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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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陳大夫人當著眾人的麵哭訴的一番話,也是早有因由。
    先老夫人和沈氏關係不睦,尤其是在嫡長孫女陳閱姝的教養問題上分歧頗大。這些年,沈氏一直記恨著婆母將長女從她屋裏抱走的事,偏陳大老爺是個出了名的孝子,半點不肯忤逆自己的生身母親。
    “娘年紀大了,難免時常覺得孤寂。孩子們總也要晨昏定省的,權當是讓元娘多陪陪她,她老人家也開心些。”陳大老爺曾勸。
    沈氏隻覺得刺耳。
    她懷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女兒,不日日伴著她,倒伴著那老婆子,怎麽想都覺得是婆母在故意折騰她女兒。
    等大姑娘一日日長大,待老夫人一日日更親近,沈氏心頭那口氣就越發堵得慌,連帶著對這個女兒也冷淡起來。
    陳閱姝議親時,陳家原本是打算從京城的名門裏挑選一家將嫡長女嫁過去的,誰知回京給天子祝壽的襄王爺忽地找上門來,說是要替嫡幼子求娶陳家的嫡長女,打了陳家一個措手不及。
    襄王爺是天子的親侄,因先太子的緣故,雖為藩王,卻頗得聖寵,年輕時便被加封了親王爵位。其嫡幼子得其恩蔭,剛滿十六歲就被聖上允諾將來會加封他世襲罔替的英國公爵位,嫡長子將來降等承襲郡王爵位,也是榮光無限。
    昔年陳大老爺剛結束外放,坐上四品京官的位置,所求便是進六部排隊,好接替他爹從前的位子。襄親王有聖寵卻無實權,不會攪入莫名的黨爭裏頭,二人一拍即合,陳大老爺稟明了陳老夫人後,立時應下了這門親事。
    沈氏卻鬧了起來。
    一時挑揀襄州不如京城富庶,長女遠嫁,有生之年也不知還見不見得到;一時哭訴宗親皇室宅門深深,嫁過去隻會耽誤了一輩子;一時又非議襄親王一輩子無所事事,隻靠諂媚和皇親恩蔭度日。
    前兩條也就罷了,後頭那說法,陳大老爺聽得青筋直跳,怒火中燒地和沈氏大吵一架,她才不再敢議論襄親王——那人瞧著胖乎乎的,模樣和善,可他聽他去世的爹說,背地裏被他坑的人也不知凡幾。
    先帝後裔,又能得天子青睞,哪是隻靠逢迎就能立得住的?
    沈氏鬧來鬧去,最後還是不得不點頭應了這門親事,揮淚送長女嫁去了襄州襄親王府。有此教訓,等幼女到了要說親的年紀,她一早便放出話去,要在京城新科進士裏選一位人傑,近近得嫁了,將來有什麽事,娘家也好照應。
    陳大老爺也曉得妻子有多溺愛小女兒,便也不再說甚麽,由得她去,這才有了黃家這門親事。
    說回這廂沈氏驚聞長女藥石無靈的噩耗,與小女兒一道抱頭痛哭後,不由想起了自家剛滿三歲的外孫:“……可憐我的鶴哥兒,年紀這樣小,平日裏便體弱,如今再沒了親娘,將來若周紹娶了個蛇蠍毒婦進門,他可怎麽過……”
    周紹,便是陳家的大姑爺,英國公的名諱。
    陳閱姝嫁進襄王府沒過兩年,老襄王便一病不起,熬了三個月便撒手去了。襄王嫡長子周僖便承襲了郡王爵位,嫡次子周紹承襲鎮國將軍爵位,並加封英國公,陳閱姝也就成了英國公夫人。
    這樣年輕的公爵夫人,在皇室宗親裏,也是頭一份的。
    可國公夫人的名頭看著風光無限,卻也不是那麽好受的。光說是子嗣這一關,便叫陳閱姝吃盡了苦頭。
    兩人成婚五年膝下都沒有子嗣,在周紹的母親老王妃的安排下,周紹先是收用了兩個貼身丫鬟做通房,其中一個,給他生下了一個長女後因產後血崩而亡。
    幾個通房也就罷了,不過是丫鬟出身的濫妾,生的孩子都不能子憑母貴襲爵。可等翻過了年關,英國公府又正式向朝廷奏報無子,正經納了將門女方氏做良妾——皇室宗親納的良妾,經奏報朝廷,其所生之子可按律分等襲爵,故而都有定數。
    方氏的父親和老王妃的娘家人沾著表親,從前便是借了襄王爺的光入了行伍,還掙下功名來。誰知西征時方父作為先鋒深陷敵城,後來晉軍雖得了平崗城,方父卻傷重不治,連屍身都葬在了關外,去世時留下方氏這個遺腹子。
    老王妃憐憫方氏,幼時便常接她進府小住,一來二去的,倒算是和英國公有了青梅竹馬的情分。這樣的良妾,放在哪家,都得叫主母恨得牙癢癢。
    然而無名無分五年無子,陳閱姝再不情願,也隻能默認了婆母這一番安排。誰曉得等方氏進了門,不出一個月,陳閱姝就診出了懷胎兩月的喜訊。
    方氏那裏還不知如何恨,陳閱姝自己也是又喜又悔,自此一門心思撲在肚子裏的孩子身上,終是平平安安生下了個兒子鶴哥兒,老王妃和周紹都十分欣喜,在襄州城廣邀賓客辦了嫡子的滿月宴,熱鬧非凡。
    可惜天意弄人,等鶴哥兒滿了周歲,卻現出些不足之症來。一年裏,倒有五六個月都在生病請醫。
    如今,鶴哥兒剛滿三歲,仍舊是小病不斷,看著叫兩家長輩都揪心。
    四姑娘聽了這話,卻是先紅著眼睛歎了口氣:“且不說那沒影的繼室,光是那姓方的姨娘,便是個不好惹的。上回聽長姐私下裏同我提起,她覺得方氏像是已經有了身孕……”
    額上敷著帕子的沈氏騰地坐起身來,臉色鐵青:“當真?”
