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狂歡後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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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英峰是笑著睡著的。
    即便渾身骨頭像散了架,手臂上那道寸許長的傷口在翻身時還會傳來尖銳的刺痛,但他嘴角那抹混合著狂喜、得意和一絲劫後餘生的神經質笑容,直到意識徹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都頑固地掛在臉上。他睡得如同昏死過去,二十多年來,第一次沒有在夢中被簡曆、麵試和“職業規劃偏差”這些字眼追趕。他的夢境是一片五彩斑斕的混沌,核心畫麵不斷回放:高俅那張養尊處優的白胖麵孔,在一個旋轉的銀盤陰影下急劇放大,然後——“啪!”——汁水四濺,鼻血橫流,驚愕與痛苦扭曲了所有的權勢與威嚴,隻剩下一種純粹的、物理性的狼狽不堪。
    這清脆的聲響,是世界上最有效的安眠藥,也是最烈性的興奮劑。
    第二天,他是被饑餓和傷口持續的灼痛感聯手逼醒的。陽光已經透過肮髒的窗玻璃,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氣裏漂浮著熟悉的、昨夜泡麵殘湯的酸腐氣。他睜開眼,茫然地瞪著天花板上那片地圖般蜿蜒的水漬,足足有半分鍾。
    一種強烈的虛幻感攫住了他。
    昨晚那一切……電閃雷鳴,發光的老書,墨跡遊走的漩渦,雕梁畫棟的回廊,還有那擲出銀盤的驚天一擊……太過於離奇,太過於顛覆常識,真的不是他被現實逼到絕境後,精神崩潰產生的集體幻覺嗎?
    他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這個動作牽動了全身抗議的肌肉和關節,酸爽得讓他齜牙咧嘴。他低頭,證據確鑿:身上還是那件洗得發白、如今腋下和後背都被汗水浸出鹽漬的灰色T恤,左肋下方被利刃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邊緣泛著毛邊,露出底下微微發紅的皮膚;牛仔褲的膝蓋處徹底磨破,布料與下麵結痂的傷口黏連在一起,稍微一動就撕扯著痛;他抬起右臂,那道寸許長的刀傷雖然不算深,但紅腫清晰,像一條醜陋的粉色蜈蚣趴在那裏,無聲地訴說著昨晚刀鋒的冰冷與凶險。
    不是夢!
    一股滾燙的、近乎戰栗的狂喜再次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瞬間衝散了他剛醒來時的迷茫和虛弱。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滾下床,踉蹌著撲到那張吱呀作響的書桌前。
    那本中華書局版的《水滸傳》,依舊靜靜地躺在原處,封麵古樸,顏色黯淡,邊緣卷曲得像秋天的落葉,看上去與任何一本從舊書攤淘來的、飽經風霜的老書沒有任何區別。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用因緊張和期待而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翻開了它。脆黃的紙張發出特有的“沙沙”聲,混合著陳舊墨香和歲月塵埃的氣息,鑽進他的鼻腔。他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目光如同探照燈,急切地掃過一行行熟悉的鉛字,最終,再次精準地定格在那一頁的空白處——
    “政和X年秋,太尉府夜宴,賓朋滿座。忽有狂徒自暗處出,衣著怪異,狀若瘋魔,口出穢語,擲銀盤擊太尉麵,中,太尉仆地,鼻血濺衣。狂徒旋即遁走,無蹤。疑為妖人作祟,京師震動,敕令有司嚴查。”
    蠅頭小楷,墨跡猶新,筆觸清晰而略帶倉促,與周圍規整的印刷宋體格格不入。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視網膜上,也燙在他的心尖上。
    “京師震動……敕令嚴查……哈哈,哈哈哈!”他壓抑不住地低笑起來,起初隻是肩膀聳動,隨即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暢快,最後變成了近乎癲狂的、釋放在這間充滿黴味的小屋裏的朗聲大笑!笑聲震動了書桌,引得那個空了的二鍋頭瓶子在牆角微微晃動。他伸出手指,一遍遍摩挲著那行字,粗糙的紙麵摩擦著指尖,帶來一種無比真實、無比確鑿的成就感。
    這比他大學時拿到任何一次獎學金,比他幻想中拿到任何一個世界五百強企業的offer,都更讓他感到一種顛覆性的、靈魂出竅般的極致快意!他,富英峰,一個在現代社會求職市場上被反複踐踏、幾乎要被定義為“殘次品”的存在,竟然真的憑借一己之力,在那厚重如鐵幕般的曆史上,撬開了一絲縫隙,留下了屬於自己的、哪怕被定義為“狂徒”和“妖人”的印記!
