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邊城遺孤
    黑暗。
    無邊的黑暗，夾雜著刺骨的寒意與墜落時耳畔呼嘯的風聲，是秦淵最後殘存的感知。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如同沉入深海的頑石，被一絲微光與暖意艱難地牽引著，緩緩上浮。劇痛率先蘇醒，從後背、腿上的箭創蔓延開來，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在筋骨間穿刺。他悶哼一聲，試圖移動，卻發現自己仿佛被拆散了架，連抬起一根手指都無比艱難。
    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簇跳躍的篝火，驅散了周遭的陰冷與潮濕。火光映照下，是一個簡陋卻幹燥的山洞，岩壁粗糙，掛著些許水珠。自己正躺在一層厚厚的幹草上，身上蓋著一件略顯陳舊卻洗得發白的青色布衣，陌生的柔軟觸感帶著淡淡的、似有若無的藥草清香。
    “你醒了？”一個清柔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如同山澗溪流，撫平了他意識中殘餘的喧囂與殺伐之氣。
    秦淵猛地轉頭，動作牽動了傷口，讓他額頭瞬間沁出冷汗。他看到篝火旁，一個身著素色衣裙的少女正低頭用小杵臼搗著什麽。她約莫二十年華，容顏清麗，未施粉黛，眉眼間自帶一股山野的靈秀與恬靜。火光在她細膩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專注的神情仿佛在對待世間最精妙的藝術品。
    “你是誰？這是何處？”秦淵的聲音沙啞幹澀得厲害，帶著濃濃的警惕。鐵山血夜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孫德勝的獰笑，李誠擋箭的身影，周崇將軍倒地時灰敗的眼神……他的手下意識向身旁摸索，卻抓了個空。
    “你的劍在那裏。”少女抬起眼眸，指了指山洞角落。那柄殘劍被仔細地放置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劍身上的血汙已被擦拭幹淨，崩裂的刃口在火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我叫簡心。這裏是鐵山絕壑的穀底。你傷得很重，我從河邊把你拖回來的。”她語氣平和，仿佛從河裏撈起一個重傷的軍人隻是尋常事。
    秦淵心頭一緊。穀底！他確實墜下了絕壑，竟真的沒死？“你……救了我？”他目光銳利地審視著少女，“為何救我？你不怕我是歹人？”
    簡心停下手中的動作，拿起一旁洗淨的布巾，浸濕了水，自然地走過來，輕輕擦拭他額頭的冷汗。她的動作輕柔而熟練，指尖帶著微涼。“我師父說，醫者眼中，隻有傷患，沒有歹人。”她頓了頓，看向他，眼神清澈見底，“而且，你身上的軍服，是鐵山營的。邊軍將士，保家衛國，怎會是歹人？”
    “鐵山營……”秦淵咀嚼著這三個字，心中湧起巨大的悲愴與諷刺。保家衛國？如今他卻成了叛營弑上的滔天罪人！他猛地攥緊了拳頭，骨節發白，傷口因用力而傳來撕裂般的痛楚，卻遠不及心中的萬一。
    “你的外傷我已處理，箭簇也取出了，用了凝血散和麻沸散，但內腑震蕩，需靜養些時日。”簡心似乎沒有察覺他劇烈的情緒波動，或者說，她察覺了，卻選擇了不著痕跡的安撫。她回到火邊，將搗好的綠色藥膏仔細敷在他腿部的傷口上，藥膏清涼，暫時壓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多謝……簡姑娘救命之恩。”秦淵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無論如何，活著，才有機會洗刷冤屈，報仇雪恨。他打量著少女，她動作麻利，對處理創傷極為熟稔，絕非普通山野女子。“姑娘精通醫術？”
    “家學淵源，略懂皮毛。”簡心微微一笑，並不深談，轉而問道，“你昏迷時，一直在喊‘將軍’、‘李誠’，還有……‘孫德勝’。”她抬起眼，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絲探究，“鐵山營，是出了什麽事嗎？前幾日，穀底還能隱約聽到營地方向傳來喧鬧，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秦淵身體驟然繃緊，眼中瞬間布滿血絲。那夜的情景再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滔天的冤屈，那血海深仇，如何對一個陌生的、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女傾訴？更何況，這背後牽扯巨大，知道得越多，對她越危險。
