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穩婆行會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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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天赦留在慈幼局門口的那個清晨,阿阮覺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被生生剜去了。她像個遊魂般在鎮外的野地裏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直到日頭升高,刺眼的陽光將她從那種渾渾噩噩的麻木中刺醒。
左肩的骨裂處和內腑的傷勢依舊隱隱作痛,提醒著她昨夜經曆的凶險。身體上的痛楚,反倒壓下了心頭那綿密不絕的、如同鈍刀子割肉般的酸楚。她不能倒下去。天赦還需要她,雖然不能在他身邊,但她必須活著,變得更強,才有可能在未來,為他撐起一片天,或者……至少在他需要時,能再次出現。
她重新裹緊頭巾,遮住蒼白憔悴的麵容,低著頭,如同一個最普通的、為生計奔波的婦人,悄無聲息地回到了位於鎮南河邊的那間小屋。
屋子裏還殘留著前幾日為劉屠戶家接生時準備的草藥氣味,冷冷清清,再無那個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呼吸聲。阿阮靠在門板上,閉上眼,深吸了幾口氣,將翻湧的情緒死死壓回心底。
她需要錢,需要藥,需要盡快恢複。她清理了身上沾染的塵土和血跡,換上一身幹淨卻樸素的舊衣,將那把救過她多次的穩婆剪重新用布包好,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她打開門,將那塊寫著“穩婆”二字的木牌,重新掛了出去。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點,但有什麽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
劉屠戶家雙胎順產的消息確實傳開了,加之阿阮收費本就比福壽堂公道,接下來兩日,竟真又陸續有附近家境尋常的婦人來請她看診,或是處理些孕期不適的小毛病。皆是尋常症狀,阿阮憑借紮實的醫術和那微不可查的“氣”的輔助,處理得幹淨利落,分文不取或是隻收些微藥錢,口碑在底層百姓中悄悄積累著。
她刻意低調,幾乎足不出戶,采買也是揀人最少的時候快去快回。她知道自己身上麻煩不少,不想引人注目。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天下午,阿阮剛送走一位前來谘詢的孕婦,正在屋內分揀草藥,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略帶囂張的議論聲由遠及近,停在了她的門口。
“就是這兒?嘖,這破地方……”
“聽說就是她,搶了馬會長看中的劉家生意?”
“何止!外麵傳得可邪乎了,說她能徒手把卡住的娃子撈出來,怕不是用了什麽邪法……”
阿阮動作一頓,放下手中的草藥,緩緩站起身。該來的,終究來了。
“哐當!”
簡陋的木門被人從外麵不客氣地推開,撞在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光線被擋住,三個女人堵在了門口。為首的是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婦人,穿著簇新的綢緞襖子,頭上插著根明晃晃的銀簪,麵團團的臉上,一雙眼睛卻精明的過分,嘴角習慣性地下撇,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刻薄相。她身後跟著兩個稍微年輕些的婦人,同樣衣著體麵,眼神裏充滿了審視與毫不掩飾的輕蔑。
阿阮認得為首的那個,黑水鎮穩婆行會“福壽堂”的會長,馬三娘。
馬三娘那雙精明的眼睛如同探照燈般在狹小簡陋的屋內掃了一圈,最後落在阿阮身上,上下打量著她那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裙和蒼白卻平靜的臉,鼻腔裏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
“喲,這位就是新來的阮姑娘吧?”馬三娘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種假惺惺的熱絡,卻又透著一股冰碴子味兒,“真是年輕有為啊,這才來幾天,名聲可就傳到我們福壽堂去了。”
阿阮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沉靜,無喜無悲。這種沉默的注視,反而讓習慣了被人奉承巴結的馬三娘感到一絲不適。
馬三娘臉上的假笑收斂了些,往前踱了一步,逼近阿阮,壓低了聲音,語氣卻變得更加銳利:“阮姑娘,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黑水鎮有黑水鎮的規矩,吃穩婆這碗飯,就得守這碗飯的規矩。你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馬大姐我今天就來給你提個醒兒。”
她身後一個婦人立刻幫腔道:“就是!穩婆行會的規矩,第一條,就是不能搶同行定下的主顧!劉屠戶家,我們馬會長早就打過招呼了!”
另一個婦人也尖著嗓子道:“還有,收費也得按行會的章程來!你這麽胡亂降價,讓我們其他姐妹還怎麽活?”
