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青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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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靈犀之隕
第十二章:青嵐
時間,仿佛被凍結在那團漸次消褪的青金色光暈與紫璃喉嚨深處滾動著的、混合暴怒與忌憚的低吼之間。每一秒都被拉長,如同在粘稠的樹脂中掙紮。
天琦緊握著守心劍,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與虎口崩裂處汩汩流出的溫熱猩紅形成刺目對比。劍尖兀自滴落著來自紫璃前肢的殷紅獸血,一滴,兩滴,在死寂的雪地上砸開一朵朵微小而殘酷的紅梅,旋即被滲透的寒意凍結成暗紅色的冰珠。他渾身無處不痛,紫焱留下的並非灼熱,而是一種深入骨髓、凍結靈魂的陰寒劇痛,與內腑受創後的翻江倒海交織在一起,幾乎要撕裂他殘存的意識。真氣徹底枯竭,丹田空乏得如同被掏空的石窟,傳來一陣陣針紮似的、令人絕望的虛脫感。他之所以還能站立,全靠深深插入雪地、支撐著大半身體重量的守心劍,以及一股從靈魂深處榨取出的、名為“不甘”的意誌力。
視線因失血和極致的虛弱而模糊,視野邊緣晃動著不祥的黑影。但他死死咬著下唇,用疼痛刺激神經,渙散的目光聚焦在數丈外那頭逡巡不前的凶獸身上,不敢有絲毫懈怠。他知道,任何一絲鬆懈,都可能招致雷霆般的致命一擊。
懷中的皓影,在發出那聲撼動靈魂的古老嘶鳴後,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重新變回那個脆弱的小獸,軟軟地蜷縮著,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著生命的頑強延續。那枚引發異變的青銅令牌,此刻光芒也已徹底斂去,恢複成冰冷沉甸、毫不起眼的模樣,緊貼著他的胸膛,仿佛之前的青金色光暈和奇異波動,真的隻是一場瀕死前產生的幻覺。
紫璃前肢那道被守心劍劃開的傷口並不深,對於它強悍的肉身而言,甚至算不上重創。然而,這微不足道的傷痕,卻像是一滴落入滾油的水,徹底激發了它作為頂級捕獵者的凶性與暴戾。它那血紅的瞳孔,如同兩顆燃燒的血鑽,在天琦和皓影之間來回掃視,瞳孔深處,暴虐的殺戮欲望與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對未知威脅的深深忌憚正在激烈交鋒。它不再急於撲殺,而是低伏著布滿流線型肌肉的身軀,纏繞周身的紫色冰焰隨著它的呼吸明滅不定,時而高漲,散發出凍結靈魂的寒意,時而收斂,顯露出暗紫色的光滑皮毛。它粗壯的尾巴如同一條蓄勢待發的鋼鞭,在身後緩緩擺動,尾尖的紫焰在空氣中劃出危險的軌跡,帶起細微的冰晶凝結聲。它在權衡,在試探,那團詭異的青光和那小獸身上一閃而逝的古老氣息讓它本能地感到不安,但眼前獵物散發出的濃烈血氣與瀕死虛弱,又如同最甜美的毒餌,不斷刺激著它最原始的殺戮本能。
空氣凝固如鐵,風雪似乎也在這一刻屏息。生與死的天平,在紫璃的一念之間危險地搖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時刻,仿佛冰封時空被一縷微風吹破——
“紫璃。”
一個聲音,清清冷冷地,如同雪山之巔萬年冰層下融化的第一滴冰泉,純淨得不含任何雜質,帶著空靈而悠遠的回響,穿透了曠野永不停歇的風雪呼嘯,穿透了紫璃喉嚨裏滾動著的威脅性低吼,清晰地、不容抗拒地,傳入場中每一個存在的感知最深處。
這聲音不高,沒有刻意加重語氣,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滲透靈魂的穿透力,和一種天生淩駕於凡俗之上的、不容置疑的威嚴。
正準備積蓄力量、發動下一次撲擊的紫焱魔豹,那龐大而充滿力量感的身軀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徹!它周身的紫色冰焰像是遇到了某種天然的克星,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壓製,收斂回體表,隻餘下淡淡的紫色光暈流轉。它那原本充滿暴戾與殘忍的血紅瞳孔中,竟極其人性化地閃過一絲慌亂與畏懼,如同頑劣的孩童被最敬畏的長輩當場抓個正著。它不再盯著近在咫尺的獵物天琦,而是迅速轉過頭,巨大的頭顱甚至微微低下,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喉嚨裏那威脅性的低吼也瞬間變調,化作了帶著幾分委屈、幾分討好,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撒嬌意味的嗚咽。
