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出穀探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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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漢的決定,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野熊穀中激起了層層漣漪。出穀,意味著主動踏入危機四伏的外部世界,這與他們之前躲藏、防禦的姿態截然不同。但無人提出異議。經過這段時間的磨合,胡漢的權威和遠見已深入人心,尤其是核心的幾人,更是明白鹽鐵之事關乎存亡,避無可避。
    三日後,一支精幹的小隊準備出發。由張涼親自帶領,成員包括身手最矯健、曾做過獵戶的王栓,以及機靈且對周邊地形相對熟悉的狗娃。胡漢本欲親自前往,但被張涼和楊茂等人堅決勸住。
    “郎君乃我等主心骨,不可輕動。”張涼抱拳,言辭懇切,“探查之事,交給屬下!必竭盡全力,探明情況,平安歸來!”
    胡漢知道他們說得在理,自己確實需要坐鎮穀中,以防不測。他不再堅持,而是將所能想到的注意事項一一叮囑:“此行以探查為主,切忌與人衝突。首要目標是尋找鹽源線索,其次是留意有無鐵礦苗或廢棄鐵器。注意觀察胡人活動規律,繪製簡易地圖。若遇危險,保全自身為要,立即撤回。”
    他將那個珍貴的Zippo打火機和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好的“驚雷散”交給張涼:“此物或許能在危急時刻助你脫身,慎用。”
    張涼鄭重點頭,將東西貼身收好。
    晨曦微露,穀口的寨門悄然開啟一道縫隙,張涼三人身著利於隱蔽的灰褐色麻衣,背負著幹糧、清水和武器,魚貫而出,很快便消失在朦朧的山林之中。
    他們這一走,穀內的氣氛似乎也跟著緊繃了幾分。胡漢表麵上依舊沉穩,指揮著日常的勞作和訓練,但目光總會不自覺地瞥向穀口方向。楊茂帶領的木工組加快了曲轅犁模型的製作和改良,同時開始嚐試用硬木製作一些類似矛頭的尖刺,安裝在長棍上,以彌補鐵製武器的不足。婦孺們則更加賣力地照料著“希望坡”上的青苗,以及擴大采集和晾曬野菜的範圍,仿佛多儲備一分糧食,就能為外出探索的同伴多提供一分保障。
    時間在等待中緩慢流逝。一天,兩天……到了第三日午後,連胡漢都有些坐不住了,正準備加派一組人沿路接應時,負責在矮牆上瞭望的二牛發出了信號——遠處山林中出現了人影!
    很快,三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穀口,正是張涼一行。他們看起來疲憊不堪,衣袍有多處刮破,王栓的手臂上還纏著布條,隱隱滲出血跡,但三人的眼神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完成任務後的振奮。
    寨門迅速打開,眾人圍攏上去。
    “郎君!我們回來了!”張涼的聲音帶著沙啞,卻難掩激動。
    胡漢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連忙讓人送上清水,並示意他們先休息。但張涼擺了擺手,示意無妨,隨即開始匯報此行收獲。
    “我們往東南方向走了約兩日路程,”張涼一邊喝水一邊說,“確實發現了一處可能的鹽源!那是一處幹涸的河床,河岸邊的泥土泛著白霜,嚐起來有鹹澀味,附近還有野獸舔舐的痕跡!我們按郎君說的方法,刮取了一些表層土帶回來。”他解下一個小皮囊,裏麵裝著少許灰白色的泥土。
    胡漢接過,用手指沾了一點嚐了嚐,確實有明顯的鹹苦味。這是鹽堿土的跡象!雖然提純會很麻煩,需要經過溶解、過濾、蒸曬等多道工序,但至少找到了一個可以自力更生的方向!
    “好!太好了!”胡漢難掩喜色,“那鐵器方麵呢?”
    張涼的神色變得凝重了些:“我們靠近了一個據說以前有過小規模冶鐵的荒村,但那裏已經被一夥流民占據了,人數約有三四十,看起來不太好相與。我們沒敢靠太近,隻在遠處觀察,看到他們使用的工具裏,似乎有一些鐵器,但來源不明。王栓兄弟的手臂,就是被他們外圍設置的捕獸夾所傷。”
    王栓憨厚地笑了笑:“不礙事,皮外傷,幸好發現的及時。”
    胡漢眉頭微蹙。流民團體……這既是潛在的人口來源,也可能是危險的競爭者。他暫時將這個信息記下。
    “還有,”狗娃插話道,臉上帶著興奮,“我們在回來的路上,發現了一小片以前沒注意到的坡地,長著好多郎君你之前說過的、那種稈子硬邦邦可以當糖吃的甜稈(可能是甘蔗或類似的高糖分植物)!”