    這感覺,太他媽上頭了!
    極致的興奮如同潮水,來得凶猛,退去時也卷走了他體內最後一絲能量。巨大的饑餓感和更加強烈的、如同毒癮發作般的渴望,同時席卷而來。
    “那麽,下次呢?”
    昨晚入睡前那個如同魔鬼低語般的念頭,此刻不再是模糊的設想,而是變成了尖銳的、無法抗拒的召喚。一次怎麽夠?對高俅那種遺臭萬年的人渣,僅僅一個銀盤砸臉,簡直是太便宜他了!林教頭家破人亡、雪夜上梁山的血海深仇,難道就這麽輕描淡寫地揭過了?他自己胸中那口積壓了二十多年、混合著學業壓力、求職失敗、社會不公和自身無力的惡氣,難道就這麽輕易地出幹淨了?
    開什麽玩笑!這頂多算是個開胃小菜!
    他要去幹高俅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一百次!他要讓高俅吃飯時擔心碗裏被下瀉藥,睡覺時害怕床底鑽出人,上朝時憂慮官帽被粘上狗屎!他要成為高俅仕途乃至人生中,那個如影隨形、揮之不去、最惡毒、最荒誕、最讓他抓狂的夢魘!
    這個念頭讓他激動得渾身汗毛倒豎,血液加速奔流,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在呐喊著“再來一次”!他感覺自己的手心發燙,看向那本《水滸傳》的目光,充滿了餓狼看到血肉般的貪婪。
    懷著一種近乎朝聖的激動和誌在必得的信心,富英峰開始了他的第一次正式召喚。
    他學著昨晚的樣子,先是閉上眼,努力摒除雜念,深呼吸,試圖將全身心的力量都凝聚起來。他開始在腦海中構建畫麵:林衝在野豬林被解差羞辱,在草料場大雪紛飛中死裏逃生,妻子被調戲自盡的絕望……高俅在太尉府中歌舞升平、肆意妄為、那張令人作嘔的胖臉上誌得意滿的笑容……還有他自己,一次次被拒絕,簡曆石沉大海,坐在麵試官對麵接受那些居高臨下、充滿挑剔的目光審視……
    情緒上來了!一股熟悉的、灼熱的邪火開始在胸腔裏左衝右突,點燃了他的血液,燒紅了他的眼睛。對,就是這種感覺!這種想要毀滅什麽、打破什麽的純粹憤怒!
    時機成熟!
    他猛地睜開雙眼,精光四射,右手食指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決絕的氣勢,狠狠點向書頁上那個讓他恨得牙癢癢的名字——“高俅”!同時,他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他所能發出的最憤怒、最咬牙切齒、最歇斯底裏的咆哮:
    “高俅!我*!開門!老子還要去幹你!!!”
    聲音在狹小逼仄的出租屋裏炸開,震得空氣似乎都在顫抖,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緊繃,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書頁,期待著那神跡般的變化再次上演。
    一秒,兩秒,三秒……十秒……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逝。
    什麽也沒有發生。
    書頁依舊是那張脆黃的紙,墨字依舊是那些靜止的、冰冷的鉛印。沒有遊動的墨色小魚,沒有旋轉的詭異漩渦,沒有沁人心脾又令人不安的異界墨香,更沒有那扇通往北宋、通往無限可能和極致刺激的旋轉光門。
    隻有窗外城中村永恒不變的背景音:隔壁夫妻為誰洗碗而爆發的新一輪爭吵,樓下理發店大功率音響循環播放的網絡神曲,以及遠處工地打樁機沉悶而規律的“咚咚”聲,無比真實、甚至帶著幾分嘲諷意味地傳入他的耳中。
    富英峰臉上那混合著狂熱、期待和猙獰的表情,一點點凝固,然後像烈日下的冰激淩,開始融化、坍塌,最終隻剩下一種茫然的、難以置信的呆滯。
    “不對……是情緒還不夠飽滿?還是姿勢不夠標準?”他甩了甩頭,像是要甩掉這令人不安的現實,喃喃自語,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不甘心。失敗是成功之母,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岔子!