天琦心中劇震!強忍著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眩暈和劇痛,他艱難地、一點點地轉動仿佛生了鏽的脖頸,循著那清冷聲音和紫璃目光所向的方向望去。
隻見不遠處,一塊最高的、如同黑色巨劍般直刺灰蒙天穹的、被千年冰雪覆蓋的巍峨巨岩之巔,不知何時,悄然立著一道身影。
那是一個女子。
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質地看似普通,卻在風中輕輕飄動時,流淌著月光般柔和而清冷的光澤,仿佛與這廣袤無垠的冰天雪地完美融為一體,卻又如此卓然獨立,不染半分塵埃。衣袂飄飄,勾勒出她清瘦而挺拔的身姿,如雪中青鬆,崖間寒梅。她麵容清麗絕倫,五官精致得如同造化最完美的傑作,肌膚勝雪,白皙剔透得仿佛由萬載玄冰精心雕琢而成,帶著一種遠離紅塵、不食人間煙火的極致疏離與冷寂。一頭青絲如墨色瀑布般傾瀉而下,僅用一根看似樸素、卻隱隱有靈光內蘊的白玉簪子鬆鬆挽起部分,幾縷調皮的發絲被山巔的寒風吹拂,垂落於白皙的頰邊,更添幾分遺世獨立的飄渺仙氣。
然而,最令人過目難忘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雙……如同沉睡了萬年的寒潭般的眸子。清澈得可以倒映出天地雪光,卻又深邃得仿佛蘊藏了無盡的星空與亙古的冰霜。它們映著雪原的蒼茫,卻沒有任何溫度,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情感波動——沒有好奇,沒有憐憫,沒有憤怒,也沒有喜悅。隻是平靜地、淡漠地、如同俯瞰螻蟻般俯瞰著下方的一切,包括那頭凶焰滔天卻在她麵前乖順如貓的紫焱魔豹,以及那個渾身浴血、狼狽不堪、掙紮在生死線上的陌生來客——天琦。
她站在那裏,仿佛已與這塊巨岩、這片風雪、這座青嵐崖共存了千年萬年,成為了這片險絕之地自然法則的一部分,清冷,孤高,不容窺探,更不容褻瀆。
天琦一時間竟看得有些癡了,心神搖曳。並非僅僅因為那驚為天人的絕世容顏,更是因為那股仿佛與整個世界都隔著一層無形卻堅不可摧的冰壁的極致氣質,以及……她僅僅憑借一個名字,一聲輕喚,就如此輕易地喝止了那頭瞬息間就能取他性命的恐怖凶獸!
她……究竟是誰?
女子的目光,如同兩道無形的冰線,淡淡地掃過場中。先是在依舊保持警惕姿態、渾身遍布可怖傷口、血染衣袍的天琦身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那目光,沒有任何對傷者的關切,也沒有對陌生來客的好奇,平靜得如同看著一塊曆經風霜的岩石,或是一截早已失去生機的枯木,不起絲毫漣漪。隨即,她的視線落在了此刻顯得異常溫順、甚至帶著幾分討好意味、低伏在地的紫焱魔豹身上。
“我說過,”她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清冷得不帶絲毫煙火氣,沒有責備的語調,沒有怒意的起伏,隻是在平靜地陳述一個早已定下的規矩,“不得隨意傷及靠近青嵐崖的生靈。”
話語很簡單,卻像是一道無形的律令,讓魔豹紫璃將巨大的頭顱垂得更低,幾乎要完全埋進冰冷的積雪裏,發出更加順從、甚至帶著一絲惶恐的嗚咽,粗長的尾巴也徹底耷拉下來,不再擺動。
天琦心中恍然,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原來這頭實力堪比築基後期、凶悍無比的紫焱魔豹,竟是這神秘女子所豢養?或者說,是受她約束、看守此地的存在?這青嵐崖,果然如師父所言,隱藏著難以想象的秘密和強大的存在!
女子不再看匍匐認錯的紫璃,目光重新回到天琦身上,最終,落在了他即便在生死關頭也依舊緊緊握在手中、此刻沾染著自身與獸血、顯得格外刺目的青銅令牌之上。當她看到這枚令牌時,那雙萬年不變的冰潭般的眸子裏,似乎極其短暫地、泛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如同冰麵上被微風吹過的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皺褶,但轉瞬之間,便已恢複古井無波,快得讓人懷疑是否是錯覺。
“外來者。”她開口,聲音如同風吹動懸掛在簷角的冰棱,清脆,冰冷,疏離,“能持此物,受紫璃一擊而不死,引動‘青嵐之光’護體……”
她微微停頓,那雙冰眸似乎穿透了天琦的身體,直視他殘破的靈魂本源。
“……你,從何處來?”
