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教皇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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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萬埋葬了劍。
這是唯一的選擇。
既然決定在帕倫西亞安身立命,那柄聖物就不能再隨身攜帶。
他必須守護這家小賣部。
為此,即便要將勇者的偉力棄於塵土,他也在所不惜。
何況,對那舞刀弄槍的日子,他早已心生倦意。
所以,當羅萬聽說,那支前往西邊森林的隊伍竟無一人歸來時,他隻是久久地,怔立在原地。
那般艱苦卓絕的戰鬥,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他早已疲憊不堪,隻想就此歇息。
可這個世界,分明不打算放過他。
海倫曾說,他的靈魂被帝國秘法強行錨定於此,無法回歸。
桑達爾佛尼亞三姐妹也承諾,他的犧牲足以讓他永遠享有她們的庇佑。
當然,這些於他而言,都不過是過眼雲煙。
夜幕降臨,幻覺與幻聽如潮水般湧來,無休無止。
舍棄了三分之一勇者之力的聖物,副作用便是靈魂被寸寸撕裂般的劇痛。
這副無需飲食、無需睡眠的身軀,在失去了戰場的恐怖與刺激後,竟開始緩緩走向癲狂。
失控的業力如同壞掉的水龍頭,汩汩流淌,將周遭的大地化為荒野。
他的精神,隨之日益枯竭。
那時,帕倫西亞若有一位像樣的祭司,恐怕早已釀成大禍。
但光明神殿帕倫西亞分部唯一的祭司,是個年過七旬、眼盲耳背的糟老頭。
魔物衝破西門的瞬間,他第一個被踩成了肉泥。
當羅萬從那無數跨過殘垣斷壁、洶湧而來的“惡”之中,嗅到了一絲往昔的熟悉氣息時。
他唯一能選擇的,也隻有那同樣來自往昔的方式——
燃燒一切。
※※※※※
琳恩自幼便極不喜仰視他人。
她無法忍受被人從頭頂俯視、輕蔑的感覺。
她總是將頭顱抬得高高的,一雙上揚的眼眸裏,永遠盛著不屈的抱負。
那是一種野心,一種“總有一天我會長得比你們所有人都高,把你們的腦袋一個個都按下去”的野心。
“……我曾希望,你永遠不要來。”
然而此刻,她卻始終不願與羅萬對視。
這個總是比她高出兩個頭的男人,如一座無法跨越的山。
明明才剛從魔物群中死裏逃生,她沾滿煙灰的臉頰上,卻被一層濃重的陰影籠罩。
在一片慶幸生還的士兵和滿臉驚愕的魔法師之間,她的頭顱,隻固執地垂向地麵。
她多希望,那些化作灰燼、隨風飄揚的魔物屍骸能像雪花般堆積起來,將她腳下的火星徹底掩埋。
“若是以這種方式相見,我寧願你永遠都不要出現。”
“……”
然而,童年時被她親手翻弄過的那片土地,早已無聲地訴說著那場大火的歸屬。
七年前,阻擋魔物狂潮的是羅萬。
如今,在這片森林縱火的,依然是羅萬。
“告訴我,那隻是個失誤。”
琳恩背對著羅萬,也背對著帕倫西亞,死死咽下喉頭的哽咽。
她攥緊拳頭藏在身後,仿佛這樣就能掩蓋住傷口。
“或者說,那是迫不得已。”
琳恩並非一無所知。
她很清楚,自己此刻說出的這兩種可能,恰恰最接近事實。
魔物開始湧向西門,意味著前往哨所的父親,沒能成功點燃那片森林。
彼時,帕倫西亞的防禦簡陋得如同木板棚屋,根本無法指望如今這般堅固的城防與魔法。
所有的兵力,恐怕都在那裏全軍覆沒。整座城市,離被魔物踏平隻有一步之遙。
即便可能有更好的結果,但最終守護了帕倫西亞的,是羅萬。
“就說……是怕我傷心,才不敢告訴我真相。”
崩塌的城市。化為灰燼的世界。
年幼的琳恩身邊,隻剩下一位年邁的管家,和父親托付終身的那個男人。
“嗚……求你,就這麽說吧……!”