    他換了個姿勢,如同練功走火入魔的武者,雙掌運足“內力”,死死按住書頁兩側,仿佛要將這本書、將“高俅”這個名字徹底按穿、碾碎。他重新閉上眼睛,更加深入、更加努力地挖掘內心所有陰暗的角落,將所有能引發他負麵情緒的記憶碎片都翻找出來——童年被孤立,青春期被嘲笑,大學時被導師壓榨,工作後……哦,還沒有正式工作,但求職路上每一個輕視的眼神、每一句敷衍的“回去等通知”,都成了他燃燒怒火的燃料。他將這些屈辱、不甘、憤懣,全部打包,灌注到“高俅”這個終極的、象征性的標靶上。
    “高俅!你個老閹狗!給老子開門!聽見沒有!!”
    聲音比剛才更大,更嘶啞,甚至因為用力過猛而破了音,帶上了一絲真正的、因迫切期望落空而產生的氣急敗壞。
    然而,回應他的,依舊是那片令人絕望的死寂。書頁毫無反應,仿佛在無聲地宣告:你的憤怒,於我無關。你的咒罵,隻是噪音。
    他媽的!他不信這個邪!
    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這間小小的出租屋變成了富英峰一個人的、荒誕而瘋狂的實驗場。
    他嚐試用不同的音量進行召喚,從貼近書頁的、如同詛咒般的低沉絮語,到退後幾步、麵對牆壁的放聲咆哮。
    他嚐試用身體的不同部位去接觸——用手指反複戳刺,用拳頭砸(不敢太用力,怕把書砸壞),甚至在某次極度沮喪時,用額頭去頂撞那個名字,仿佛要進行某種精神層麵的連接。
    他嚐試在不同的時間點進行——正午陽光最烈時,黃昏光線曖昧時,夜幕徹底降臨、屋內一片漆黑時。他甚至調了淩晨三點的鬧鍾,試圖在所謂的“陰氣最盛”的時刻碰碰運氣。
    他嚐試在憤怒的咒罵中加入極其具體的、富有畫麵感的行動計劃:“我要去你臥室門口潑大糞!”“我要在你每天上朝的必經之路上撒滿三角釘!”“我要把你最心愛的蹴鞠球換成狗屎!”
    他甚至精確地複刻了昨晚的“前置流程”——先是空腹灌下了新買的、足有半瓶的二鍋頭,讓那劣質酒精如同火焰般滾過喉嚨,灼燒胃壁,帶來一陣陣虛假的勇氣和暈眩的“悲壯感”,然後趁著酒意上湧,臉紅脖子粗地發出他的怒吼。
    結果,毫無二致。
    那本《水滸傳》,在初次展現神跡之後,仿佛徹底耗盡了所有魔力,又或者是對這個反複無常的宿主失去了耐心,變成了一本徹頭徹尾的、沉默的死物。任他如何跳腳咒罵,如何抓耳撓腮,如何折騰自己,它自巋然不動,冷眼旁觀。
    當窗外的天空再次被城市的霓虹燈染成一片模糊的暗紅色,富英峰終於像一根被抽掉了骨頭的麵條,精疲力竭地癱倒在電腦椅上,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
    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破爛的T恤,緊緊黏在皮膚上,又冷又膩。喉嚨如同被砂紙打磨過,幹澀疼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在受刑。大腦因為情緒的劇烈起伏、酒精的後續作用和極度的疲憊而嗡嗡作響,像一團被攪亂的漿糊。
    失敗。
    徹頭徹尾的、毫無轉圜餘地的失敗。
    幾個小時前那充盈全身的狂喜和誌在必得,早已被消耗得一幹二淨,蒸發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斷下沉的、冰冷的恐慌,和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絕望。
    “為什麽……為什麽不行了?到底他媽的是為什麽?!”他望著天花板上那攤頑固的水漬,眼神空洞,聲音沙啞得像破風箱。