    陳閱微點點頭:“長姐對府裏把得嚴,應不會有差錯。”
    “這可怎麽好,這可怎麽好!”沈氏呼吸急促,國公府唯一的嫡長子是個病秧子,恰逢強勢的主母病重垂危,寵妾又懷上了身孕,無論怎麽看,都不會有鶴哥兒好果子吃。
    “母親放寬心,長姐應還能撐一段時日。咱們這些日子,隻怕顧不得傷心,得先替姐夫尋一門溫柔良善又能對抗方氏的繼室,這才能保得住長姐這唯一的骨血。”四姑娘拉著沈氏的手,聲音溫溫柔柔的,恰如及時雨,慢慢地撫平了沈氏焦躁如火煎的心。
    可尋個溫柔賢惠的,哪有這般容易?繼室再好,到底不是從她肚皮裏生的孩子,等她有了自己的兒子,怕是更一日都容不下鶴哥兒!
    那……尋個門第低好拿捏的?等鶴哥兒大些了,再許她生孩子?可性子軟些,隻怕又不是那方氏的對手。
    陳大老爺出京當差不在家裏,母女倆便相依著敘了半日的話,四姑娘才一臉倦意地從正房裏出來。
    今兒恰輪到青嬈值夜,於是便服侍著她回房梳洗沐浴,睡前哄著她喝了一碗薑茶,才見她漸漸緩過神來。
    青嬈見狀便要去外頭的小榻上值夜,哪知四姑娘卻拉著她的手不教她走:“青嬈,我心裏正鬧騰著,你好歹留下來陪陪我。”
    四姑娘更小的時候,兩人也曾同床一道睡,這樣的親近自來是有的,故而青嬈也未覺得奇怪,隻心疼於她,便依著她的話脫了衣裳睡在了她描金拔步床的外側。
    “姑娘莫要太傷心了,生死之事,原就是個人的命數。”她熄了燭火,見四姑娘背對著她微微地顫抖著,似乎是在傷心,忙低聲勸了。
    屋子裏靜悄悄的,好一會兒,青嬈才聽見她問:“青嬈,你信命嗎?”
    青嬈頓住。
    她不信。
    除了生死之事,她都更信自個兒的一雙手。
    漆黑的夜色裏,四姑娘沒有等她作答,而是喃喃道:“有時候,命數又何嚐不是一力強求的結果……所以,我信,但也不全信。”
    這話青嬈聽得不太明白,靜謐朦朧的夜裏,困意漸漸爬上了眉梢。
    *
    陳家出了這等事,青嬈原先托人悄悄送信出去給齊和書,推了三月三那日的邀約——齊和書縣試通過後,便閉門在家中苦讀,一心一意準備院試,隻有遇到疑難之事,才到族學中請教先生,故而兩人見麵倒少了許多。
    可等到三月二這一日,四姑娘卻對她道:“家裏的事你不用掛心,明兒還是高高興興出去,等你們倆的事兒成了,我心裏也快活些。”
    她哪裏肯,推了幾次,可四姑娘都打定了主意,不許她三月三孤孤單單地陪著她,青嬈無奈又感動,末了隻好應了。
    ……
    到了三月三這日,天色漸暗時,皇宮內城的燈門和燈座自下而上一點亮起,如一條栩栩如生的火龍般璀璨奪目,滿城的人都看得歎為觀止。
    青嬈出門得早,先時與齊和書一道在街上買了些荷葉羊肉和餛飩吃,俱是二人常去的小攤,手藝精細,吃著快意。
    等填飽了肚子慢悠悠往主街上走時,夜幕已悄悄降臨,回身時正好瞧見銀胄兵丁在城門前點燈,不由眼睛發亮地站在原地觀賞。
    主街兩側的道路旁也設了各色燈棚,響應著朝廷的號角,一盞一盞點亮了燈。
    青嬈在京城的陳府也當了許多年的差了,可還是頭一次能在大街上瞧見燈一點點被點亮的樣子,心中既新奇又歡喜。
    齊和書見她這樣開心,不由也跟著彎了眼睛。
    又聽旁邊的人吹噓道:“往年比今年還要熱鬧呢,今年是沒趕上好時候,太子殿下生病了,否則定不會隻是這樣的排場。”
    天子腳下的老百姓,對皇親國戚的事也都是信手拈來,活像個個家中都有做宰輔的親戚似的。
    青嬈聽了一耳朵,隻知道東宮裏的貴人興許是病重了,皇帝陛下今年不會露麵燈會與百姓同慶,排場自然也比不上往年。
    又聽聞為了太子的病,陛下在護國寺捐了足足兩千兩的香油錢,又在山腳下連設了五天的粥棚,慈父之心,日月可鑒。
    這樣的事,叫青嬈想起陳家大姑娘的事情來,不由在心裏歎了一句:這世上最慘之事,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了。連貴為天子的陛下爺,竟也逃不出這樣的厄運。
    正想著,忽聞身側眾人低低驚呼,齊和書臉色一變,大力將她拉至一邊,她這才瞧見自個兒站在交叉口,彼時正有一列騎著高頭大馬的兵士快馬經過,險些撞到了她。
    她抬眸,看清為首那人的容貌時,不覺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