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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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在悲傷中失去了流速。汐音不知道自己蜷縮在空羽的書房裏多久了。窗外的光之瀑布已從深藍的“夜”過渡到泛著魚肚白的“黎明”,但那光芒無法穿透“溯時之鏡”的漆黑,也無法照亮她內心凝固的黑暗。
    淚水早已流幹,隻剩下一種幹涸的、火辣辣的疼痛盤踞在眼眶。手中的晶石依舊冰冷,像一塊永不會融化的堅冰,凍結著她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絕望如同深海的壓力,從四麵八方擠壓著她,要將她的骨骼碾碎,將她的意識壓成一片虛無的薄片。
    她太累了。累於日複一日的等待,累於在回憶的迷宮中徒勞地尋找出口,累於扮演那個被留在完美舞台上的、合格的女主角。支撐了她兩年的、尋找“答案”的執念,在這一刻,在這個冰冷寂靜的“忌日”裏,終於露出了它猙獰的本相——它或許根本不存在,它或許隻是一個更殘酷的、讓她無法安息的詛咒。
    就這樣吧…… 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她腦海深處響起,帶著放棄一切的疲憊。空羽,如果你真的在裏麵,如果你能聽到……帶我走吧。或者,就讓我徹底湮滅。
    與其在這沒有答案的謎題中永恒地腐爛,不如尋求一個徹底的終結。
    一種自毀般的衝動攫住了她。她不再試圖去“感受”或“理解”,而是凝聚起殘存的所有精神力,像一頭瀕死的困獸,用盡最後的力量,狠狠地將自己的額頭撞向那枚冰冷的黑色晶石!
    不是溫柔的觸碰,而是決絕的、帶著血肉之軀全部重量的撞擊!一聲悶響,在寂靜的書房裏格外清晰。
    額骨與晶石接觸的地方傳來劇痛,溫熱的液體(或許是血,或許是汗)滲了出來,黏膩地沾染在晶石光滑的表麵。
    也就在這一瞬間——世界,碎了。不是物理意義上的碎裂,而是認知的、感官的、存在本身的壁壘,轟然崩塌。
    那枚沉寂了兩年、吞噬了所有光線和希望的“溯時之鏡”,驟然爆發出無法形容的光芒!那不是鏡城人造的、冰冷的光,而是一種溫暖的、流淌的、仿佛具有生命質感的琥珀色光輝!
    這光芒並非向外擴散,而是向內——如同一個無形的漩渦,產生了一股無可抗拒的、龐大的吸力,瞬間攫住了汐音的全部意識!
    她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便感覺自己的靈魂被硬生生從軀殼裏剝離、拽出,投入了一片奔騰的、色彩與感知的洪流之中。天旋地轉,時空錯亂,她像一葉小舟被拋入了宇宙誕生時的原始風暴,無數破碎的影像、聲音、氣味、觸感如同隕石般砸向她幾乎要崩裂的意識。
    這個過程仿佛持續了永恒,又仿佛隻是一瞬。當那令人窒息的撕扯感驟然停止時,她“睜開”了眼睛。但看到的,不再是空羽那冰冷、充滿設計感的書房。
    她懸浮在一個……夢裏。一個真實得讓她渾身顫栗的夢裏。
    天空,是溫暖而澄澈的琥珀色,像一塊被陽光浸透的巨大蜜糖,均勻地塗抹在整個視野的上方。沒有太陽,光源似乎來自於天空本身,柔和而飽滿,灑在肌膚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暖意,與鏡城人造恒溫係統的體感截然不同。
    空氣是活的。充盈著泥土被雨水浸潤後的清新芬芳,混雜著無數種不知名野花的甜香,還有植物葉片被揉碎後散發出的、略帶青澀的草木氣息。她甚至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一種蓬勃的、未經馴化的生命力。
    她“站”在一片柔軟的、如同綠色天鵝絨般的苔蘚地上。周圍是巨大而奇異的植物,它們的枝葉呈現出夢幻的藍紫色,邊緣散發著柔和的、呼吸般的磷光。一些像蒲公英卻又閃爍著星點光芒的絮狀物,在空中慵懶地漂浮。遠處,傳來潺潺的溪流聲,還有清脆的、她從未聽過的鳥鳴。
    這裏……是哪裏?
