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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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遞過一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李老,今天來,是有個消息想親口告訴您。”
    “請講。”
    “十月,我們將在天安門廣場舉行開國大典。”先生的語氣平穩而清晰,“向全世界宣告華夏的成立。預計有三十萬群眾參加。”
    李宇軒沉吟片刻:“日期已經確定了?”
    “確定了。十月一日下午三點。”先生稍作停頓,目光誠懇,“我們誠摯邀請您一同觀禮。”
    李宇軒微微一怔,隨後笑道:“我如今的身份,恐怕不太合適。”
    “您永遠是我的老師。”先生的話語裏透著敬重,“當年在師範學堂,您講授世界軍事史,那些真知灼見,我至今受益。”
    李宇軒擺了擺手:“都是過去的事了。”
    “思想的光芒不會過時。”先生說道。
    李宇軒端詳著眼前的學生。五十五歲的他,鬢角已染霜華,但那雙眼睛依然如青年時代那般清澈、銳利,閃爍著求索的光芒。
    “好。”李宇軒最終點了點頭,“我去。”
    茶香氤氳中,兩人一時靜默。窗外隱約傳來功德林內學習討論的聲音——今日的篇目是《論人民民主專政》。
    先生放下茶杯,緩緩開口:“李老,您曆經數十年風雲,帶過兵,見過王朝更迭、時代變遷。在您看來,權力的本質究竟是什麽?”
    李宇軒望向窗外,目光悠遠:“權力……像一件精心打造的衣冠,世人皆知它沉重,卻又總有人向往那份榮光。”
    “透徹。”先生微微頷首。
    “我這一生,看多了台上台下的更替。”李宇軒語調平緩,“有人求皇圖永固,有人謀權傾朝野,有人自詡天命所歸……口號總是崇高,但往往到最後,手段成了目的,權柄本身反成了追逐的終點。”
    他轉向先生,目光深邃:“如今,曆史將重任托付於你。這份責任,前所未有。你可曾深思,將如何運用這份力量?”
    “深思過。”先生坐直了身體,語氣堅定,“用它來建設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改善億萬同胞的生活,讓華夏民族真正屹立於世界。”
    “那麽之後呢?”李宇軒輕聲追問。
    先生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古往今來,熱衷掌握權柄者眾,”李宇軒繼續道,“但懂得適時進退、成全製度者稀。有自願歸田的範例,但那需要深厚的製度根基與傳統。我們的曆史長卷中,更多的故事是力竭而止,或勢盡而終。如何建立一種新的、健康的傳承,是比奪取勝利更艱巨的課題。”
    他啜了一口茶:“世間沒有完人,任何偉大的思想也有其曆史的條件與局限。先驅者的事業需要繼承,更需要根據腳下的土地不斷發展。”
    先生靜靜地聽著,指尖煙霧嫋嫋。
    “老師,”他再次開口,聲音略顯低沉,“我的時間,可能不多了。”
    李宇軒凝視著他。
    “五十五歲,在這個時代已不算年輕。”先生繼續說,“個人生死不足懼。我憂慮的是,我們耗盡心血創立的事業,將來會不會又陷入舊的循環。擔心新的特權滋生,擔心革命的理想被遺忘,擔心人民的期盼落空。”
    李宇軒輕歎一聲:“你想得很遠。眼下當務之急,是建國安民,是讓飽經戰火的大地恢複生機,讓百姓吃飽穿暖。其他的,需一步步規劃,一步步實現。”
    “但方向必須現在就想清楚。”先生搖頭,“大典之後,權力歸於人民,也考驗著掌舵之人。如何使用,如何監督,如何傳遞……這些課題,此刻就需要開始探索。”
    “找到答案了嗎?”
    “尚未完全找到。”先生坦誠道,“但我確立了一個根本原則:權力來自人民,必須用於人民。若有一日,我不能再有效踐行這一宗旨,或更有賢能者可擔此任,我當坦然順應規律。”
    李宇軒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笑意,既有讚許,也有關切:“這便是你最可貴亦最令人懸心之處——那份赤誠的理想主義。然而在權力的巨大慣性麵前,理想往往異常脆弱。”
    他頓了頓:“積習如山,非一日可移。道路漫長,更需要智慧和耐力。你固然有非凡的意誌與信念,但曆史的重擔,需要一代代人用理智與製度去分擔。”
    先生目光一動。
    “我過去並非完全理解你,”李宇軒語氣緩和,“曾覺得你過於激越。後來漸漸明白,你是真心要為這片土地尋找新路。你的見識、魄力與擔當,確是時代的選擇。但一個健康的國家,不能隻依靠個人的英明。”
    “老師,這一點我的看法不同。”先生按熄煙蒂,眼神清澈而堅定,“江山代有才人出。我們的事業是一場永不停歇的接力。我這一生,盡力跑好我這一棒。相信後來者,一定會比我們看得更遠,做得更好。要信任人民,信任未來的同誌。”
    李宇軒久久地注視著他,最終,緩緩點頭:“那就讓曆史來見證吧。”
    談話不覺已近兩小時。夕陽西沉,金暉灑滿窗欞。
    先生起身:“李老,我該告辭了,還有很多籌備工作。”
    李宇軒也站了起來:“我送送你。”
    兩人並肩走出房間,漫步於院中。一些戰犯看見他們,停下活動,遠遠駐足觀望,無人上前。
    行至大門,先生停下腳步:“十月上午,我會安排車來接您。直接到院裏,您方便就好。”
    “好。”李宇軒應道,沉吟片刻,又說,“臨別,有幾句話相贈。”
    “學生謹聽。”
    “其一,珍重萬千。你的健康,關係國運。”
    “其二,廣開言路。位愈高,耳愈需聞八方之聲,切莫使左右僅存附和之音。”
    “其三,”李宇軒略微一頓,“知時知勢,有始有終。此話或許言之尚早,但望你常存此念。”
    先生鄭重頷首:“老師的教誨,我銘記於心。”
    兩雙手緊緊一握。先生的手溫暖而有力,李宇軒的手則已顯蒼勁。
    轎車駛離功德林大門。李宇軒立於門前,目送車影消失在街角,方才轉身回院。
    杜與明、黃偉等人漸漸圍攏過來。
    “主任,先生此行……?”
    李宇軒望向天邊絢爛的晚霞,緩緩道:“談了談曆史,談了談將來。”
    “那……我們這些人,日後究竟如何安排?”
    李宇軒回過身,望著這些曾統率千軍萬馬、如今身著相同布衫的舊部與學生:“先生說,認真改造,學習新知,將來國家建設,還需要各種人才。總會有用武之地。”
    眾人默然。夕陽將他們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功德林斑駁的圍牆上。
    遠處,燕京城的方向,隱約飄來陣陣歌聲,是新組建的文工團在為慶典排練。
    一個全新的時代,正伴隨著這歌聲冉冉升起。而他們這些來自舊時代的人,將在高牆之內,親眼見證這個偉大開端,然後,學習如何走向新生。
    李宇軒回到屋內,重新鋪開宣紙,提起毛筆。他凝神片刻,複又將筆輕輕擱下。
    有些情懷,難以盡書。有些重量,唯有親曆者方能體會。
    窗外,暮色四合。功德林的燈火次第亮起。而十裏之外的天安門廣場上,無數工人正挑燈夜戰,搭建巍峨的觀禮台。
    1949年十月,正一天一天,堅定地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