    這倒是個意外之喜。高糖分植物可以提供快速能量,甚至可能用於嚐試發酵或保存食物。
    張涼最後總結道:“胡人的活動痕跡我們也看到了幾處,多是小隊遊騎,行蹤不定。我們盡量避開,並沿路做了些不顯眼的標記,畫了份簡圖。”他掏出一塊用木炭畫滿了符號和線條的麻布。
    聽著張涼的匯報,胡漢心中思緒翻湧。信息量很大,有喜有憂。鹽源找到了初步方向,鐵器有了線索但伴隨風險,外部勢力開始浮現,胡人的威脅依舊存在。
    他拍了拍張涼的肩膀,沉聲道:“辛苦諸位了!你們帶回來的消息,至關重要!先好生休息,治傷。王栓兄弟,記你一功!”
    他轉向眾人,朗聲道:“諸位,張隊正他們帶回了希望,也帶回了警示!我們有了自己製鹽的可能,但也知道了外麵並非無人之境。從今日起,穀口警戒再提升一級,巡穀範圍擴大!同時,楊茂,你帶人開始嚐試用張隊正帶回來的鹽土,按我之前說的方法,進行提純試驗!”
    “是!”眾人轟然應諾,士氣高漲。有了明確的目標和可行的路徑,之前的忐忑化為了更加堅定的行動力。
    胡漢看著重新忙碌起來的人們,目光深邃。野熊穀的封閉狀態被打破了,他們開始與外部世界產生聯係。下一步,是如何利用這些信息,將潛在的資源轉化為實實在在的力量,並應對可能到來的、來自同類的挑戰。發展的道路,從來都不會一帆風順。
    第十四章鹽蹤與來人
    張涼帶回的鹽堿土,成為了野熊穀新的焦點。在胡漢的指導下,楊茂帶著幾個心思細膩的婦人,在溪邊開始了笨拙卻充滿希望的提純嚐試。他們用粗陶罐(穀中僅有的幾個完好器皿之一)盛水,將鹽土倒入攪拌,待泥沙沉澱後,將上層的渾濁鹵水小心地舀到洗淨的大片樹葉或薄石板上,利用日光曝曬。
    過程緩慢且效率極低,第一次嚐試得到的隻是一層薄薄的、帶著雜質的灰白色晶體,嚐起來依舊苦澀,但那份確鑿無疑的鹹味,足以讓所有參與者和圍觀者歡呼雀躍。這意味著,他們不必完全受製於外界,有了一條能夠自己生產生命必需品的途徑,哪怕它還很粗糙。
    “繼續改進!”胡漢鼓勵道,“嚐試用多層細麻布過濾鹵水,收集不同地方的鹽土比較,找到含鹽量最高的。我們還需要製作更多、更淺的晾曬容器。”他知道,這隻是萬裏長征第一步,但方向對了,剩下的就是時間和經驗的積累。
    就在穀內為這微小的突破而振奮時,負責在穀口矮牆上輪值的王栓,發出了急促的預警信號——不是胡人騎兵那種令人心悸的馬蹄聲,而是遠處林間出現了不止一個、正在小心翼翼靠近的人影!
    “戒備!”張涼的低吼聲瞬間傳遍營地。男丁們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抓起身邊的棍棒、柴刀,按照平日操練的位置,迅速在矮牆後集結。婦孺則被示意退往後方新建的木屋區。
    胡漢快步登上矮牆,與張涼並肩望去。隻見林邊稀疏的樹木後,影影綽綽地出現了大約十來人,同樣是衣衫襤褸的流民打扮,但與之前楊茂一家孤零零的狀態不同,這些人雖然麵有菜色,但行動間似乎有些章法,手中也拿著五花八門的“武器”——鏽蝕的叉子、削尖的木棍,甚至還有一兩把看起來像是製式但破損嚴重的環首刀。
    他們停在弓箭射程之外(雖然穀內目前並無真正的弓箭),警惕地打量著穀口這道突然出現的、頗具規模的矮牆和緊閉的寨門,臉上充滿了驚疑和審視。
    對方人群中,一個看起來像是頭領的中年漢子走了出來。他身材不算高大,但眼神頗為精悍,隔著一段距離,抱拳揚聲喊道:
    “牆上的朋友!莫要誤會!我等是西麵趙家溝逃難過來的鄉親,絕無惡意!隻是山中覓食,偶然路過寶地,見貴處營寨嚴整,心生敬佩,特來拜會!不知主事的是哪路英雄?可否現身一見?”
