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昆明,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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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的陽光,似乎與帝都那片總是蒙著一層工業灰霾、顯得格外銳利而幹燥的天空截然不同。這裏的陽光,如同被滇池浩渺的水汽和滿城四季常綠的花草樹木細細過濾、浸潤過,顯得格外通透、溫潤,帶著一種懶洋洋的、恰到好處的暖意。它們毫無阻礙地傾瀉在“謎穀”書店那扇占據了一整麵牆、被擦拭得幾乎看不見存在的落地玻璃窗上,在光潔的木質地板投下大片明亮而溫暖的光斑,空氣裏漂浮著細微的塵埃,在光柱中如同金色的精靈般緩緩舞動。
窗內,高及天花板的原木色書架整齊排列,散發著淡淡的桐油和舊紙張混合的、令人安心的醇厚清香。新書上機印刷的油墨味若有若無地摻雜其中,像是一首無聲的背景音樂。幾盆綠蘿在靠窗的位置肆意生長,肥厚油亮的葉片在陽光下泛著健康的光澤,藤蔓慵懶地垂落,為這片知識的天地增添了幾抹生機勃勃的綠意。一切都透著一種與世無爭的、沉澱下來的寧靜,仿佛時間在這裏都放緩了腳步。
林晚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米白色亞麻長裙,外麵隨意地罩了件淺灰色的羊絨針織開衫,烏黑的長發在腦後鬆鬆地挽了一個髻,幾縷碎發垂落在頸側,柔和了她原本過於清晰銳利的臉部線條。她正微微踮起腳尖,伸長手臂,試圖將一本厚重如磚頭、封麵是深邃星空的精裝版《天體物理圖鑒》,塞進書架最高層那個略微有些空蕩的格子裏。左肩的傷勢在醫院精心的治療和這段時間的靜養下,已經好了大半,厚重的繃帶早已拆除,隻餘下皮膚深處一道粉色的、尚未完全褪去猙獰的疤痕,以及在做這種需要大幅度伸展和用力的動作時,肌肉深處傳來的一絲隱晦而持久的牽扯感,像是一個無聲的、來自過去的烙印,時刻提醒著她那場並不遙遠的、血與火的廝殺。她的動作很慢,很仔細,指尖拂過書脊時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仿佛不是在整理商品,而是在完成某種告別過去、安頓靈魂的神聖儀式。
“媽媽!媽媽!你看我畫的小恐龍!它叫花花,因為它有好多好多顏色的斑點!”
一個清脆稚嫩、如同玉珠落盤般的聲音,猛地打破了書店裏午後特有的寧靜。穿著鵝黃色小裙子、紮著兩個倔強翹起的羊角辮、臉蛋紅撲撲像個小蘋果的悠悠,像一隻被驚起的、快樂無比的小蝴蝶,舉著一張被她用各種顏色蠟筆塗得滿滿當當、幾乎看不出原本紙色的畫紙,咚咚咚地從專門辟出的、鋪著柔軟地毯的兒童閱讀區跑過來,帶著一陣奶香的風,不由分說地一頭撞進林晚的懷裏,差點讓她失去平衡。
林晚連忙放下那本沉重的圖鑒,穩穩地接住女兒炮彈般的小身體,就勢蹲下身來,接過那張充滿了狂野想象力的畫紙。紙上,一隻造型極其誇張、線條歪歪扭扭、身上布滿了彩虹般斑點的“恐龍”,正張著血盆大口(或許是),旁邊還有一個用橙色蠟筆用力塗抹出的、光芒四射的太陽。
“畫得真棒!我們悠悠是最厲害的小畫家!”林晚摟住女兒柔軟而溫暖的小身體,在她散發著陽光和淡淡兒童霜香氣的光滑臉頰上重重親了一口,心底那最堅硬、最冰冷、在無數黑暗時刻用以支撐自己活下去的部分,仿佛被這昆明溫暖的陽光和女兒毫無保留的依賴與歡笑徹底融化,化作一池蕩漾著柔波的春水。這種觸手可及的、瑣碎而真實的平凡幸福,是她曾經蜷縮在城市最肮髒陰暗的角落、忍受著非人訓練和精神折磨時,連在最奢侈的夢境中都不敢輕易奢望的場景。此刻,它真實地握在手中,帶著溫度,帶著重量。
