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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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村的白天,死寂得可怕。陽光透過屋頂的破洞,在布滿灰塵的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像一塊塊燙傷的疤痕。我和馬老拐窩在破敗的土房裏,像兩隻受傷的野獸,舔舐著傷口,警惕著外麵的風吹草動。
    腳踝的腫痛在草藥的作用下稍稍緩解,但每動一下還是鑽心的疼。馬老拐的情況更糟,他肩頭的傷因為兩次折騰,加上缺醫少藥,開始發起低燒,臉色灰敗,嘴唇幹裂起泡,靠在牆邊時常陷入半昏半醒的狀態,嘴裏偶爾會含糊地念叨些聽不清的詞句。
    我們帶來的那點渾水很快喝完了,饑餓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著我們的胃。絕望如同這荒村裏的藤蔓,悄然滋生,纏繞得人透不過氣。
    我看著蜷縮在角落、氣息微弱的馬老拐,這個帶我入行,手段狠辣,卻又在關鍵時刻顯得深不可測的“老師傅”,此刻脆弱得像個孩子。虎子死了,老貓、三旺不知所蹤,現在我們倆也瀕臨絕境。這就是我選擇的“出人頭地”嗎?用命換來的錢丟了,換來的卻是朝不保夕的逃亡和可能悄無聲息死在這荒村破屋的結局。
    一種巨大的悔恨和虛無感攫住了我。我想起家鄉的黃土坡,想起爹娘佝僂的背影,甚至想起村裏那條總是對著我搖尾巴的黃狗……那些我曾經拚命想要逃離的平淡甚至貧苦,此刻卻顯得那麽遙遠而珍貴。
    “水……水……”馬老拐發出微弱的**,把我從悔恨的漩渦中拉回現實。
    我掙紮著站起身,忍著腳痛,拿起那個破瓦罐,一瘸一拐地走出土房,準備再去那口老井碰碰運氣。村子依舊死寂,陽光白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發疼。
    就在我快要走到井邊時,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村口方向,似乎有什麽東西反光了一下!很短暫,像是玻璃或者金屬在陽光下的折射。
    我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跳出嗓子眼。追兵?他們找到這裏了?
    巨大的恐懼讓我瞬間忘記了腳痛,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縮回了最近一堵斷牆後麵,屏住呼吸,偷偷向外窺視。
    村口方向,空無一人。隻有風吹過荒草的搖曳。
    是錯覺嗎?還是……他們已經進村了,正在暗中搜索?
    我不敢確定,但寧可信其有。我放棄了打水,用最快的速度,以殘垣斷壁為掩護,跌跌撞撞地逃回了我們藏身的土房。
    馬老拐被我慌亂的動靜驚醒,虛弱地抬起眼皮。“怎麽了?”
    “外麵……好像有人。”我喘著粗氣,心髒狂跳,把看到的情況斷斷續續地說了一遍。
    馬老拐聽完,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厲色,但很快被更深的疲憊掩蓋。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好半天才平複,臉色更加難看。
    “鋒子……”他聲音嘶啞,幾乎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我恐怕……走不動了。”
    我看著他灰敗的臉色和因發燒而潮紅的麵頰,心裏咯噔一下。
    “這地方……不能待了。”他喘著氣,眼神卻異常清醒地看著我,“你得自己走。”
    “什麽?”我愣住了,“我……我一個人?去哪?”
    “往北……穿過這片荒地,我記得那邊幾十裏外……有個小貨運站。”他每說幾個字,都要停下來喘口氣,“去找……找一個叫‘老柴’的人……就說……是馬老拐讓你去的……他會……幫你一把。”
    他這是在交代後路?我看著他,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雖然對他有懼有怕,但這段時間,畢竟是他帶著我,教了我東西,也在某種程度上“護”著我。現在他要我丟下他一個人等死?
    “不行!”我脫口而出,不知哪來的勇氣,“我背你走!”
    馬老拐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卻比哭還難看。“別說傻話……我這傷……加上發燒,走不出多遠……就是累贅。一起留著……都得死。”
    他掙紮著,從貼身的衣袋裏,摸出那張屬於他的存折,塞到我手裏。“這個……你拿著。加上你那份……省著點用……夠你……安穩一段時間。”
    接著,他又深深地看著我,眼神複雜難明。“那青銅盒子……還有裏麵的東西……留著。是禍根……也可能……是條路。怎麽選……看你自己了。”
    他把最重要的錢財和那個惹來殺身之禍的秘密,都交給了我。這是一種托付,也是一種……徹底地將我拉入他這個世界的烙印。
    “記住……”他最後說道,聲音已經微不可聞,“這行當……進來容易……出去難。手上的泥……心裏的債……洗不淨了……就得學會……背著它……走下去……”
    他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眼睛也緩緩閉上,不知是昏睡過去,還是……
    我握著那兩張沉甸甸的存折,看著地上那個冰冷的青銅盒子,又看看氣息奄奄的馬老拐,整個人僵在原地。
    走?還是留?
    留下,可能被追兵找到,一起死。
    走,可能獨自麵對未知的荒野和危險,但有一線生機。可這意味著,我要拋下這個帶我入行、此刻無比脆弱的領路人。
    外麵,夕陽開始西沉,將荒村的斷壁殘垣染上一層淒豔的血色。風更冷了,吹過空屋,發出嗚咽般的聲音。
    我站在原地,腳下仿佛生了根。馬老拐最後那句話在我耳邊回蕩——“手上的泥……心裏的債……洗不淨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這雙曾經隻握過鋤頭的手,如今沾滿了墓穴的陰冷泥土和看不見的血腥。我知道,從那個西夏貴族墓開始,從我接過那枚玉佩開始,從虎子死在我麵前開始,我璟言鋒,就已經不再是那個單純的山村少年了。
    江湖的水,我蹚了。渾身的泥,我沾了。有些路,一旦踏上,就真的回不了頭了。
    我猛地彎腰,撿起那個青銅盒子,緊緊抱在懷裏,又將兩張存折塞進最裏麵的口袋。
    然後,我看了昏迷的馬老拐最後一眼,咬了咬牙,轉身,一瘸一拐地,決絕地走出了這間破敗的土房,融入了荒村外逐漸濃重的暮色之中。
    背後的荒村,像一個巨大的墳墓,埋葬了我短暫的“學徒”生涯,也埋葬了我最後的一點天真。
    前方,是未知的荒野和更加叵測的江湖。
    我緊了緊懷裏的盒子,感受著它的冰冷和堅硬,一步一步,朝著馬老拐所指的北方,艱難前行。
    腳下的泥土,依舊沾著,洗不淨。
    但路,還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