人,往往從缺失中,找到活下去的目標。
琳恩拚盡全力重建帕倫西亞。
尋找父母的遺骸,亦是支撐她重新站起來的理由。
這些年來,羅萬如家人般照料她,給了她無數建議。
她很清楚,如果當初就知道,這個離她最近的人,就是親手將一切焚燒殆盡的元凶,那比現在脆弱得多的自己,必將被無法承受的衝擊徹底擊垮。
然而——
“羅萬……!”
“……對不起。”
聽到那仿佛從牙縫中擠出的聲音,琳恩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嚐到一絲血腥。
她寧願他照著自己剛才的話術,撒一個謊。
若他那麽說了,她便能用“事到如今才告訴我真相,就算了”、“這便當是你救我一命的代價”之類的借口強行說服自己。
回到宅邸,她或許會在衣冠塚前跪下,痛哭許久。
但至少,她不會去責備羅萬,不會去傷害這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人。
“是我的錯。”
可他,連一絲一毫的辯解都沒有。
他沒有解釋當時情況何等危急,沒有分說那時的自己精神何等不穩。
羅萬為了守護帕倫西亞,將魔物與那些在森林中倒下的犧牲者的遺骸,付之一炬。
並將此後自己將要承受的憎恨的鎖鏈,埋藏在了內心最深的地方。
“我恨你。”
於是,反過來,琳恩也再無任何東西可以隱藏。
自父親去世那日起,便對所有人隱藏起來的軟弱,此刻順著臉頰,潸然落下。
那一句從靈魂最深處吐露的話語,化作利刃,直刺人心。
“我恨你,至今為止一直欺騙我、蒙蔽我的你。”
“……”
她轉過身。
他如罪人般,孤零零地立在那裏。
他低垂著頭,目光凝視的,是比方才自己望著地麵時,更加幽暗深邃的地平線。
那是從初見之時起,便一直映在他眼中的黑暗。
直到此刻,琳恩才終於讀懂。
羅萬,你……
原來你這一生,都是這樣活過來的。
……
風起了。
灼熱的空氣上升,引來的風從森林彼端呼嘯而來,低低地在二人腿邊盤旋。
當最後一頭魔物斷了氣,當灰燼漫天飛舞的那一刻。
啪嗒。
一聲輕響,小小的步子,向前邁出了一步。
那腳步,在如雪般堆積的灰燼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印記。
那是勇氣,是理解。
亦是一個信號,宣告著琳恩曾經那個“要等到羅萬的心傷徹底痊愈”的決心,已然改變。
“……但是,你聽好了。”
一聲長長的歎息之後,她重新抬起頭,仰望著他。
怨恨與悲傷如沙礫般混雜在一起,讓她頭腦昏沉,不知該如何言語。
但那句最想傳達的話,卻仿佛已在心中醞釀了許久。
“羅萬。”
一隻沾著灰塵、融化的手,撫上他濕潤的臉頰。
那一刻,羅萬感覺,那些時常在灼痛中襲來的幻痛,仿佛被瞬間撫平。
連同胸中沸騰的情感,也被一種情緒徹底安撫。
那情緒,世間獨一無二。
“無論我恨你的理由,會多出多少。”
琳恩擁住了正在哭泣的羅萬。
“那也成不了,我不愛你的理由。”
熄滅的火星,飛揚的灰燼,在風中交織出刹那的永恒。
此情此景,宛如七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冬日。
※※※※※
“米凱蘭?我在你眼中是這個樣子嗎。嗯,也好。這大概是一種心理暗示,讓你意識到,我在聖國中地位比你更高。”
“這麽說,你就是真正的教皇?不可能,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沒有不可能,凱羅琳。正如赫拉女神將你引到我麵前一樣。”
“竟敢這樣濫用女神的名諱,聖國也已經腐朽到骨子裏了。”
對一國聖女施加精神控製,還與魔族聯手。
在作為“血門旅團”異端審判官、早已見慣各種齷齪之事的凱羅琳看來,這也無疑是徹頭徹尾的瘋狂行徑。
然而,卡塞爾卻毫不在意,反而稱讚了她。
“辛苦你了。你在旅團中,取得了非常了不起的成果。”
“成果……?”