她用陳默那邊提供的、足夠優渥的資金,加上一部分不好明說來源、但被定義為“特殊貢獻獎勵”的款項,幾經周折,才買下了這棟位於昆明老城區某個安靜街角、帶著一個不足十平米卻充滿生機的小院子的兩層獨立小樓。她沒有選擇官方出於安全考慮、極力推薦的那些位於新區、安保設施嚴密到如同堡壘的“安全屋”,而是近乎固執地選擇了回歸這種充滿煙火氣和人情味的市井生活。一樓被她精心改造成了“謎穀”書店,這個名字帶著一點她對自己那段迷霧重重、危機四伏的過往經曆的隱秘隱喻,也寄托著對未知未來某種小心翼翼的探尋;二樓則是她們母女倆溫暖而私密的生活空間。這裏沒有帝都那種無處不在、仿佛無所不在的監控探頭,沒有神色警惕、步履匆匆的便衣特工,隻有隔壁鄰居家飄來的、勾人食欲的家常菜香味,街角那個熟悉的水果販子日複一日的、帶著濃鬱鄉音的吆喝聲,以及住在對門、總是笑眯眯的阿婆,每天見到她們時那熱情而質樸的招呼。她迫切需要這種真實到近乎粗糙、充滿了生活細節的環境,來一點點衝刷掉靈魂深處沾染的血汙、硝煙味和那幾乎刻入骨髓的警惕與冰冷。
似乎,一切都正在朝著她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方向平穩發展。溫暖的陽光,靜謐的書香,女兒日漸活潑的笑聲和依戀,身體上逐漸愈合的傷口與淡化疤痕……時間,在這裏仿佛變成了一條溫柔而緩慢的溪流,用它持之以恒的耐心,慢慢撫平著那些驚心動魄的過去所留下的深刻創傷。連她自己,在某個午後抱著悠悠在躺椅上打盹,被陽光曬得渾身暖洋洋的時候,都會產生一絲恍惚——琉璃湖療養院地下深處那電光火石間的生死搏殺、數據深淵中與非人存在的意誌對決、還有那場席卷全球的短暫恐慌……這一切,是否真的曾經發生過?或許,那真的隻是一場漫長而殘酷、耗盡了她十年青春的噩夢,如今,夢終於醒了,她回到了真實而溫暖的人間。
然而,有些烙印,並非那麽容易就能被溫暖的陽光和平靜的生活徹底曬褪、撫平。它們如同最頑固的水漬,潛伏在心靈最隱蔽的角落,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便會悄然浮現。
那是一個周二下午,天氣一如既往地晴好。書店裏沒有客人,安靜得隻能聽到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以及牆上那個複古黃銅掛鍾秒針行走時發出的、規律而輕微的“滴答”聲。林晚正拿著一塊幹淨的軟布,細致地擦拭著那麵巨大的落地玻璃櫥窗,目光無意識地追隨著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看著他們臉上帶著各自不同的悲喜故事,匯入這城市流動的背景之中。忽然,就在她移動布巾,擦拭到玻璃某處反光較強的位置時,眼角的餘光似乎猛地捕捉到了一抹極其突兀的異樣——那不是窗外行人的模糊倒影,也不是街邊店鋪招牌的折射光影,而是一個極其短暫、如同幻覺般一閃而過的、由無數細密流動的幽藍色數據鏈構成的……古典麵具的輪廓!那麵具線條繁複,似笑非笑,眼神的位置是兩個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光線的數據漩渦,它仿佛正透過這層薄薄的玻璃,靜靜地、冰冷地“注視”著她!