    鏡城沒有這樣的地方。蔚藍之星的任何官方記錄中,都不存在如此……原始而豐饒的景象。這更像是人類遠古記憶中的伊甸園,或者某個被時光遺忘的仙境。
    而緊接著,她的目光,被不遠處的一棵巨大的、枝椏如同發光珊瑚的樹下的身影,牢牢地釘住了。
    呼吸,在那一刻停滯。
    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
    樹下,坐著一個少年。
    他穿著簡單的白色亞麻襯衫,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清瘦卻線條流暢的小臂。下身是卡其色的長褲,沾了些許草屑和泥土。他背對著她,或者說,背對著她意識投射的方向,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膝上的畫板,手中的炭筆在紙上遊走,發出沙沙的輕響。
    隻是一個背影。
    但汐音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都在確認—是空羽!是年輕了太多、青澀得如同初春嫩芽的空羽!他身上還沒有後來那份被歲月和秘密磨礪出的、沉鬱的疏離感,肩膀的線條更單薄,脖頸的弧度還帶著少年的柔軟。
    巨大的、失而複得的狂喜如同海嘯般衝垮了她的理智。她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抱住他,質問他,向他哭訴這兩年來所有的痛苦和思念!
    但下一秒,她的動作,她的思維,她的一切,都凝固了。
    因為少年空羽抬起了頭。他不是在看畫板,也不是在看遠方的風景。他的目光,越過畫板的邊緣,投向了不遠處。
    那目光,像一道擁有實質的光束,瞬間穿透了汐音虛幻的意識體,在她靈魂深處烙下了永恒的、灼痛的印記。
    汐音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
    在溪流邊,一片開著鈴鐺般垂下、散發著微光小花的灌木旁,站著一個少女。
    她赤著雙足,纖細的腳踝沾著晶瑩的水珠,踩在濕潤的、深綠色的苔蘚上。她的裙子是某種柔軟的、未經染色的天然織物,呈現出淡淡的米白色,裙擺被風吹拂,像一朵蒲公英的絨毛,輕盈地飄動。她正微微彎著腰,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一隻翅膀受傷的、身體如同琉璃般透明、內部卻閃爍著磷光的小生物。那生物在她掌心微弱地顫動,發出細小的、如同風鈴碰撞的哀鳴。
    少女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掌心的小生命。
    汐音無法看清她的全貌,隻能看到她的側臉輪廓,柔和得像月光下的山巒曲線。她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透著年輕的光澤。長長的、如同海藻般的墨綠色頭發隨意披散著,發間點綴著幾朵細小的、發光的小花。
    然後,少女似乎感覺到了空羽的注視,她抬起了頭,看向了樹下的少年。
    那一刻,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汐音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不是鏡城居民常見的、因長期麵對屏幕而顯得有些淡漠的瞳孔。那是一雙……如同最純淨的森林湖泊般的眼睛,清澈見底,倒映著琥珀色的天空和發光的植物,眼底深處,蘊藏著一種未經世事、對萬物抱有純粹憐惜與好奇的光芒。野性,靈動,卻又無比溫柔。
    而也就在少女抬起頭的瞬間—樹下的少年空羽,臉上浮現出一種汐音從未見過、甚至無法想象會出現在他臉上的表情。
    那不是她在鏡城裏所熟悉的、那種帶著一絲若有若無歉疚的、克製的溫柔。
    那是一種……混雜著驚豔、癡迷、向往,以及深不見底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愛意。仿佛他整個生命的光,都在那一刻被那個少女點燃了。他的世界,因為她的存在,而從黑白默片瞬間變成了色彩飽和度爆炸的、萬物複蘇的史詩。
    他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勾勒出一個純粹而毫無負擔的笑容,眼睛裏閃爍著星辰般璀璨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熾熱,如此專注,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他窮盡一生追尋的、宇宙的唯一真理。