    那種感覺,就像一個一無所有的乞丐,偶然撿到一張中了億萬大獎的彩票,一夜之間體驗了揮金如土、眾星捧月的天堂生活,然後在第二天,卻發現彩票不翼而飛,銀行賬戶被凍結,所有繁華如夢般消散,他被打回原形,甚至比之前更加落魄,因為他已經嚐過了天堂的滋味,再也無法忍受地獄的冰冷。
    從極致的精神高潮狠狠跌落回現實的泥潭,這種巨大的心理落差,幾乎要將他本就脆弱的神經徹底扯斷。
    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動作因為急躁而顯得有些粗暴,再次抓起那本《水滸傳》。他不甘心地把書舉到眼前,對著昏暗的燈光,一頁一頁地仔細檢查,近乎偏執地尋找著可能存在的隱藏符號、水印,或者任何異常的痕跡。他用力拍打書脊,希望能震出點什麽秘密。他甚至異想天開地對著書頁哈氣,仿佛這樣就能激活某種隱藏的機關。
    沒有,什麽都沒有。
    它就是一本普通的、有些年頭的舊書。除了那一行新增的“曆史記載”,再無任何超自然的表現。
    “難道是單向的?隻能用一次?是一次性的體驗券?”一個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他的腦海,讓他瞬間手腳冰涼,如墜冰窟。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昨晚的壯舉,豈不是成了無法複製的絕響?他剛剛找到的、比找工作有意思一萬倍的、能讓他徹底擺脫平庸和失敗的奇跡之路,豈不是剛看到入口,就發現前麵是萬丈懸崖?
    “不!絕對不可能!”他用力搖頭,幾乎要把脖子搖斷,拒絕接受這個近乎殘忍的假設。希望才剛剛燃起,他絕不允許它這麽快就熄滅。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像偵探分析案情一樣,開始回溯昨晚的每一個細節,試圖找出那個被忽略的、至關重要的關鍵“變量”。
    情緒?昨晚是純粹的、長期壓抑到極點後的總爆發,是閱讀林衝遭遇後產生的、感同身受的滔天怒火,是一種不計後果的、毀滅性的衝動。而今天,他的憤怒更多是刻意營造的、帶有明確功利目的的——為了穿越而憤怒。難道……這本詭異的書,能夠分辨出憤怒的“純度”?需要的是那種不摻雜質的、源於靈魂深處的恨意?
    時機與環境?昨晚是在雷雨交加、電閃雷鳴的特定自然環境下。那種天地之威,是否提供了某種“能量”或者“場”?他衝到窗邊看了一眼,今夜月明星稀,天氣好得令人發指,連片雲彩都沒有。
    媒介或儀式?除了書本身,還有沒有別的關鍵物品?他摸了摸自己那個舊帆布背包,裏麵隻有那個寫著“幹了高俅”的筆記本和那支快沒水的筆。昨晚穿越時,他確實背著包。但今天嚐試時,背包也一直在旁邊。看來不是決定性因素。
    “咒語”的格式?昨晚他情緒失控時吼出的是“高俅!我***!別讓老子碰到你!不然……不然老子見你一次打你一次!幹翻你個狗東西!把你踩進泥裏!讓你也嚐嚐什麽叫絕望!”,充滿了“假設性”(別讓老子碰到你)和“詛咒性”、“發泄性”的語境。而今天,他喊的多是“開門!”“老子還要去幹你!”這種直接的、命令式或目的性極強的語句。是“咒語”的結構不對?
    又或者……問題出在高俅那邊?
    富英峰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抓住了什麽關鍵。他再次飛快地翻開書,找到那段新增的記載,目光死死釘在最後幾個字上:
    “……疑為妖人作祟,京師震動,敕令有司嚴查。”
    對了!“嚴查”!
    高俅是什麽人?權傾朝野的太尉!在自家府邸的夜宴上,被一個“衣著怪異、狀若瘋魔”的“狂徒”用銀盤當眾砸臉,摔得四腳朝天,鼻血橫流,顏麵掃地!這簡直是奇恥大辱!他怎麽可能善罷甘休?