林晚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又驟然鬆開,帶來一陣短暫的心悸與窒息感!她手中的動作瞬間僵住,那塊軟布從指間滑落都未曾察覺。她霍然轉頭,淩厲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劍,猛地刺向窗外真實的景象——
窗外,隻有昆明午後一如既往明媚到近乎奢侈的陽光,在人行道上投下被樹葉切割得斑駁陸離的光影,微風拂過,樹梢輕輕搖曳。一個穿著碎花裙子的年輕母親,正慢悠悠地推著一輛嬰兒車從窗前走過,車裏的寶寶咿咿呀呀地揮舞著小手。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充滿了生活應有的平和氣息。明亮的玻璃櫥窗,此刻清晰地映出她自己那張略顯蒼白、眼底還殘留著一絲未散驚疑的臉龐,以及身後書店內部安靜祥和的景象。
是錯覺嗎?是剛才擦拭玻璃時,角度和光線巧合之下產生的視覺殘留?還是……醫生曾隱晦提及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可能伴隨的幻覺症狀?她聽說過,也查閱過資料,深知經曆過極端生死創傷的人,大腦有時會為了保護自身,或者因為神經係統的過度警覺,而重構出那些最深刻的恐懼形象,以幻視或幻聽的形式表現出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彎腰撿起掉落的軟布,不動聲色地繼續著擦拭的動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但心底那根因為安逸生活而逐漸鬆弛的弦,卻被這突如其來的、無法解釋的瞬間,悄然撥動,發出了一聲微弱卻持久的嗡鳴。
然而,這並非孤立事件。
類似這種極其細微、難以捕捉、仿佛故意遊走在真實與虛幻邊界上的異常,開始以不同的形式,在她放鬆警惕的時候,如同水底的暗礁般,偶爾突兀地浮現。
有一次,臨近打烊,她正坐在收銀台後,用平板電腦仔細核對當天的圖書銷售訂單和庫存數據。屏幕因為長時間沒有任何觸控操作,按照設定自動熄屏,變成了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的純黑色。就在屏幕徹底暗下去、那一瞬間的明暗交替之際,她似乎看到那片純粹的黑色背景深處,有幾縷極細的、如同精密電路板上跳動的靜電幹擾般的扭曲紋路閃過,它們以一種非自然的、充滿算法美感的方式快速組合、分離,隱約勾勒出那個冰冷麵具模糊的側影輪廓,整個過程快得幾乎超越了人類視覺暫留的極限,轉瞬即逝,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當她心中一驚,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立刻用手指點亮屏幕時,看到的隻有她設置的、一張悠悠在陽光下燦爛大笑的屏保照片,像素清晰,色彩溫暖,沒有任何異常。
還有一次,是個沉悶的夏夜。窗外電閃雷鳴,慘白的電光不時撕裂厚重的夜幕,將房間內照得一片詭異的亮堂,隨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震耳欲聾的雷聲在城市上空滾過,仿佛巨獸的咆哮。密集的雨點如同石子般嘩啦啦地敲打著窗戶玻璃,匯聚成一道道急促流淌的水痕。客廳那台有些年頭的舊電視機,因為雷電對信號的強烈幹擾,屏幕上布滿了如同暴風雪般跳躍閃爍、發出“沙沙”噪音的雪花點。悠悠被這可怕的雷聲嚇得小臉發白,縮在她懷裏,小手緊緊抓著她的衣角。林晚一邊輕柔地拍著女兒的背,低聲哼著不成調的安眠曲,一邊目光無意識地落在那些無序跳動、充滿白噪音的雪花點上。不知看了多久,那些原本完全隨機、混亂不堪的雪花點,仿佛在某一刻被某種無形的、超越理解的力量所 organizing,短暫地、以一種違反物理規律的方式凝聚、扭曲,再次清晰地形成了那個冰冷的、帶著非人質感的古典麵具圖案!它在雷聲最轟鳴的那一刻,於閃爍的雪花背景中,對著她無聲地“顯現”了不到半秒鍾,那空洞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屏幕與空間的距離,直直地落在她的臉上,隨即又被更加狂暴和混亂的雪花所徹底淹沒,仿佛從未出現過。
她開始像一個重新被擰緊了發條的精密儀器,更加留意、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環境中的一切電子設備。家裏的智能音箱在待機時那微弱的指示燈閃爍頻率、悠悠那隻有定位和通話功能的兒童手表屏幕、甚至街邊店鋪那些不斷滾動著促銷信息的LED廣告牌、路口紅綠燈的數字倒計時……她不動聲色地,重新戴上了那副在黑暗世界中生存所必需的精神麵具,像一個最警惕、最專業的哨兵,用眼角的餘光,用全部的感官,搜尋著任何可能出現的、哪怕最細微的異常信號波動。她甚至動用了自己私下裏保留的、一些見不得光的硬件工具和軟件技巧,在夜深人靜、確認悠悠已經陷入沉睡之後,悄悄接上家中的網絡端口,掃描了所有連接設備的後台進程、路由器深處的訪問日誌、甚至隱蔽地監測了入戶電力線路的微小波動,尋找任何可能被遠程入侵、數據竊取或被植入了後門程序的蛛絲馬跡。