她的問題直接而簡單,沒有任何迂回,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仿佛能壓垮精神的重壓,直接叩問天琦的來曆與根腳。
天琦強撐著幾乎要徹底渙散的精神,猛地吸了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那寒意如同刀子般刮過喉嚨,刺入肺腑,卻也帶來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壓下喉頭不斷上湧的腥甜,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清晰、穩定,盡管每一個字出口,都感覺像是在撕裂聲帶和肺葉:
“在下……天琦,原……靈犀宗弟子。”他每說一個字,都伴隨著劇烈的咳嗽和身體的顫抖,但他依舊堅持著,目光直視岩巔那抹白色的身影,“受師門重托……特來青嵐崖……求見……”
他的話並未說完,但其中蘊含的意思已然明確無比。他緊緊握著那枚冰冷的青銅令牌,指節泛白,這是他現在唯一的憑證,是連接他與這神秘之地、與眼前這清冷女子的唯一紐帶,也是他全部希望所係。
“靈犀宗……”白衣女子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音節從她淡色的唇瓣間吐出,清冷的眸子裏,極其罕見地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如同水紋般迅速消散的追憶與某種難以言喻的複雜神色,但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快得如同錯覺,她的麵容和眼神很快又恢複了那亙古不變的冰封與平靜。她沒有詢問靈犀宗現狀如何,也沒有問天琦為何會落得如此狼狽境地、渾身是傷,隻是用一種陳述事實般的語氣,淡淡地說道:
“此地,非爾等該來之處。”
她的語氣沒有任何波動,平靜得如同在訴說“雪是白的”、“冰是冷的”這樣天地間最樸素的真理,卻像是一柄無形的冰錘,重重敲擊在天琦本已脆弱不堪的心上。
天琦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了無底冰窟。難道……曆經了千難萬險,熬過了無數生死考驗,失去了所有同門,背負著血海深仇和複興的希望,好不容易才走到這傳說之地的腳下,得到的,就隻是這麽一句輕描淡寫的、拒人**裏之外的“不該來”嗎?巨大的失落和絕望如同潮水般再次湧上,幾乎要將他最後一點意誌吞噬。
然而,就在他心神搖曳,幾乎要支撐不住之時,女子接下來的話,卻又像是一根拋下的、纖細卻堅韌的蛛絲,讓他即將沉淪的意識猛地抓住了一絲微弱的希望。
她的目光再次掃過天琦身上那些皮肉翻卷、被紫焱之力侵蝕得慘不忍睹的傷口,掃過他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臉色,掃過他懷中那氣息微弱、仿佛隨時會熄滅的小獸皓影,最後,那清冷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血跡斑斑的青銅令牌上,停留的時間,比之前稍長了那麽一瞬。
“念在你持有信物,且……”她微微頓了頓,視線似乎在天琦懷中的皓影身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刹,那目光中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探究,“……且與此獸有些緣法,可暫入外圍雪廬療傷。”
她的語氣依舊平淡,仿佛做出這個允許並非出於同情或善意,而僅僅是基於某種既定的規則或是……對那枚令牌,以及皓影身上某種特質的認可。
說完,她不再多看天琦一眼,仿佛他的存在,他的反應,都與她無關。她倏然轉身,素白的衣裙在風雪中劃出一道清冷的弧線,如同雪山之巔最孤傲的冰蓮,又如同隨時會化作雪花乘風歸去的仙子,不留下任何痕跡。她對著依舊低伏在地、不敢妄動的紫璃,清冷地吩咐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位的耳中:
“帶他去‘寒寂居’。”
紫璃低吼一聲,算是回應,聲音中依舊帶著一絲對被饒恕獵物的不甘,但它顯然不敢有絲毫違背女子命令的念頭,隻是用那雙殘餘著凶光的血瞳瞥了天琦一眼,便老老實實地站起身。
女子身影微動,下一刹那,便已從那塊巍峨的黑色巨岩之巔消失不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仿佛她從未出現過,又仿佛她已徹底融入了這片漫天風雪與青嵐崖的陰影之中,隻餘下那清冷如雪、仿佛能凍結靈魂的氣息,若有若無地縈繞在冰冷的空氣裏,久久不散。
天琦怔怔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腦海中一片混亂,心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強烈恍惚感、對這神秘女子身份與目的的無數疑問,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終於勉強踏入了這扇神秘之門檻的複雜情緒。是慶幸?是茫然?還是對前路更深的憂慮?
青嵐崖……雪廬……寒寂居……
還有那個,清冷如萬載玄冰,仿佛凝聚了世間所有風雪之精華的神秘女子——飄雪。
他的旅程,在曆經九死一生之後,似乎終於推開了一扇門,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更加幽深莫測、福禍難料的階段。
紫璃不耐煩地甩了甩尾巴,帶起一串紫色的冰晶,它低吼一聲,示意天琦跟上。它雖然收斂了殺意,但那龐大身軀自然散發出的凶戾氣息,以及偶爾掃過來、依舊冰冷無情的血瞳,都讓天琦絲毫不敢放鬆警惕。
他咬了咬牙,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將守心劍從雪地中拔出,拄著這柄陪伴他一路生死與共的長劍,拖著那具傷痕累累、疲憊欲死、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身體,一步一步,踏著深深的積雪,跟在那頭危險的紫焱魔豹之後,向著青嵐崖山腳下,那片被更加濃重風雪籠罩的、未知而神秘的領域,艱難地、蹣跚地行去。
身後,是茫茫雪原,是死裏逃生的戰場。
前方,是莫測的崖影,是未知的機緣,亦是潛在的更大危機。
(第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