    他必然會動用一切力量,瘋狂搜捕這個“妖人”。太尉府的護衛力量會呈幾何級數增強,巡邏會更加密集,警戒會提升到最高級別。甚至,以高俅的權勢和當時人們的認知,他極有可能請來汴京城裏最有名的和尚、道士,在太尉府內外做法事,布下驅邪避妖的陣法結界!
    會不會是這種來自“目標地點”的、強大的“外部幹擾”或“能量屏障”,暫時性地屏蔽、阻隔了穿越的通道?
    這個猜想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但隨即又陷入了更深的苦惱。因為如果真是這個原因,那他更加無能為力。他總不能穿越過去跟高俅商量:“喂,高太尉,你把那些和尚道士撤了,結界拆了,讓我再砸你一次行不行?”
    各種猜想、假設、推論在他腦海中翻滾、碰撞、互相駁斥,但每一個都缺乏確鑿的證據,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這種懸在半空、不上不下、找不到方向也無處著力的感覺,簡直比連續收到一百封拒絕信還要折磨人,還要消耗心力。
    他煩躁地用力抓著自己的頭發,感覺頭皮都快被揪下來,像一頭被無形鎖鏈困在方寸之地的絕望困獸,在房間裏來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混亂的心跳上。
    “咕嚕嚕——咕嚕嚕——”
    胃裏傳來一陣陣強烈而空泛的痙攣,疼痛感越來越清晰,提醒他自從昨晚那頓“穿越壯行酒”之後,就再沒有吃過任何實質性的東西。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巨大消耗,讓他餓得眼前都有些發花,四肢發軟。
    他必須出門覓食了。生存是眼前最現實的問題。
    拿起那個屏幕碎得像蜘蛛網、但還能勉強顯示信息的舊手機,他習慣性地先看了一眼微信零錢裏的餘額——47.8元。刺眼的數字像一根針,輕輕紮了他一下。昨晚的壯舉,雖然震撼了他的靈魂,但並沒有讓他的現實生活發生任何積極的、物質上的改變。房租依舊要交,飯依舊要吃,網貸的還款日依舊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
    他苦笑一下,套上一件相對幹淨、能遮住裏麵破爛T恤的舊外套,低著頭,像往常一樣,融入了城中村夜晚喧囂的人流。
    大排檔的油煙依舊嗆人,光著膀子的漢子們劃拳喝酒的聲音依舊洪亮,情侶們依偎著走過的身影依舊甜蜜,小販的喇叭不知疲倦地叫賣著“最後三天,清倉甩賣”。這一切,曾經讓他感到格格不入、煩悶焦躁。但此刻,從那個刀光劍影、奢華迷離的北宋夜晚歸來,再置身於這熟悉到麻木的市井煙火中,他竟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奇異的分裂感和不真實感。
    仿佛他才是那個真正的“穿越者”,一個不小心掉落到這個平庸現代社會的“異類”。周圍的一切,都隔著一層透明的、無法打破的薄膜。
    他在常去的、最便宜的那家炒粉攤點了一份加蛋的炒粉,默默地坐在角落那個搖晃的小塑料凳上等待著。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煎熬,讓他連刷手機的欲望都沒有,隻是呆呆地看著老板在熊熊爐火前顛動著炒鍋,動作熟練得像一種機械的本能。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心底某個角落還殘留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以為是某個被他海投簡曆的公司HR終於想起了他,發來了麵試邀請。他有些急切地解鎖屏幕,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鮮紅色的、帶著感歎號的APP推送——“【XX貸】溫馨提示:您的還款日即將到期,請及時充值,以免影響信用……”
    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他默默地、用力地關掉提示,仿佛這樣就能把現實的窘迫也一並關掉。他鬼使神差地打開手機瀏覽器,在搜索框裏,緩緩輸入了兩個字:
    “高俅”。
    搜索引擎的詞條迅速彈出,內容冰冷而客觀:高俅(?—1126年),北宋末年權臣,汴京(今河南開封)人。官至太尉,擅蹴鞠,深得宋徽宗趙佶寵信。在位期間貪贓枉法,排斥異己,迫害忠良,是《水滸傳》中的主要反派人物之一。北宋末年“六賊”之一。宋欽宗即位後被貶,在隨徽宗、欽宗被俘北上途中,死於金國。
    “死於金國……”富英峰盯著這四個字,心裏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感覺。他知道,從宏大的曆史視角來看,高俅最終不會有好下場,會和他所依附的腐朽王朝一起,被掃進曆史的垃圾堆。但這既定的、遙遠的、屬於所有人的曆史結局,並不能抵消他此刻想要親手、一次次、用最直接最解氣的方式,對高俅執行“私刑”的強烈渴望。他追求的,不是曆史的必然,而是個人意誌在曆史中留下的、鮮活的、痛快的印記!