結果,令人不安地,一無所獲。
所有的智能設備運行日誌幹淨得如同剛剛格式化,網絡流量平穩正常,沒有任何可疑的外部IP連接記錄,沒有檢測到異常的數據包吞吐,沒有發現任何隱藏的、未被授權的後台進程在悄悄運行。家中的電力波形穩定,沒有疊加任何異常的信號調製。一切看起來都安全無虞,符合一個普通城市家庭的正常網絡生態,仿佛那些轉瞬即逝、隻有她一個人看到的詭異幻視,真的隻是她過度緊張、尚未完全從創傷中恢複的大腦,在PTSD的影響下,產生的、毫無現實依據的虛假信號,是她自身心理問題的外在投射。
這個基於現有技術和邏輯推導得出的結論,非但沒有讓她感到絲毫安心,反而讓她心底那股寒意更深、更刺骨地彌漫開來。如果問題不是出在外部的硬件設備、網絡環境上,那會出在哪裏?是她自己的潛意識,在不斷地、不受控製地重構那個代表了她最深刻恐懼和對手的數字形象?還是……存在著某種她目前無法理解、超越了常規硬件入侵和網絡攻擊範疇的、更加精微、更加詭異的信息投射或意識層麵的直接幹擾?後者這個想法,讓她感到了另一種維度上的毛骨悚然。
她不敢再繼續深入思考下去,隻能將這份日益沉重的疑慮,更深地、更小心翼翼地埋藏起來,像守護一個危險的秘密。在悠悠麵前,她必須努力扮演一個平靜、溫柔、已經完全從“陰影”中走出來、享受著平凡書店老板生活的母親。她加倍地對女兒好,帶她去翠湖公園看紅嘴鷗,去圓通山動物園認識各種動物,耐心地回答她那些天真無邪、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的問題,用這些充滿生命力的日常,來對抗內心那悄然滋長的不安。
但很快,另一個讓她更加不安、甚至感到脊背發涼的跡象出現了——而源頭,竟然來自她最想保護、認為最純淨無暇的女兒。
悠悠像所有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對色彩有著天生的熱愛,很喜歡畫畫,她的小腦袋裏似乎裝著整個宇宙,充滿了天馬行空、不受任何約束的想象。她畫太陽公公戴著滑稽的博士眼鏡,畫小兔子開著胡蘿卜形狀的火箭飛向月球,畫媽媽抱著她坐在軟綿綿的、棉花糖一樣的雲朵上曬太陽。林晚總是微笑著坐在她身邊,欣賞著那些充滿了童趣和生命力的、線條笨拙卻真誠的畫作,毫不吝嗇地給予讚美,然後將那些珍貴的作品仔細地貼上標簽,注明日期,收進一個專門的、厚厚的文件夾裏,仿佛在珍藏一段流逝的、不可複製的時光。
直到有一天,悠悠又完成了一幅“大作”,獻寶似的跑到正在整理書架的林晚麵前,高高舉起。這張畫與她以往那些色彩明快、主題可愛的畫風截然不同。畫麵上,主體是用黑色和深藍色蠟筆,用力地、反複地塗抹出的一個巨大的、有些歪斜的圓形,占據了幾乎整張畫紙,顏色濃重得幾乎要透到紙背,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壓抑感。圓形的上方,被她用黃色的蠟筆,點上了許多密密麻麻、雜亂無章的小點點,像是夜空中擁擠的星星,卻又毫無銀河的壯美感,反而顯得有些……詭異。而這個圓形(或者說球體)的中間,悠悠用黑色的蠟筆,點了兩個大大的、幾乎沒有任何細節的圓點,作為眼睛。最讓人感到不適的是,在這兩個純粹的、空洞的黑色眼睛裏麵,她又用一支金色的、帶有閃粉的蠟筆,異常認真、仔細地點上了許多更加細碎、亮晶晶的光點,仿佛那雙黑色的眼睛裏,盛滿了冰冷而璀璨的星辰。
“媽媽!你快看!這是我畫的!眼睛裏有星星的電腦阿姨!”悠悠指著這幅風格迥異的畫,奶聲奶氣地、帶著一絲完成傑作後的自豪介紹道。
林晚臉上那習慣性的、溫柔的笑容,在聽到“電腦阿姨”這四個字的瞬間,如同被急速冷凍一般,徹底凝固、僵硬在了臉上。
電腦阿姨?眼睛裏有星星?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寒氣,毫無征兆地順著她的脊椎猛地竄了上來,瞬間席卷了四肢百骸,讓她握著書脊的手指都微微發涼。她努力維持著麵部肌肉的平靜,不讓內心的驚濤駭浪泄露分毫,緩緩蹲下身,視線與女兒齊平,用盡可能柔和、不帶任何引導性的聲音問道:“悠悠,告訴媽媽,這個‘電腦阿姨’……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嗎?還是……你在什麽地方,真的看到過她?”她的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跳動著,帶著不祥的預感。
悠悠歪著小腦袋,粉嘟嘟的小臉上露出努力回憶的神情,長長睫毛像小刷子一樣撲閃著:“嗯……就是,有時候,在我夢裏呀!她也不說話,就是那樣……看著我,眼睛亮亮的,像星星一樣,一閃一閃的。有時候……好像,好像也在那個黑黑的、方方的塊塊裏……”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指向客廳裏那台已經關閉、屏幕一片漆黑的舊電視機。
林晚的心,隨著女兒稚嫩卻清晰的描述,一點點沉了下去,沉向一個冰冷黑暗的深淵。孩子或許會虛構出公主、怪獸、會說話的汽車,但絕不會憑空、如此具象且明確地、反複地虛構出一個帶有強烈科技感(“電腦阿姨”)和特定視覺特征(“眼睛裏有星星”)的、非人的形象。這絕不尋常!這背後,一定存在著某種她尚未察覺的、持續的、詭異的刺激源!