阿阮終於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劉家當時情況危急,福壽堂的王婆婆已斷言無力回天,我出手,是為救人,並非搶生意。至於收費,我自有我的標準,貧者少取,甚或不取,富者多酬,有何不可?”
“救人?”馬三娘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說得倒是冠冕堂皇!那我問你,前幾天晚上,城西亂葬崗那邊,死人生孩子的事兒,是不是你幹的?!”
這話如同一個炸雷,讓原本在門外探頭探腦的幾個鄰居瞬間縮回了腦袋,空氣中彌漫開一種詭異的寂靜。
阿阮心頭一凜,麵上卻不動聲色:“馬會長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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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跟我裝糊塗!”馬三娘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抓到把柄的得意與狠厲,“有人看見了!看見你深更半夜從那邊回來!身上還帶著血氣!阮姑娘,接生接活人也就罷了,你去碰那些死人肚子裏的東西?你知不知道那是多大的晦氣?那是‘髒活’!是壞了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沾上那種東西,輕則倒黴破運,重則家破人亡!你自個兒不想活,別拖著我們整個黑水鎮的穩婆行當跟你一起觸黴頭!”
她指著阿阮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阿阮臉上:“我告訴你,阮阿阮!今天我把話放在這兒!以前你搶生意、亂收費的事,我看你年輕,可以不跟你計較!但從今往後,你要是再敢碰那些不幹不淨的‘髒活’,壞了行會的名聲,就別怪我們福壽堂,聯合整個黑水鎮的穩婆,斷了你的生路!讓你在這地界,再也接不到一個活兒!”
惡毒的詛咒般的警告,伴隨著馬三娘那猙獰的表情,如同一盆冰冷的汙水,朝著阿阮兜頭潑來。
屋內陷入了死寂。另外兩個穩婆也抱著胳膊,幸災樂禍地看著阿阮,等著看她驚慌失措、痛哭流涕或是服軟求饒的樣子。
阿阮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直到馬三娘說完,胸膛還因為激動而微微起伏時,她才緩緩抬起眼。
那雙眼睛裏,沒有恐懼,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和一種近乎冷漠的堅定。
她看著馬三娘,看著那被世俗規矩和利益蒙蔽的雙眼,一字一句,清晰地問道:
“馬會長,我隻問一句。”
“人命關天。何分死活?”
馬三娘愣住了,她身後的兩個穩婆也愣住了。她們預想了阿阮的各種反應,卻獨獨沒想到會是這麽一句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反問。
“你……你胡說八道什麽!”馬三娘反應過來,氣得臉色發紅,“死人也算人?那叫穢物!叫孽胎!碰了就要倒大黴!”
“在我眼裏,隻要有一線生機,還想來到這世上的,都是命。”阿阮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活人的命是命,死人體內掙紮求存的命,也是命。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因懼怕所謂的晦氣,便對一條可能活下來的生命見死不救,這穩婆,我不做也罷。”
“你……你簡直瘋了!”馬三娘指著她,手指都在發抖,“不可理喻!冥頑不靈!好!好!阮阿阮,你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咱們走著瞧!”
她狠狠瞪了阿阮一眼,仿佛要將這張平靜得可恨的臉刻在心裏,然後猛地一甩袖子,帶著兩個同樣目瞪口呆的穩婆,怒氣衝衝地走了出去,將阿阮那扇破舊的木門摔得震天響。
屋內重新恢複了安靜,隻剩下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屬於馬三娘等人的廉價脂粉氣和那股咄咄逼人的惡意。
阿阮緩緩走到門口,看著那三人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目光幽深。
她知道,這隻是開始。馬三娘和穩婆行會,絕不會善罷甘休。未來的路,注定布滿荊棘。
她輕輕關上門,將一切的喧囂與敵意隔絕在外。
轉身,看著這間冰冷、簡陋,卻暫時屬於她自己的方寸之地。她從懷中,摸出了那本陪伴她最久、也最為神秘的《穩婆手劄》。
指尖撫過封麵那模糊的、被她的血浸染過的痕跡,一種難以言喻的共鳴,自書冊傳遞到她的指尖,再流入她的心田。
她或許失去了天赦,或許得罪了行會,前路艱難。
但她握緊了手中的剪刀,撫摸著懷中的手劄。
她的道,她自己走。
第19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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