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華悅初啼與遙遠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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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蘇州,告別了故鄉的溫情與閑適,我仿佛從一場寧靜的夢境跌回充滿現實感的競技場。隻是這次,我不再是為別人的夢想添磚加瓦,而是要親手搭建屬於自己的城池。內心的緊迫感與家鄉帶來的那份篤定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催促著我必須立刻行動起來。
    創業的第一步,是找到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一個能讓“華悅”這個名字落地生根的物理空間。我不想離這個行業的脈搏太遠,最終將目光鎖定在了蘇州工業園區,一個匯聚了眾多新興企業的區域。而最終選定的地點,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宿命感——脈山龍大廈。這裏,距離我熟悉的老東家同程旅遊,直線距離不到兩公裏。站在脈山龍大廈樓下抬頭望去,我心中五味雜陳,這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亦或是一種近距離的砥礪,提醒自己勿忘初心,也看清前路。
    接待我的是大廈招商部的一個女孩子,名叫荊成玲。她看起來年紀與我相仿,穿著一身得體的職業套裝,妝容精致,未語先笑,一雙眼睛透著股機靈勁兒。“馮總,您好您好!早就恭候大駕了!”她熱情地伸出手,話語如同春風拂麵,一聲“馮總”叫得自然流暢,仿佛我已是此地舉足輕重的客戶。
    我心中暗自失笑,自己這個光杆司令,哪裏當得起什麽“總”。但不得不承認,她這聲稱呼,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一個初創者微妙的自尊心,也預示著一種被尊重的開始。
    荊成玲的業務能力非常嫻熟,她拿著樓書,帶著我穿梭在脈山龍大廈的各個區域,詳細介紹著不同單元的視野、采光、格局以及周邊的配套設施。她從入駐企業的品質談到未來的升值潛力,言辭懇切又不顯浮誇,顯然深諳與人打交道之道。
    “馮總,您做旅遊,講究的是個形象和便捷。我們這棟樓,交通四通八達,客戶來訪方便,而且物業管理絕對是園區一流的,保證讓您的客戶一來就感覺到專業和信任。”她邊走邊說,時不時觀察我的反應,“我看您是個做大事的人,選址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但我們這裏,絕對是您不會後悔的選擇。”
    最終,我們確定了一單元六樓的一個辦公室,建築麵積六十多平米,朝南,采光極好,窗外視野開闊,租金也在我的預算承受範圍之內。站在空蕩蕩的毛坯房裏,聽著窗外隱約的城市噪音,我仿佛已經能看到“華悅”的招牌在這裏點亮。
    “馮總,以後咱們就是鄰居了,有什麽事隨時找我,千萬別客氣!”簽完租賃合同,荊成玲笑容可掬地送我出門,那句“馮總”叫得越發順口。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緊鑼密鼓的裝修。我事無巨細地參與其中,從設計圖紙的修改到裝修材料的挑選,都親力親為。那四十萬啟動資金,像是一塊巨大的海綿,每一分錢擠出去,都能感受到它的迅速縮水。我必須精打細算,確保每一筆錢都花在刀刃上。
    裝修完畢,打掃幹淨,那個曾經在腦海中構想了無數遍的場景終於變成了現實。當我獨自一人,將那張印著“蘇州華悅旅遊信息谘詢有限公司”和“法定代表人:馮瑞東”的營業執照,小心翼翼地懸掛在辦公室雪白的前台背景牆上時,手臂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沒有鮮花,沒有掌聲,隻有空蕩房間裏的回音,以及我自己沉重而激動的心跳聲。那一刻,豪情萬丈與如履薄冰的感覺同時攫住了我。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所有的壓力、風險、成敗,都將由我一人承擔。
    辦公室有了,但裏麵空空如也。正當我對著辦公家具城的報價單發愁時,荊成玲仿佛有讀心術一般,適時地打來了電話。
    “馮總,辦公室都收拾利索了吧?有沒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她的聲音依舊熱情,“我看您這邊剛開始,如果需要置辦辦公家具,不妨跟我說說。我在這棟樓裏待得久,認識不少公司,有些公司擴張或者搬遷,經常會處理一些還不錯的二手家具,性價比超高。我這人別的不行,就是朋友多,資源廣,幫您問問看?”