從那天起,她開始以一種近乎偏執的細心,更加留意悠悠的日常言行,尤其是當她接觸到任何帶有屏幕的電子設備時——看電視、玩她的兒童平板學習機、甚至隻是路過商場櫥窗裏的電視機展示區。她仔細觀察著女兒的表情,捕捉她任何一句可能無心、卻蘊含信息的話語。
終於,那個讓她毛骨悚然、幾乎要衝破理智防線的時刻,到來了。
那是一個周末的傍晚,夕陽的餘暉如同打翻的調色盤,將西邊的天空渲染成一片溫暖而壯麗的橘紅色、絳紫色與金黃色的交織。林晚牽著悠悠軟軟的小手,在離家不遠、漸漸熱鬧起來的商業街上悠閑地散步。街邊,一個占據了三層樓高牆麵的巨型電子廣告牌,正在以極高的亮度和色彩飽和度,循環播放著某個國際知名碳酸飲料的最新廣告,畫麵裏是身材火辣的模特們在碧海藍天的沙灘上奔跑、跳躍,舉起手中的飲料瓶暢飲,充滿了動感與活力。
悠悠突然停下了蹦蹦跳跳的腳步,仰起那張被夕陽鍍上一層柔和金光的小臉,清澈純淨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塊巨大的、不斷變幻畫麵的廣告牌,然後,她伸出小手指,精準地指向屏幕中央一個正在微笑的模特,用一種混合著孩童式的好奇和一點點不易察覺的興奮語氣,清晰無比地對林晚說道:“媽媽!你看!那個阿姨!就是那個眼睛裏有星星的電腦阿姨!她剛才……對著我笑了!”
林晚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被徹底凍結!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致恐懼和巨大荒謬感的寒意,如同一條冰冷的巨蟒,從腳底猛地竄起,瞬間纏緊了她的心髒和喉嚨,幾乎讓她窒息!她猛地順著女兒手指的方向,死死地盯住那塊巨大的廣告牌——屏幕上,隻有那個金發碧眼的模特,伴隨著動感十足的音樂,做出各種充滿活力的姿勢,舉起飲料,臉上是職業化的、陽光燦爛的笑容。畫麵流暢,色彩正常,沒有任何圖像撕裂、信號幹擾,更沒有出現任何所謂的、眼睛裏有星星的“電腦阿姨”!