    就在這時,隔壁桌幾個看起來像是剛下班、或者還沒找到工作的年輕大學生聊天的片段,伴隨著炒粉的香氣和啤酒沫,飄進了他的耳朵。
    “哎,你們看那個熱搜沒?就那個‘00後整頓職場 archives’的賬號爆出來的,說有個哥們兒,麵試被拒了快四十次,心態崩了,一怒之下跑到那家公司樓下,把他們共享單車的座椅全給卸了!堆成了一個小金字塔!還留了張紙條:‘致貴司獨特的審美和人才標準’!”
    “哈哈哈看到了!牛逼克拉斯!這哥們兒是個人才!雖然做法極端了點,但不得不說,幹得漂亮!出了口惡氣!”
    “就是!媽的,現在有些公司就是不當人,往死裏壓榨,還PUA你說是福報。要我說,就得有點這種‘邪火’!不然真當咱們是軟柿子隨便捏了!”
    “整頓職場!就得需要這種莽夫!哦不,是勇士!”
    富英峰聽著他們的議論,夾著炒粉的筷子頓在了半空。他忽然覺得,自己和那個卸共享單車座椅的“勇士”,在某種程度上,是同一類人。都是被某種無形的、龐大的係統或規則逼到牆角,積壓了太多無處安放的“邪火”,最終以一種看似荒誕、不理智、甚至違法的方式,進行了絕望的反擊。
    隻不過,他的反擊對象,更加宏大,更加不可思議,直接跨越了時空,指向了曆史課本上的一個著名奸臣。
    這種聯想,讓他感到一絲微妙的慰藉和荒誕的幽默感。他低頭,幾口扒拉完盤子裏的炒粉,味道一如既往,說不上好吃,隻是為了填飽肚子。
    付錢的時候,他看著微信零錢裏又減少的數字,心中那份對穿越的渴望,變得更加焦灼,更加滾燙。現實像一張不斷收緊的網,而那本打不開的書,是唯一能讓他掙脫出去的希望。
    他必須找到再次穿越的方法。必須!
    回到那間熟悉的、充滿失敗氣息的出租屋,富英峰的心情比出門時更加沉重。現實的擠壓和穿越無門的絕望,像兩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不死心,又嚐試了幾次。甚至學著電影裏的樣子,把書放在月光能照到的地方(盡管城市的月光被霓虹燈衝得很淡),或者用手指蘸著水,在書封上畫一些自己都不認識的、歪歪扭扭的“符文”。
    結果,當然是徒勞。
    他的行為,在夜深人靜時,不免弄出了一些聲響——低沉的咆哮,拳頭砸在桌麵的悶響,煩躁的踱步聲。
    終於,隔壁合租的那對平時幾乎不打交道的小情侶忍不住了。先是傳來幾聲模糊的抱怨,接著,房門被不太客氣地敲響。
    富英峰壓抑著煩躁,打開門。門外站著那個染著黃毛的男青年,穿著背心,皺著眉頭,語氣很不耐煩:“哥們兒,大半夜的,你這又是吼又是砸的,搞什麽行為藝術呢?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富英峰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解釋。難道說我在嚐試穿越到北宋去毆打高俅?對方肯定會以為他瘋了,或者是在故意找茬。
    “對不住,有點……私事。”他隻能含糊地道歉,聲音沙啞。
    黃毛青年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目光掃過他淩亂的頭發、布滿血絲的眼睛和身上那件破舊的外套,撇了撇嘴,最終沒再說什麽,隻是嘟囔了一句“神經病”,重重地關上了門。
    吃了個閉門羹,還被當成了精神病。富英峰靠在冰冷的門板上,一種巨大的孤獨和無力感席卷了他。沒有人理解,沒有人相信。他的奇跡,他的壯舉,他的痛苦和渴望,在這個現實世界裏,隻是一個“神經病”的“行為藝術”。
    他滑坐在地上,雙手插進頭發裏,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種內外交困的局麵逼瘋了。
    難道……真的就這樣結束了?昨晚的一切,隻是一場絢爛卻短暫的流星雨?