    看著他痛苦而戒備的神情，簡心沒有繼續追問，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將一件烤熱的麵餅遞到他手中：“先吃點東西。你失血過多，需要補充體力。往事……若不想多，便不說。”
    她的體貼與分寸感，讓秦淵緊繃的心弦稍稍鬆弛。他接過麵餅，默默地啃著，幹硬的麵餅就著簡心遞來的清水艱難下咽。山洞裏一時隻剩下篝火燃燒的劈啪聲。
    就在這時，洞外隱約傳來幾聲犬吠，以及模糊的人聲，由遠及近！
    秦淵瞬間警覺，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猛地坐起身，不顧傷口疼痛，目光銳利地掃向洞口方向。
    簡心也蹙起了秀眉，側耳傾聽片刻，低聲道：“是上麵下來的人，帶著獵犬。這穀底平日除了采藥人，極少有人來。”
    追兵！
    秦淵腦中閃過這兩個字。孫德勝果然不肯放過他！竟派人下到絕壑來搜尋！他掙紮著想要站起，去拿角落的殘劍，卻因傷勢和虛弱，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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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動！”簡心急忙扶住他，眼神冷靜而迅速，“你的傷勢經不起折騰。跟我來。”
    她不容分說，攙扶著秦淵走向山洞深處。那裏有一處天然的凹陷，被幾塊巨石遮擋，形成了一個極其隱蔽的狹小空間。她讓秦淵躲進去，又迅速將一些幹草和雜物堆放在洞口，做了一番巧妙的掩飾。
    “無論聽到什麽，都不要出聲。”簡心低聲叮囑，眼神篤定，“我去應付他們。”
    說完，她快速回到篝火旁，將搗藥的工具和血跡收拾幹淨，又往火堆裏添了幾根濕柴，讓煙氣稍微濃重一些，掩蓋住洞中原本的藥味和人息。
    剛做完這一切，雜亂的腳步聲和犬吠聲已然到了洞外。
    “裏麵有人嗎？出來！”一個粗魯的聲音喝道。
    簡心深吸一口氣，臉上瞬間換上了一副略帶驚慌和怯生生的山野女子模樣，抱著搗藥的石臼，慢吞吞地走到洞口。
    洞口站著五六名身著勁裝的漢子，雖作尋常獵戶打扮，但眼神精悍，腰間鼓鼓囊囊，顯然藏著兵刃。為首一人麵色焦黃，眼神銳利如鷹，手中牽著一條不斷衝著山洞方向狂吠的黑色獵犬。
    “幾位……幾位爺，有何事？”簡心聲音微顫，似乎被這陣仗嚇到了。
    那黃臉漢子上下打量著她，目光在她清麗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山洞內部，最後落在那堆篝火上：“小姑娘，就你一個人住這裏？”
    “是……是。小女子是采藥人，暫居於此。”簡心怯生生地回答，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裏的石臼。
    獵犬依舊衝著山洞深處狂吠不止。黃臉漢子眯起眼睛：“你這洞裏，藏了什麽人吧？”
    “沒……沒有！”簡心連忙搖頭，臉色發白，“就小女子一人。這穀底野獸多，許是……許是嗅到野獸的氣息了。”
    黃臉漢子顯然不信，對身後一人使了個眼色。那人會意，提刀便要往洞裏闖。
    “等等！”簡心似乎鼓起勇氣，攔了一下，“裏麵……裏麵是小女子晾曬的藥材，還有些……女兒家的私物，不方便……”
    她越是這樣說，那黃臉漢子疑心越重，一把推開她：“滾開！搜！”
    兩名漢子持刀謹慎地踏入山洞。秦淵藏在石縫後，屏住呼吸，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他握緊了拳頭，若被發現，唯有拚死一搏。
    山洞本就不大，兩名漢子很快搜查了一圈，用刀撥弄著幹草堆和雜物，最終停在了秦淵藏身的那片石縫前。獵犬在外麵對著這個方向叫得更凶了。
    秦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其中一人伸手要去撥開那些掩飾的幹草時，簡心忽然在外麵驚呼一聲：“啊！那是什麽！”
    洞內外的人都是一愣。隻見簡心指著山洞頂部一處潮濕的岩壁，那裏正緩緩爬過一隻巴掌大小、色彩斑斕的大蜘蛛。
