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熔雪·山脊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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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四點的山風,是淬了冰的刀。我扶著石灰窯的殘垣,指尖摳進凍裂的石縫,雪水順著指縫往裏滲,冰得骨節發疼。
    半山雪廠的爐火在身後突突跳著,像一顆不肯安分的心髒,把窯壁的冰殼烤得滋滋響,融水順著石縫往下淌,在地麵結出蜿蜒的冰棱,像給荒坡纏上了銀鏈。
    顧驍靠在窯門,左臂的紗布又洇開一片紅,他把沒點燃的煙夾在指間,目光掃過遠處被雪封死的山道,
    “追兵被甩在省界,但省革委會的文,估計明早就能到。”我點頭,彎腰抓起一把雪,在掌心揉成冰團,涼意順著血管往下走,卻壓不住胸腔裏的火,
    “他們要的是霜花的根,我們給的是霜花的種,看誰先熬死誰。”林靜從窯裏出來,手裏捧著剛校準的溫控儀,表盤上的紅針穩穩指在550℃,她鏡片上蒙著一層白霧,
    “樣品箱恒溫正常,五十隻霜花甲,一隻沒損。但爐體的耐火磚裂了三塊,再燒下去,怕要塌。”聶小紅扛著兩根新砍的毛竹過來,竹梢還沾著雪,她把毛竹往地上一摜,
    “山下供銷社有耐火泥,我去順。順便探探風,看看省裏那群人,是不是真要把我們困死在山上。”她話音剛落,山道那頭突然傳來汽車引擎的悶響,雪霧裏晃出兩盞車燈,像餓狼的眼睛,正一點點往山上挪。
    我心裏一沉,抄起窯邊的鐵鉗,
    “來的比我想的快。”顧驍也直起身,手按在槍套上,
    “是省電子辦的車,車牌我認得出。”車燈越來越近,最終停在窯口十步外,車門推開,杜組長裹著厚呢大衣下來,肩頭落滿雪,他身後跟著兩個穿中山裝的幹部,手裏捧著一卷紅頭文件,在雪地裏格外刺眼。
    “沈墨同誌,”杜組長的聲音被風刮得發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省裏研究決定,霜花項目即刻納入省直屬,所有設備、人員、技術資料,三日內移交省城。這是文件,簽字吧。”他把文件遞過來,紙頁在風裏嘩嘩響,像一張催命符。
    我沒接,隻是抬手指著窯裏的爐火,
    “杜組長,你看這火。”火光從窯口漏出來,舔著雪幕,把我們的影子投在石牆上,拉得老長,
    “它生在半山,長在雪裏,離了這座山,就是無根的火,燒不旺。省裏要的是成品,我要的是能一直燒的爐子,這筆買賣,我們得重新算。”杜組長皺眉,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冷了幾分,
    “沈墨,別給臉不要臉。省裏給你資金,給你編製,你還想要什麽?”
    “要自主權。”我往前走了一步,鐵鉗在手裏轉了個圈,
    “霜花的爐,建在半山;霜花的人,歸我管;霜花的技術,我交國家,但怎麽用,我說了算。不然,這爐火,今天就滅。”我說著,伸手就去拔爐門的插銷,聶小紅也抄起毛竹,林靜則把溫控儀往地上一放,作勢要砸。
    杜組長身後的幹部急了,上前一步就要攔,卻被顧驍用眼神逼了回去,那目光冷得像山巔的冰,讓人生生不敢動。
    雪地裏陷入死寂,隻有爐火的劈啪聲,和山風卷著雪粒打在鐵皮上的脆響。
    杜組長盯著我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伸手把文件卷起來,
    “你這丫頭,倒像塊燒紅的鐵,越敲越硬。行,我給省裏打報告,自主權可以談,但有個條件。”他頓了頓,指了指窯裏,
    “半個月內,你要拿出兩百隻霜花乙,增益必須到35dB,用於軍工通訊。做到了,半山的爐子,你留著;做不到,乖乖跟我回省城。”
    “一言為定。”我伸手,跟他擊了個掌,掌心相觸,他的手冰涼,我的手卻燙得像火,
    “半個月後,你過來驗收,要是差一隻,我親自把爐子拆了給你送去。”杜組長點點頭,轉身上車,車燈再次亮起,卷著雪霧往山下走,像一道被扯斷的白練。
    看著車影消失在雪霧裏,聶小紅才鬆了口氣,把毛竹往地上一扔,
    “媽的,嚇死我了,還以為今天要跟他們硬剛。”我卻笑了,走到窯邊,把鐵鉗往爐裏一探,火星濺在臉上,燙得微微發麻,
