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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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12月29日,西安,李宇軒臨時指揮部,臘月的寒風卷起庭前的塵土,打著旋兒撲向廊下。指揮部內卻暖意融融,上好的山西煤炭在黃銅火盆裏燒得正旺,映得圍坐的幾人臉上光影跳動。
第18軍師長黃偉,軍隊後勤頗有經驗,但對於這軍政中心曲裏拐彎的算計,總顯得慢了半拍。他擰著眉頭,手裏捏著剛剛收到的內部通報,終於還是沒忍住,打破了沉默:“主任這回……我是真沒看明白。楊虎成那七歲的崽子,按說就該幹幹淨淨處置掉,以絕後患。如今非但留了他性命,還接到咱們這邊養起來?這……這不是婦人之仁嗎?將來這孩子長大了,知道是咱們收拾了他爹,豈不是養虎為患?”
他這話問得直接,聲音在安靜的廳堂裏顯得格外響亮。一旁坐著的政治部主任袁首謙,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熱茶,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是嘴角牽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陪我兄,你啊,隻看到主任伸手接住了那孩子,就覺得主任心軟了?你把這潭水看得太淺了。”他放下茶杯,目光轉向坐在陰影裏,一直沉默不語的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第二處處長戴粒,“雨濃,你來給陪我兄解解惑吧,這裏頭的門道,你最清楚。”
戴粒聞言,從陰影中微微前傾身子,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眼神銳利得像剛磨好的刀鋒。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
“陪我兄,主任留下這個孩子,非但不是心軟,反而是走了一步極高明的棋。這裏麵,至少有三層用意。”
黃偉更加困惑:“三層用意?一個七歲的孩子,還能翻出什麽浪花來?”
戴粒伸出第一根手指:“其一,在‘名分’與‘人心’。西北軍體係龐雜,楊虎成舊部如今群龍無首,人心惶惶。他們之中,有死忠於楊的,有觀望風向的,也有想另投門庭的。我們若斬草除根,固然痛快,卻必然寒了那些尚可爭取的西北軍官兵的心,甚至可能逼得他們鋌而走險,或徹底倒向那邊。但若由主任出麵,保下楊虎成的唯一血脈,並予以“撫養”,這叫什麽?這叫“顧念舊誼”,這叫“仁至義盡”!有了這麵旗幟,我們再著手整編、消化西北軍,阻力就會小得多。那些中層軍官,心裏會怎麽想?李主任連楊主任的孩子都能容下,對我們想必也不會太差。這,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策。”
他頓了頓,觀察了一下黃偉似懂非懂的表情,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在財路。陪我兄想必也知道,之前在金陵,我們一些“生意”上的手腳,做得不夠幹淨,被海外那些華僑報紙嗅到風聲,大肆渲染,導致不少華僑團體中斷了對國內的捐款,特別是對我們係統的捐助,影響不小。”戴粒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冷冽,“如今,有了這個孩子,我們就有了一個絕佳的由頭。可以向海外,特別是南洋、美洲的華僑社群發起募捐,名目就是——“為抗日烈士遺孤募集撫養教育基金”。楊虎成如今被定為叛將,但在他部分舊部和一些不明就裏的華僑看來,他終究是抗日受阻而蒙難。打著撫養他遺子的旗號,這錢,來得就名正言順,也幹淨。那些華僑最重血脈香火和仁義道德,這筆錢,不僅能彌補之前的虧空,還能大有盈餘。孩子嘛,才七歲,能花幾個錢?”
黃偉聽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喃喃:“這……這豈不是借死人的名,賺活人的錢?還是用一個孩子……”
袁首謙在一旁輕笑一聲,接口道:“陪我兄,政治場上,有時候,活人比死人有用,孩子比大人好用。關鍵看你如何用。”
戴粒不動聲色,伸出第三根手指:“其三,在名聲與上意。主任此舉,是做給金陵看的,更是做給校長看的。我料定,主任在決定留下這孩子,甚至在他剛被接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向委員長發去密電,陳明利害,並表態為安撫西北人心,彰顯領袖仁德,職意暫撫其孤,以觀後效。你想想,校長剛剛經曆驚魂,對張、楊及其部屬必然恨之入骨。但作為校長,他又不能明著表示要對一個孩子趕盡殺絕,那有損其寬仁形象。主任主動攬下這個燙手山芋,既替校長解決了道義上的難題,又展示了自己處理複雜局麵的能力和顧全大局的忠心。這筆政治資本,比多裝備一個師還管用。”
黃偉愣愣地問:“不是說要秘密養著嗎?”
袁首謙和戴粒對視一眼,這次兩人都忍不住笑出了聲,隻是那笑聲裏毫無暖意,充滿了洞悉世情的嘲諷。戴粒搖頭道:“陪我兄,你怎麽還想著秘密?這麽大的事情,怎麽可能瞞得過黨國特務的眼睛?先別說我們這群特務,就算那邊人也不是吃幹飯的。就是要讓他們知道,最好是讓消息不經意地散播出去。主任要的,就是這忠義之名,這仁厚之譽。不秘密養著,這好處從哪裏來?”
黃偉看著他們兩人臉上那種心照不宣、一切盡在掌握的神情,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從脊椎升起。他發現自己完全跟不上這種思維,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比他麵對的任何一場硬仗都要複雜和……肮髒。他嚅囁著:“不是,這小家夥才七歲啊……你們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