    “是……是‘花寡婦’！有毒的！”簡心聲音帶著哭腔，顯得害怕極了，“幾位爺，快出來吧！被它咬一口可不得了！”
    那兩名進洞的漢子顯然也認得這種毒蟲，臉色微變，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不再仔細探查那石縫，匆匆退出了山洞。
    黃臉漢子皺了皺眉，又狐疑地看了看簡心和她懷裏的石臼，那確實是個采藥人常用的工具。獵犬仍在吠叫，但他看了看幽深的穀底叢林，以及頭頂那隻緩慢爬動的毒蜘蛛，終究不願在這明顯住人的地方為了一個不確定的目標多生事端，尤其對方還是個看似無害的采藥女。
    “走！去別處搜搜！他受了重傷，肯定跑不遠！”黃臉漢子揮了揮手，帶著手下和獵犬，罵罵咧咧地離開了洞口，腳步聲逐漸遠去。
    直到外麵徹底恢複了寂靜，隻剩下穀底的風聲和蟲鳴，簡心才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胸口。她快步走到石縫前，移開遮擋物。
    秦淵從藏身處出來，臉色蒼白，後背已被冷汗浸濕。他看著簡心，目光複雜。方才她機智應對，那份臨危不亂的鎮定與恰到好處的表演，絕非常人。
    “他們走了，暫時應該安全了。”簡心輕聲道，臉上恢複了之前的恬靜，仿佛剛才那個驚慌失措的少女隻是幻覺。
    “多謝。”秦淵沉聲道，這一次的道謝，帶上了更多的鄭重。他頓了頓，看著少女清澈的眼眸，終於下定了決心，“簡姑娘，你救了我的命，又替我擋了追兵。有些事，我或許不該瞞你。”
    他深吸一口氣，將鐵山營中那場精心策劃的背叛與屠殺，周崇將軍如何被殺，自己如何被誣陷，李誠如何為他擋箭身亡……簡略卻清晰地敘述了一遍。盡管極力克製，但那壓抑的悲憤與徹骨的恨意，依舊在話語間流淌。
    簡心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隻是眼神時而震驚，時而憐憫，最終化為一片沉靜的理解。
    “……所以，我現在是朝廷欽犯，叛國弑上的罪人。”秦淵說完，嘴角泛起一絲苦澀，“你此刻若去報官，或許還能得一份賞銀。”
    簡心沒有回答，隻是默默走到火邊，將已然溫涼的水重新架在火上加熱。然後，她轉過身，看著秦淵，眼神堅定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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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信你。”她隻說了三個字，卻重逾千鈞。
    秦淵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在這舉世皆敵的時刻，這簡單的三個字，如同暗夜中的燈塔，瞬間擊中了他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為何……”他聲音有些哽咽。
    “眼神騙不了人。仇恨可以偽裝，但那種失去重要之人的痛苦，和被至信之人背叛的絕望，偽裝不來。”簡心輕輕道，“而且，師父說過，這世道，有時候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她將重新溫熱的水遞給他：“你現在要做的，是活下去，養好傷。隻有活著，才能找到真相，才能告慰逝者。”
    秦淵接過水碗，溫熱的感覺透過粗陶碗壁傳入掌心，仿佛也傳入了他冰封的心河。他看著眼前這個看似柔弱，卻擁有著非凡勇氣、智慧與慈悲心的少女，第一次覺得，這無盡的黑暗與絕望中，似乎真的透進了一線微光。
    然而，他們都清楚，追兵已經搜到了穀底。這裏，不再安全。
    【下章預告】
    秦淵身墜絕壑，生死未卜。鐵山血夜震動朝野，叛營弑上的滔天汙名如影隨形。神秘采藥少女簡心於穀底發現奄奄一息的他，素手仁心，能否救回這滿身血汙與謎團的將死之人？與此同時，副將孫德勝為何布下如此殺局？他背後是否另有主使？一張無形大網正悄然撒向亡命的秦淵與救人的簡心。第三章《絕壑亡命》，且看絕境逢生，暗影追蹤，初入江湖的秦淵將如何麵對這鋪天蓋地的追殺與汙名？少女簡心的藥王穀背景，又將引出怎樣的武林秘辛？危機接踵，懸念迭起，不容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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