    話語說得還算客氣,但那股試探的意味十分明顯。他們不是來乞求收留的,更像是來摸底的。
    張涼低聲道:“郎君,看來是另一夥抱團的流民,人數似乎不少。看他們的家夥和架勢,恐怕不是善與之輩。”他握緊了手中的環首刀,經曆過軍旅的他,能從對方細微的動作中感受到一絲戾氣。
    胡漢心中明了。亂世之中,失去了秩序約束的流民團體,為了生存,很容易演變成土匪或流寇。這夥人,恐怕就是介於普通流民和土匪之間的狀態。
    他上前一步,站在牆垛後,平靜地回應:“在下胡漢,暫居於此,與一眾鄉親在此結寨自保,隻求亂世中苟全性命,並非什麽英雄。不知諸位遠來,有何見教?”
    那頭領見回話之人氣度沉靜,不卑不亢,心中又高看了幾分,臉上堆起笑容:“原來是胡首領!失敬失敬!見貴寨氣象不凡,想必糧秣充足,弟兄們佩服得很!實不相瞞,我等一路逃難,缺衣少食,實在是難以為繼。今日冒昧前來,是想問問胡首領,能否看在同是漢家兒女的份上,周濟些糧食?哪怕隻是些許糠秕,也能救活幾條人命!我等感激不盡!”
    話說得可憐,但那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貪婪,卻沒有逃過胡漢的眼睛。這分明是看他們穀內似乎頗有章法,想來打秋風,甚至可能存了窺探虛實、乃至搶奪的心思。
    直接拒絕,很可能立刻引發衝突。對方人數占優,且可能有亡命之徒,硬拚即便能勝,也必然損失慘重。但若輕易給予,則會被視為軟弱可欺,後續麻煩無窮。
    胡漢心念電轉,迅速有了決斷。他朗聲道:“同是天涯淪落人,諸位艱難,胡某感同身受。隻是我等在此立足未穩,所獲亦僅夠糊口,實無餘糧可以周濟。”
    那頭領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身後的人群也開始騷動,有人已經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胡漢話鋒一轉,繼續說道:“不過,糧食雖無,我觀諸位兄弟皆是能勞作者,我處倒有一條活路,不知諸位可願一聽?”
    “活路?”那頭領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胡漢。
    “正是。”胡漢指向東南方向,“由此往東南兩日路程,有一處幹涸河床,其岸邊的泥土可製粗鹽。我處可提供製鹽之法,諸位若能自行前往取土製鹽,所得之鹽,你我雙方可按約定比例交換糧食或其他所需之物。如此,諸位可得活命之資,我處亦能緩解鹽鐵之困,豈不勝過刀兵相見,兩敗俱傷?”
    這是胡漢的試探,也是一招緩兵之計。他將鹽源的信息有限度地分享出去,一是轉移對方的注意力,將可能的搶劫目標從現成的糧食引向需要勞作的鹽;二是借此觀察對方的反應,判斷其是更傾向於合作還是掠奪;三是如果合作達成,他們確實能通過交換獲得急需的鐵器或其他物資。
    那頭領顯然沒料到胡漢會提出這樣的方案,一時怔在原地,與身旁幾個看似頭目的人低聲商議起來。牆上的張涼等人也屏息凝神,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山穀間的空氣,仿佛再次凝固。這一次,叩響野熊穀大門的,不再是苦苦哀求的個體,而是攜帶著武力和不確定性的團體。胡漢的應對,將決定這個新生勢力是迎來第一次擴張的契機,還是麵臨成立以來最嚴峻的挑戰。
    第十四章以鹽為籌
    穀外的流民頭領——自稱趙胥——與同夥低聲商議了許久。矮牆之上,胡漢與張涼等人耐心等待著,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緊張。牆內的婦孺緊握著雙手,男丁們則緊握武器,汗水浸濕了粗糙的木質握柄。
    終於,趙胥再次抬起頭,臉上的神色緩和了些,但眼底的審視並未褪去。他揚聲問道:“胡首領此言當真?那鹽土……果真能製出可食之鹽?製鹽之法,又當如何交換?”