    他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不再有絲毫的憂鬱和疏離,而是充滿了蓬勃的、幾乎要破體而出的生命力與創作欲。他看著她,就像沙漠中的旅人看到了綠洲,就像迷失的航船看到了燈塔。
    那是傾盡所有的、燃燒整個靈魂的凝望。是汐音在兩年相伴、無數個日夜中,從未得到過的凝望。她甚至懷疑,空羽是否曾用這種眼神,看過這個世界的任何東西。
    汐音感覺自己的靈魂被硬生生撕成了兩半。她像一個卑微的偷窺者,躲在陰暗的角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愛若生命的男人,如何將他最完整、最熾熱、最毫無保留的愛,獻給另一個少女。
    她看到少年空羽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沒有聲音傳出,但通過他唇形的翕動,以及那強烈到幾乎形成實質的情感波動,汐音的意識深處,如同被最鋒利的冰錐刺入,清晰地“聽”到了那個名字。
    那個被他用盡生命去呼喚,卻在她麵前諱莫如深、從未提起過的名字。那個……屬於那個赤足少女的名字。“野螢。”
    幻象,如同被風吹散的沙畫,開始劇烈地抖動、模糊。琥珀色的天空碎裂,發光的植物凋零,溪流聲和鳥鳴遠去。
    那股龐大的吸力再次出現,將汐音的意識從這片唯美而殘忍的夢境中,狠狠地拽離!又是一聲悶響,伴隨著額角傳來的、更加劇烈的疼痛。
    汐音猛地睜開眼,劇烈的眩暈和惡心感讓她幾乎嘔吐。
    她發現自己依然蜷縮在空羽書房冰冷的地板上,後背緊貼著金屬質感的牆壁,渾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窗外,鏡城虛假的“黎明”光線,蒼白地照來,落在她顫抖不止的手上。
    那枚“溯時之鏡”,依舊靜靜地躺在她的手心,漆黑,沉默,仿佛剛才那場驚天動地的幻境,隻是她悲傷過度產生的、一場逼真到極致的幻覺。
    可是……那個名字。那個眼神。那個她從未參與過的、琥珀色天空下的下午,那個赤足的少女“野螢”,以及少年空羽凝望她時,那種燃燒整個生命的光芒……
    這一切,比任何真實的記憶都要清晰,都要刻骨銘心!
    原來……他不是不會愛。他隻是……沒有那樣愛過她。他不是天性冷漠,不是被工作耗盡了熱情,他隻是把他所有的熱情、所有的光芒、所有作為一個少年最純粹的愛意,都留給了一個叫“野螢”的少女,留在了那個她永遠無法觸及的、琥珀色的世界裏。
    她所以為的愛情,她珍視了兩年、痛苦了兩年的回憶,從一開始,就建立在一個巨大的、可悲的謊言之上。她不是他生命裏的光,她隻是……光消失之後,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用來填補空虛的黑暗。
    她連成為那個影子的資格都沒有。影子至少還證明光曾經存在過。而她,或許隻是他在失去真愛後,於絕望中隨手抓住的一根稻草,一個……拙劣的、用來模仿過去、麻痹痛苦的替代品。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仿佛來自靈魂被碾碎時發出的嗚咽,從汐音痙攣的喉嚨裏擠了出來。她猛地蜷縮起身體,像一隻被煮熟的蝦米,劇烈的顫抖讓她無法控製自己的四肢。
    那枚黑色的晶石從她無力鬆開的手中滾落,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叩叩”聲,一路滾到了書桌的陰影裏,像一隻冷漠的眼睛,注視著它的傑作。
    巨大的悲傷,不再是緩慢的侵蝕,而是如同整個宇宙在她體內瞬間坍縮,釋放出無法想象的能量,將她所有的認知、所有的堅持、所有的愛戀,都炸成了齏粉。
    她不是失去了愛人。她是參加了一場遲到了兩年的、屬於她愛人和另一個女孩的、盛大愛情的葬禮。而她,連吊唁的資格都沒有,隻是一個誤入墓園、窺見了墓碑上最深情銘文的不速之客。
    終於,那撕心裂肺的、再也無法壓抑的痛哭,如同決堤的洪水,衝破了所有束縛,從她胸腔最深處爆發出來。她死死地抓著自己的胸口,指甲陷進皮肉,仿佛想要把那顆已經碎裂成千萬片的心髒挖出來。
    哭聲在冰冷、空曠、設計完美的公寓裏回蕩,撞擊著光潔的牆壁和地板,顯得如此突兀,如此絕望,如此……微不足道。
    窗外的光之瀑布依舊在永恒地流淌,絢爛,冰冷,無聲。它見證了一場宇宙中最盛大的悲劇。
    一個女孩,在她愛人的葬禮上,遲到了整整兩年。而直到今天,她才真正看清了墓碑上,並排刻著的,那兩個名字。其中一個,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