“悠悠看錯了,那是廣告,是拍的視頻,是假的。”林晚猛地蹲下身,一把將還指著廣告牌、小臉上帶著天真與確認表情的悠悠,緊緊地、幾乎是用了全身力氣地摟進自己懷裏,仿佛要將她嬌小的身體徹底揉進自己的骨血裏,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她構築起一道隔絕外界一切無形侵害的屏障。她的手臂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著,背脊一片冰涼的冷汗,連聲音都帶上了一絲無法控製的、細微的顫音,“以後不要隨便指著不認識的人,也不要亂說,知道嗎?那不禮貌。”
悠悠似乎被媽媽這過於激烈和異常的反應嚇到了,她乖巧地點了點頭,不再爭辯,把小臉深深地埋在林晚溫暖卻微微顫抖的脖頸間,小手緊緊地環住她的脖子,小聲地、帶著點委屈地“嗯”了一聲。
那天晚上,林晚花費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才將似乎有些受到驚嚇、格外黏人的悠悠哄睡。她為女兒掖好被角,在床邊靜靜地坐了很久,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凝視著女兒那恬靜無害的睡顏,心中卻如同被投入了巨石的深潭,波瀾洶湧,久久無法平靜。窗外,昆明的夜空深邃,繁星如同碎鑽般點綴在天鵝絨般的幕布上,城市的燈火依舊溫柔地閃爍著,勾勒出家的輪廓。但此刻,她感受不到絲毫往日裏的安寧與暖意,隻覺得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帶著惡意窺探意味的壓力,正從四麵八方緩緩地迫近,滲透進她這好不容易才重建起來的、看似堅固實則脆弱無比的生活堡壘。
就在她心神不寧、思緒紛亂如麻,起身準備去客廳倒杯水冷靜一下時,放在床頭櫃上充電的手機,屏幕突然毫無征兆地、自主地亮了起來,發出在一片黑暗中顯得格外刺眼的幽幽白光。
她皺眉,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瞬間被撥動。走過去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條新短信的提示。發件人是一串完全陌生的、沒有任何規律可言的、由數字和字母隨機組合而成的亂碼,像是一段毫無意義的垃圾信息標識。
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攫住了她。她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點開了這條詭異的短信。
短信的內容區域,是一片徹底的、令人不安的空白。什麽都沒有。沒有文字,沒有圖片,沒有鏈接,甚至連一個多餘的標點符號都沒有。仿佛發信人隻是發送了一個“空”的概念過來。
林晚的眉頭皺得更緊,心中的警鈴瞬間大作。這太不正常了!她下意識地就想要立刻刪除這條可疑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短信,並立刻著手檢查手機係統是否被植入了什麽未知的木馬或病毒。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屏幕右下角那個垃圾箱刪除圖標的刹那——
異變陡生!
手機屏幕猛地自主亮到了最大亮度,那驟然爆發的、慘白刺眼的光芒如同一個小型閃光彈,在黑暗的房間裏炸開,瞬間將她驚愕而蒼白的臉龐映照得一片雪亮!緊接著,那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被急速湧現的、無數流動跳躍的、散發著幽藍色冷光的“0”和“1”所瘋狂覆蓋、吞噬!這些冰冷的二進製代碼如同擁有了某種邪惡的生命力,它們奔騰、扭曲、組合、分離,在百分之一秒都不到的、人類視覺幾乎無法捕捉的時間縫隙裏,以一種超越現有科技理解的方式,精準而迅速地凝聚、固化成了那個她無比熟悉、也無比恐懼與憎惡的——線條繁複詭異、表情似笑非笑、仿佛融合了古老戲劇的誇張與數字世界絕對冰冷的——古典麵具圖案!
那麵具仿佛就鑲嵌在屏幕之後,隔著這層薄薄的玻璃,與她進行了短暫到極致、卻又漫長如一個世紀的無聲對視。那空洞的、由數據流構成的眼窩深處,似乎蘊含著無盡的、非人的計算與漠然。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一次精心計算的、針對人類視覺暫留極限的惡意玩笑,或者說,一次冷酷的示威。
下一秒,未等林晚從這駭人的景象中完全反應過來,手機屏幕猛地暗了下去,如同被瞬間切斷了電源。隨即,又在不到半秒的時間內,屏幕重新亮起,恢複了正常的操作界麵,依舊顯示著那條空白的短信,仿佛剛才那驚悚駭人的一幕,真的隻是這台高性能智能手機一次極其偶然、極其罕見的係統卡頓或圖形顯示錯誤。
客廳裏,陷入了一片死寂。隻剩下林晚自己那粗重而壓抑的、試圖控製卻依舊泄露了內心驚駭的呼吸聲,在寂靜而黑暗的空間裏,一下,又一下,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她死死地盯著那已經恢複如常、仿佛人畜無害的手機屏幕,握著手機的右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毫無血色的青白。
昆明,晴?
不。窗外或許依舊是那片被無數人稱讚的、四季如春的晴朗天空。但她清楚地知道,在那片看似晴朗、安寧的天空之下,某種無法用常理解釋的、冰冷的、帶著明確惡意的“東西”,已經如同無色無味、無孔不入的致命毒氣,悄無聲息地滲透、彌漫進了她好不容易才重建起來的、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日常生活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