“你終究還是找到了勇者,不是嗎?魔王死後十年,潘海姆那幫家夥把他藏得太好了,我們之前的嚐試全都以失敗告終。現在看來,派你去學院,果然是正確的選擇。”
凱羅琳對過去數年間連番的失敗早有耳聞。
聖國始終沒能抓住如青煙般消失的勇者與聖女的尾巴。
尤其是那場小規模戰爭中最大的焦點——聖女的生死,始終未能查明,兩國間的對立才漸漸平息。
“就算這樣,也什麽都改變不了。你以為找到了羅萬,又有什麽不同?”
她早已數次親眼見證過他的力量。
他絕非聚集在此地的天魔軍團一擁而上,就能扼殺的存在。
凱羅琳一邊暗中準備著脫身的魔法,一邊強作鎮定。
“不,這就夠了。一切,都結束了。”
在卡塞爾雙手合十,微笑起來之前,她還這麽以為。
“凱羅琳,你還記得你的任務是什麽嗎?”
任務?分明是……
“尋找勇者……”
“是尋找聖物。準確地說。”
他的雙手,比劃出一個小小的三角形。
西邊傳來的熱浪正緩緩消散,魔物們痛苦的**也已平息。
“如同教團所倡導的三位一體,如同構成魔法根源的三元之理,勇者的力量,也大致分為三部分。隻要其中任何一部分缺失,那平衡便會瞬間崩塌。”
光之主神赫拉賜予的【神諭】。
寄宿於教團聖劍與聖盾中的【神威】。
唯有勇者才擁有的,不屈的【信念】。
此三件神器,方能成就完整的勇者之力。
“而這三者中的第一件,【神諭】,我們隨時都可以回收。”
“什麽?”
“魯比耶神壇,就是為此而建的。”
凱羅琳這才明白教團的目的。
明白他們為何要自己去尋找聖物。
如果勇者手中沒有聖劍,那麽從一開始,他便隻擁有兩件神器。
“女神……絕不會允許的。”
凱羅琳搖著頭,向後退去。
沒錯,那位一直降下啟示,試圖將自己與羅萬聯係在一起的女神,絕不會輕易奪走他的神諭。
但卡塞爾看著她,卻隻是搖了搖頭。
“你變得太軟弱了。當了聖女,連腦子都變笨了嗎?”
“你說什麽!?”
“赫拉女神,並非區分人類善惡的存在!祂賜予所有人的,是安寧、平和、與平靜!是為光所指引的道路獻上祝福!你以為我們與魔族聯手,天上就會降下雷霆嗎!?若真有天罰,你在擔任異端審判官的那些年裏,早就被劈成灰了!”
斯坎達爾那位聖女的話,在她腦海中回響。
“在神的視角裏,人類的存在就如霧氣彌漫的夏日山穀中閃爍的螢火,朦朧而無法捕捉。因此,我們內在的業力,也是縱觀其一生來綜合評判的。”
“……我不太明白。”
“你會隻看聖書的一頁,就去斷定其中蘊含的教義嗎?”
“你難道真的不明白,我們為何如此執著地尋找勇者與聖物嗎?”
卡塞爾那雙藍色的瞳孔中,閃爍著癲狂的光芒。
他的聲音像一柄長矛,刺入視神經的後方,瘋狂攪動,令人不寒而栗。
“凱羅琳,是魔王啊!那個僅憑存在,便吞噬了半個大陸,將人類逼至滅絕邊緣的恐怖!而比那更強大的,正是擁有三件神器的完整勇者!!”
正如海倫所說,人類早已拉開了弓弦。
從他們在滅亡的帝國廢墟中,挖出那本古舊書冊的瞬間起。
聖國,便早已根據教義,構想好了該如何使用這份力量。
“這樣的存在,若高舉著完美的‘正義’,世界會變成什麽樣?”
莫納克教皇,卡塞爾·尼古勞斯的目的,從一開始,就隻有一個。
“隻需要一天,戰爭就會停止。隻需要一周,一把劍就能淨化整個魔域。一個月後,各國的兵器都將被折斷,送入熔爐。一年之後,‘魔法’除了作為一門學問,將再無其他定義!”
一個超人,便能實現。
“降臨於整個大陸的,絕對的和平。”
一個所有矛盾與紛爭都被解決的,無菌室裏的盆景花園。
“你敢說,這,不正是女神命令我們去追尋的教義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