    胡漢知道對方心動了。在亂世,鹽和糧食一樣是硬通貨,掌握一門製鹽的手藝,等於握住了一條活路,這比搶到一袋可能會吃完的糧食更有長遠價值。
    “自然當真。”胡漢語氣篤定,“我處已初步試製成功,雖略顯粗糙,卻足可食用。至於製法……”他頓了頓,展現出適當的謹慎,“並非不傳之秘,但亦是我等辛苦摸索所得。若貴方誠心合作,我可先將初步的取土、化鹵、過濾之法相告,足以讓你們製出粗鹽。待貴方製出鹽來,我們以鹽換糧,或換取我等所需之物。至於更深層的提純精煉之術,待合作順暢,彼此信任之後,再議不遲。”
    他拋出了一個分階段的方案,既展示了誠意,也保留了底牌和主動權。直接將所有技術和盤托出,隻會讓自己失去價值。
    趙胥目光閃爍,顯然在權衡利弊。胡漢的條件不算苛刻,甚至可以說給了他們一條實實在在的生路。但他也在懷疑,對方是否在鹽源本身上有所隱瞞,或者這根本就是個陷阱。
    “胡首領快人快語!”趙胥最終似乎下定了決心,抱拳道,“此法可行!不過,口說無憑,我等需先確認那鹽土所在,並親眼見到貴處所製之鹽,方可定約!”
    這是合理的要求。胡漢點頭:“可以。為表誠意,我可讓人取少許樣品與趙頭領過目。至於鹽源位置,待約定達成,自會告知。”
    他示意牆下的楊茂,將一小包初步晾曬得到的、帶著雜質的灰白色鹽末和一小包張涼帶回來的原鹽土,用繩子吊下牆去。
    趙胥親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接過。他先仔細觀察鹽土,又用手指沾了點鹽末放入口中,細細品味,臉上終於露出了確信和一絲壓抑的興奮。那確鑿的鹹味做不了假!
    “好!胡首領是信人!”趙胥將樣品交給身後的人傳看,再次抱拳,語氣真誠了不少,“這合作,我趙胥應下了!不知胡首領想如何交換?”
    關鍵的談判開始了。胡漢早已胸有成竹,他不疾不徐地說道:“很簡單。貴方每提供十斤此等品質的粗鹽,我可交換粟米五斤。或者,若貴方有鐵器、完好的工具、布匹、藥材等物,亦可按價值商議兌換。具體細則,可再詳談。”
    這個兌換比例是胡漢仔細考量過的。五斤粟米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支出,但換取十斤鹽,無論是自用還是潛在的貿易價值,都極為劃算。他必須讓對方覺得有利可圖,才能維持合作的穩定性。
    趙胥在心中快速盤算,臉上露出一絲喜色。用漫山遍野的土換來實實在在的糧食,這買賣怎麽看都劃算!他甚至已經看到了未來依靠這門“生意”壯大隊伍的景象。
    “成交!”趙胥爽快應下,“既如此,我等即刻返回準備,明日便派人隨貴方指引前去取土!還望胡首領信守承諾!”
    “一言為定。”胡漢頷首,“明日辰時,我會派熟悉路徑之人在此等候。為免誤會,還請貴方人馬不要靠近穀口一裏之內。”
    “理當如此!”趙胥應承下來,又客套了幾句,便帶著手下緩緩退入了林中,消失不見。
    直到對方的身影徹底消失,矮牆後的眾人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張涼抹了把額頭的細汗,低聲道:“郎君,此計雖妙,但將鹽源告知他們,是否養虎為患?這些人,恐非安分之輩。”
    胡漢望著趙胥等人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張兄所慮,我豈不知。然而,堵不如疏。他們將注意力放在製鹽換糧上,便暫時無暇覬覦我穀內虛實。我們急需外部物資,尤其是鐵器,這是最快獲得穩定來源的辦法。至於養虎……”
    他嘴角勾起一絲冷峻的弧度:“那就要看,是我們先將這頭‘虎’馴化,還是我們先長出足以震懾猛虎的獠牙。抓緊時間,壯大自身,才是根本。”
    他轉身,麵向穀內眾人,聲音提振起來:“諸位都看到了,危機亦是轉機!從今日起,我們需要更快地建房、墾地、練兵、製鹽!我們要讓這野熊穀,變成任何人都不敢小覷的根基之地!”
    “是!郎君!”眾人的回應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和愈發堅定的決心。
    第一次與外部勢力的正式接觸,以一種看似和平的方式暫時告一段落。但胡漢知道,脆弱的平衡已經建立,更大的風浪或許就在不遠處。他必須利用這寶貴的喘息時間,加速完成內部的整合與力量的積累。與趙胥團體的合作,既是一場交易,也是一場無聲的競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