    他絕望地抬起頭,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雜亂的房間,最後,再次落回了書桌上那本《水滸傳》,以及……旁邊那個攤開的、寫著“今晚,去幹了高俅”的舊筆記本。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那行字上。
    “今晚,去幹了高俅。”
    昨晚,他就是寫下這行字之後,才義無反顧地衝進了漩渦。
    “寫下”……
    一個被忽略的細節,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瞬間照亮了他混亂的腦海!
    昨晚,他不僅僅是在憤怒地咒罵!在咒罵之前,在決定行動之後,他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用筆,在筆記本上,寫下了他的“行動宣言”!
    那不僅僅是一行字,那是他意誌的具象化,是他向現實遞交的辭呈,是他對曆史發起的挑戰書!
    是了!“書寫”!可能也是一個關鍵環節!是將他強烈的、無形的意誌,轉化為某種可以被“書”接收的“信號”或者“契約”的過程!
    單純的憤怒咒罵,或許隻是能量;而將這份憤怒和決心用筆記錄下來,才是啟動的鑰匙!
    這個發現讓他激動得渾身發抖,幾乎要從地上一躍而起。他連滾帶爬地撲到書桌前,一把抓過那個筆記本和那支快沒水的簽字筆。
    他的手因為極度激動而顫抖得厲害。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狂跳的心髒,回想昨晚那種破釜沉舟、不顧一切的心境。然後,他緊握著筆,在那行“今晚,去幹了高俅”的下麵,用盡全身的力氣,帶著他所有的渴望、憤怒和決絕,一筆一劃地、重重地寫下了一句新的宣言:
    “我要再去!幹翻高俅!!!”
    筆尖劃過紙麵,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帶著某種魔力。
    寫完最後一個驚歎號,他猛地將筆拍在桌上,再次伸出手指,狠狠點向書頁上的“高俅”,用盡靈魂的力量發出咆哮:
    “高俅!開門!!!”
    他死死地盯住書頁。
    一秒……
    兩秒……
    三秒……
    就在他心髒幾乎要停止跳動,以為又一次失敗的時候——
    那本《水滸傳》的書頁,似乎……極其輕微地,不易察覺地,顫動了一下?
    仿佛有一縷微風吹過了紙頁。
    緊接著,書頁上,“高俅”那兩個墨字,顏色似乎……微微加深了那麽一絲絲?
    富英峰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如同銅鈴,生怕自己錯過了任何細微的變化。
    有反應了!
    雖然極其微弱,但……真的有反應了!
    不是他的錯覺!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和希望,如同火山噴發般從他心底湧出!他找到了!他找到了再次穿越的線索!
    “書寫”意誌,加上“憤怒”驅動,才是正確的打開方式!
    雖然這次隻是極其微弱的反應,距離形成漩渦光門還差得遠,但這無疑是指明了方向!證明了這條路是通的!
    他癱坐回椅子上,看著那本似乎恢複了死寂、但他知道內在已經悄然不同的《水滸傳》,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上露出了這幾天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帶著希望和瘋狂意味的笑容。
    手臂上的傷口還在痛,肚子因為隻吃了一盤炒粉而很快又會餓,手機裏的催款信息依然存在。
    但這一切,在此刻的富英峰看來,都不再是無法逾越的絕望。
    他找到了那把“失落的鑰匙”的模糊輪廓。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不斷地嚐試,不斷地積蓄“憤怒”,不斷地用“書寫”強化意誌,直到……那扇門,再次為他轟然洞開!
    夜還很長。
    而他的“工作”,才剛剛找到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