    “硬剛沒意思,我們用爐子說話,比槍管用。”接下來的半個月,半山雪廠成了一座不夜城。
    聶小紅從山下弄來耐火泥,又帶著幾個死囚技術員,把裂了的窯壁重新糊了一遍,毛竹搭的腳手架在雪地裏搖搖晃晃,她卻踩著竹梢,像隻猴子,手裏的抹子揮得飛快,
    “典獄長,你看這新窯,比以前結實多了,燒到明年都塌不了。”林靜則帶著理論組,在窯邊搭了個毛竹棚,把監獄裏的博士們投影出來的光刻版圖,一張張畫在牛皮紙上,雪光透過竹縫漏進來,照在她熬紅的眼睛上,卻亮得驚人,
    “35dB的增益,關鍵在柵極的寬度,我們得把光刻精度提到2微米。”我和顧驍則輪班守著爐口,他左臂的傷沒好透,卻執意值夜班,裹著軍大衣靠在窯邊,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火星在雪夜裏一明一滅,
    “我已經讓人在山下布了暗哨,省裏要是敢耍陰的,第一時間就能知道。”我蹲在爐前,往裏麵添著焦炭,火光映著我的臉,
    “不用防陰的,我們隻要把霜花乙做出來,就是最硬的底氣。”第十天的淩晨,第一爐霜花乙出爐了。
    窯門打開的瞬間,熱浪撲麵而來,白霧裏飄出一股鬆香味,林靜用長鉗夾出一片晶圓,對著雪光看,矽片上的電路紋路細得像頭發絲,她突然笑了,
    “成了,柵極寬度2微米,增益測試,35.2dB。”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炸雷,在雪廠裏炸開。
    聶小紅扔下手裏的抹子,從腳手架上跳下來,差點摔進雪溝,她跑到爐邊,搶過晶圓看了半天,突然衝著山下大喊,
    “省裏的人聽著,霜花開了!開在半山雪裏了!”喊聲被風卷著,飄向山腳下的鎮子,像一枚投出去的石子,在平靜的湖裏砸出了漣漪。
    接下來的五天,我們連軸轉,爐火就沒滅過,一隻隻霜花乙從窯裏出來,被小心地封裝進鋁殼,碼在樣品箱裏,從五十隻,到一百隻,再到兩百隻。
    驗收那天,杜組長果然來了,還帶了省裏的測試組,儀器擺了一桌子,從增益測試儀到壽命試驗機,樣樣齊全。
    聶小紅把兩百隻霜花乙擺成一排,在雪地裏像一排銀色的星星,
    “杜組長,隨便測,要是有一隻不達標,我把這窯給你拆了。”測試組的人忙了一上午,數據單越疊越厚,最後一個技術員抬起頭,聲音帶著驚訝,
    “全部合格,增益最低35dB,最高36.7dB,遠超要求。”杜組長看著數據單,又看了看窯裏的爐火,沉默了半晌,突然把筆扔給我,
    “行,我服了。半山的爐子,歸你管。省裏的資金,明天就撥過來,你要的自主權,我也給你爭下來。但記住,霜花是國家的,不能私藏。”我接過筆,在文件上簽下名字,筆尖劃過紙頁,留下一道墨痕,像給霜花的根,紮下了第一顆釘子。
    杜組長走後,雪突然停了,太陽從雲縫裏鑽出來,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
    我站在窯口,看著遠處的山脊,雪開始融化,順著石縫往下淌,像給山澆上了一層水。
    林靜走過來,遞給我一隻剛封裝好的霜花乙,鋁殼冰涼,卻帶著爐火的餘溫。
    “接下來,幹什麽?”她問。我把那隻晶體管舉到陽光下,銀殼反射出耀眼的光,像一顆小小的太陽,
    “幹什麽?讓霜花開遍整座山,再開去山外。”顧驍也走過來,他左臂的傷好了些,不再纏著厚紗布,隻是留了一道疤,像一條暗紅色的線,
    “山下的公路要修了,我們的晶體管,能用到信號塔上。”聶小紅則扛著工具,往窯裏走,
    “先把爐子再修修,我感覺,這火能燒到1976年去。”我笑了,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混著爐火的焦香和雪水的清甜,嗆得肺發疼,卻讓我異常踏實。
    窯裏的火還在燒,劈啪作響,像在為新的征程敲著鼓點。我回頭,看著那團跳動的火光,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霜花遇太陽就化,可我們偏要讓它在太陽底下,燒得更旺。
    “回爐。”我說,聲音沙啞,卻帶著藏不住的雀躍,
    “去迎接下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