    這無疑是雪中送炭。我正需要控製成本,二手家具無疑是最佳選擇。我連忙道謝:“那真是太感謝了,荊經理,你可是幫了我大忙了。”
    “哎呀,馮總您太客氣了,叫我成玲就行。咱們都是朋友了,互相幫助是應該的。”她爽快地說。
    果然,在她的牽線搭橋下,我以極低的價格,從同一棟樓另一家升級換代的公司手裏,收購了一批幾乎九成新的辦公桌椅、文件櫃和一個小型會議桌。這件事,讓我對荊成玲這個人的印象極佳。她不僅業務熟練,更懂得如何維係客戶關係,這種潤物細無聲的幫助,遠比單純的商業往來更讓人感到溫暖。
    自此之後,我和荊成玲的接觸多了起來。她偶爾會在我不忙的時候,上來坐坐,喝杯茶。我的辦公室雖然簡陋,但我還是特意置辦了一套簡單的茶具。在氤氳的茶香中,我們漸漸超越了房東與租客的關係,成了可以聊些話題的朋友。她會跟我吐槽招商部遇到的奇葩客戶,我會跟她訴說創業初期的迷茫與壓力。她思維活躍,口才便給,常常能給我一些意想不到的啟發,或者隻是聽我傾訴,也能讓我減壓不少。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能有一個這樣的朋友,是“華悅”誕生帶給我的第一個意外之喜。
    然而,朋友的情誼無法替代商業的殘酷。辦公室有了,家具齊了,但裏麵隻有我一個人。我成了“華悅”的全能選手:老板、唯一的業務員、產品經理、客服、財務、行政……甚至保潔。每天,我對著電腦,瘋狂地挖掘著一切可能的客戶資源,電話打得耳朵發燙,鍵盤敲得劈啪作響。我整理著從同程帶出來的供應商資源,精心設計旅遊產品,撰寫宣傳文案,回複每一個微小的谘詢。中午啃著麵包,晚上常常熬到深夜,規劃著公司的發展路徑,計算著每天的支出與可能的收入。
    那是一種近乎原始的創業狀態,所有的能量都從自身壓榨。累嗎?當然累。身體的疲憊尚可忍受,精神上的孤寂與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才是最大的煎熬。有時候,一天下來毫無進展,看著銀行卡上隻出不進的數字,焦慮如同潮水般湧來,幾乎要將我淹沒。
    在這種時候,我尤其會想起在同程的日子。雖然也有壓力,但背靠大樹,身邊有熟悉的團隊,那種安全感是如今無法比擬的。偶爾,我也會忍不住給麗麗發個信息,吐槽一下當老板的艱辛。麗麗總會回過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然後說:“老大,你現在可是在創造曆史啊!挺住!”她的話,帶著舊日部下的調侃與鼓勵,總能讓我在苦笑之後,重新鼓起勇氣。
    更多的時候,我會想起天水,想起那頓歡聲笑語的聚餐,想起石雲在夜色中清亮的眼神和那句“加油”。我會點開她的微信頭像,翻看她的朋友圈,偶爾也會發條信息過去,聊聊家鄉的近況,問問趙俊俊的櫻桃園、馮喜明的蘋果樹,或者說些無關痛癢的趣聞。她的回複通常不急不緩,語氣總是那麽平和,帶著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這種遙遠的、淡淡的聯係,像是一根細細的線,牽連著我和那片給我力量的土地,提醒我為何出發。
    或許是因為之前在同程積累的資源和經驗,或許是因為我破釜沉舟的努力起了作用,也或許,是運氣在創業初期稍稍眷顧了我。“華悅”在拿到執照後,竟然真的開始運轉起來。靠著我一個人,單打獨鬥,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依靠著過去積累的客戶關係和精準的產品推薦,以及我利用個人資源直接與供應商合作所能提供的具有競爭力的價格,我驚訝地發現,賬麵上竟然產生了近五萬元的利潤!
    這五萬元,對於大公司而言或許微不足道,但對於初創的“華悅”,對於孤軍奮戰的我而言,不啻於一針強心劑!它證明了這條路可行,證明了我的判斷和能力並非空中樓閣。那種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悅,幾乎衝散了所有連日來的疲憊與焦慮。
    然而,人的欲望和野心,總是隨著初步的成功而滋長。當我確認自己一個人一個月就能創造五萬利潤時,一個念頭不可抑製地冒了出來:如果我不是一個人呢?如果我有兩個、三個,甚至更多像我一樣努力的人呢?“華悅”的潛力有多大?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迅速生根發芽。我看著辦公室裏空著的十幾個工位,仿佛看到了無限的可能。一個人單打獨鬥,終究無法成就一個真正的公司。招兵買馬,勢在必行!
