冰晶深處滲透出來,仿佛無數亡魂的血液凝固其中,在天光下折射出一種詭異而妖冶的美。
    維布雷特凝望著那座以死亡為磚石、以鮮血為琉璃的城堡,一個念頭油然而生。
    克莉絲汀·西爾維斯特·德·羅歇爾的秘傳魔法。
    【冰獄】
    無論是腳下,頭頂,還是冰封的湖底深處。
    整個世界,都淪為一座宏偉的墓園,陳列著所有倒在羅歇爾之槍下的魔族屍骸。
    確實。
    能麵不改色地製造出這般地獄繪卷,她的精神,恐怕早已不屬於常人的範疇。
    維布雷特轉身離開,再沒有回頭看一眼這片化為血池的森裏爾湖。
    ***
    魔法對抗賽當日。
    巨獸肋骨般的拱頂之下,圓形競技場內人聲鼎沸,熱浪幾乎要將空氣點燃。
    羅萬在等候室的角落,最後一次檢查阿黛拉的業力。
    “感覺如何?”
    “還行。”
    利特維斯試紙上,那抹橙色比熟透的柿子還要淺上幾分。
    這個程度,應該夠了。
    羅萬壓低聲音,語氣嚴肅得像在交代遺言:“記住了嗎?強行增幅的魔法,最多三次。雷擊、點燃、風刃,看準時機用,絕對不要碰其他的。”
    “知道啦——”
    阿黛拉的尾音拖得長長的,像一根輕飄飄的羽毛,聽不出半分緊張。
    她真的聽進去了嗎?羅萬心裏直打鼓。
    “好了,你的東西,試紙也拿著。”
    “……”
    “阿黛拉?”
    “還是老師您拿著吧,比賽的時候,說不定會弄丟。”
    是麽。羅萬心想,那正好,我來負責弄丟它。
    他最後叮囑了幾句,順手將一袋爆米花塞進她的口袋。
    少女抓著一把爆米花,邊吃邊走進了賽場。
    現在,輪到羅萬做他該做的事了。
    【爆米花:1袋3銀幣/焦糖口味5銀幣】
    要知道,在帕倫西亞,一塊能硌掉牙的幹麵包就要1銀幣。
    相比之下,這價格堪稱良心。
    而事實上,對那些在學院裏揮金如土的貴族子弟而言,區區幾個銀幣,連個響都聽不見。
    “這邊!兩袋爆米花!”
    “啊,好香!我們要不要也來點?”
    “大叔!看這邊!”
    當賽場中央的六名魔法師身披華服,由主持人挨個介紹時,羅萬正像隻勤勞的蜜蜂,穿梭在喧鬧的觀眾席間。
    不過片刻,他背簍裏的爆米花便少了一大半,香甜的奶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他繞著賽場走了一圈,正尋覓著新的客源,肩膀忽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羅萬回頭,是個衣著筆挺的年輕侍從。
    “魯希蘭子爵大人,想買爆米花。”
    “是嗎?拿一袋去吧。”
    “咳,那個……我身上沒帶錢。”
    這家夥是傻子嗎?
    羅萬心想,沒錢你來幹嘛?
    侍從似乎看懂了他無語的表情,卻依舊堅持說,琳恩小姐想吃爆米花。
    羅萬順著他的視線掃了一眼,才發現琳恩正坐在與普通席位隔開的貴賓席上。
    她正瞪著這邊,還衝他招了招手,那意思再明顯不過。
    要他親自過去。
    在侍從的引領下,羅萬登上了賽場一側高高突出的觀賽台。
    位置絕佳。他暗自感歎。
    從這裏,可以將正準備宣誓的阿黛拉和麗芙看得一清二楚。
    “來了啊,小賣部老板。”
    “您的爆米花。”
    他遞過一整袋,琳恩卻搖了搖頭。
    “我吃不了那麽多。”
    “那您的意思是?”
    “給我一顆。錢照付。”
    這是存心耍我?
    可她真的隻從他掌心捏起一顆,扔進嘴裏,然後拿出三枚銀幣。
    “那,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再來一顆。”
    “嗯?”
    “我再買一顆。”
    羅萬又遞給她一顆,收下三枚銀幣。
    當他再次準備轉身時,琳恩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袖口。
    “再來一顆。”
    “……”
    一顆。
    叮。
    又一顆。
    叮。
    這荒唐的交易,仿佛一場無聲的拉鋸。
    “這樣買,真麻煩。”
    “那您不如直接買一整袋。”
    “我不要。你,坐過來。”
    她朝旁邊挪了挪,拍了拍身側空出的座位。
    隨即,她幹脆張開嘴,用眼神示意羅萬:還愣著幹嘛?喂我。
    羅萬徹底無語了。
    明明就坐在旁邊,自己伸手拿一下會死嗎……
    哢嚓,哢嚓。
    他無可奈何地在她身邊坐下,認命地當起了投喂員,一顆,一顆,又一顆。
    今天這爆米花,到底還賣不賣得完了?
    他開始由衷地擔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