    於是,我再次投入了緊張的招聘工作。篩選簡曆、麵試、考核……我以當年麵試何婷的標準,甚至更為嚴格地審視著每一個應聘者。我需要的是有激情、肯吃苦、願意與公司共同成長的夥伴,而不僅僅是找一個打工者。
    很快,“華悅”迎來了它的第一位正式職員——朱媛媛。
    朱媛媛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臉上還帶著些許校園的青澀,但眼神中充滿了對旅遊行業的熱愛和渴望。她麵試時有些緊張,但回答問題很真誠,對於底薪要求也不高,更看重學習的機會和未來的發展。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幾年前那個懵懂卻充滿衝勁的自己。我幾乎沒有太多猶豫,便決定給她一個機會。
    朱媛媛的入職,對我而言意義非凡。我終於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我手把手地教她熟悉產品,學習客戶溝通技巧,熟悉公司的運作流程。她學得很快,身上有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和領悟力。雖然初期她並不能直接創造太多效益,甚至需要我投入大量時間培訓,但看到她逐漸上手,開始獨立處理一些簡單的谘詢和訂單時,我肩上的壓力,仿佛真的被分擔了一部分。辦公室裏多了一個人的身影,多了一份敲擊鍵盤的聲音,也多了一份共同奮鬥的氣息。
    隨著朱媛媛的逐漸成熟,公司的業務似乎也進入了良性循環。第二個、第三個職員陸續加入。我借鑒同程的經驗,建立了簡單的培訓體係和激勵機製。團隊的雛形開始顯現。三個月不到的時間,辦公室裏那十五個格子間,竟然已經坐滿了大半!看著原本空蕩的辦公室被填滿,聽著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和同事間討論業務的聲音,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感和成就感油然而生。這才像一個真正的公司啊!
    但喜悅的背後,是驟然增大的壓力。十五個員工,即便按每人每月六千元的基本工資計算,一個月光是人力成本支出就高達九萬元!這還不包括房租、水電、物業、市場推廣等其他固定開銷。我之前賺到的那點利潤,以及那四十萬的啟動資金,在這每月固定的龐大支出麵前,顯得如此單薄。我粗略計算了一下,賬上的錢,最多隻能支撐公司正常運轉五個月。
    五個月!這是我給自己,也是給“華悅”設定的生死線。如果在五個月內,團隊無法產生足夠的效益,無法實現盈利,那麽“華悅”就將彈盡糧絕,轟然倒下。每天晚上,當我計算著每日的營收,對比著支出報表時,那種巨大的財務壓力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於頂,讓我時常在深夜驚醒,冷汗涔涔。
    正是在這種極度的壓力和焦慮中,六月的一天,我收到了石雲發來的信息。
    信息很簡短,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了層層漣漪。
    “馮瑞東,我六月十四號要結婚了。本來想當麵告訴你,但知道你現在創業初期肯定特別忙。希望一切順利。”
    看著屏幕上那幾行字,我愣住了。心裏一時間湧上各種情緒,有驚訝,有為她高興,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複雜的失落,以及深深的遺憾。
    她要結婚了。那個在日本深夜給我打來越洋電話的姑娘,那個在老家燈光下笑容溫柔的老同學,那個在我創業艱難時給予我無聲鼓勵的朋友,即將步入人生的新階段。
    我理應到場,送上最誠摯的祝福。看著辦公室裏忙碌的年輕麵孔,看著電腦上亟待處理的訂單和報表,我知道,我無法離開。公司正處於最關鍵的爬坡期,每一天都至關重要,我作為船長,絕不能在這個時候離船。
    我反複斟酌著用詞,給她回複了信息,表達了由衷的祝福,也詳細解釋了公司正處於起步最關鍵的時刻,實在無法抽身前往參加婚禮的遺憾和歉意。我說,這份遺憾,我會一直記得。
    最後,我聯係了另一位在老家的同學張豔,委托她務必代我,將一份厚厚的禮金和我最真誠的祝福,帶到石雲的婚禮上。
    做完這一切,我靠在辦公椅上,久久無法平靜。窗外,蘇州的夏日陽光明媚,但我卻感覺內心某個角落,仿佛下起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那場遙遠的、我無法參加的婚禮,像是一個清晰的界碑,標記著我和故鄉、和過去某種聯係的悄然改變。
    我拿起手機,翻到之前和石雲寥寥無幾的聊天記錄,那句“加油”依然靜靜地躺在那裏。我深吸一口氣,將心中那點莫名的悵然壓下。
    前方,是“華悅”必須要闖過的激流險灘,我沒有太多時間沉浸在個人的情緒裏。我站起身,走向辦公區,那裏,有我需要共同奮鬥的團隊,有我們必須要創造的未來。
    歸鄉的溫暖依舊在心間,遙遠的祝福也已送達。而此刻,在脈山龍大廈六樓的這間小辦公室裏,屬於馮瑞東和“華悅”的征途,才剛剛開始。五個月的倒計時,已經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