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雙重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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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晞的指尖在泛黃的紙質檔案邊緣劃過,留下一道淺淺的灰痕。檔案室特有的、混合著舊紙張、塵埃和淡淡黴味的氣息幾乎令人窒息。頂燈年久失修,忽明忽滅,將她和堆積如山的檔案卷宗籠罩在一片不穩定的光暈裏,仿佛隨時會將她吞沒於徹底的黑暗。
已經是第七天了。自從那個詭異的、標記著“絕密永久封存”的黑色金屬箱在她追查一樁連環失蹤案時意外出現,她就再也無法安寧。箱子裏沒有案件卷宗,隻有一份代號“淨土”的模糊項目簡介,以及一張被火燎過邊緣的集體照片。照片上,幾個穿著老式警服的人影模糊,唯獨中間那個年輕女子的笑容清晰得刺眼——那是她,林晞,卻又不是她記憶中的自己。照片背景裏,一個不起眼的實驗室門牌上,印著一個獨特的符號:一個被橄欖枝環繞的、抽象的眼睛。
這個符號,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燙在了她的記憶深處,引發了一連串無法解釋的“故障”。偶爾閃回的、不屬於她經曆過的戰鬥畫麵;對某些街道、氣味突如其來的、強烈的既視感;還有,最讓她不安的是,她對三年前那場讓她獲得嘉獎、也讓她失去一位重要線人的“7·12大案”的記憶,開始變得支離破碎,細節相互矛盾。
她必須弄清楚。借著調查一樁無關的舊案的名義,她潛入了這間位於市局地下三層的、幾乎被遺忘的物理檔案庫。電腦記錄太過幹淨,幹淨得像被精心擦拭過。隻有這些可能被遺漏的、沉重的紙質實體,才可能藏匿真相。
她的目標很明確:找到“7·12大案”的原始行動報告,以及所有涉及人員的檔案,包括她自己的。
時間在翻動紙頁的沙沙聲中流逝。終於,她找到了標著“7·12”編號的檔案盒。打開,裏麵文件的排列順序透著一種刻意的整齊,與她記憶中結案時那種略帶混亂的充實感截然不同。她快速翻閱著行動總結、證據清單、證人證言……一切似乎都對,卻又哪裏都不對。細節過於完美,邏輯鏈條順暢得如同精心編排的劇本。
她的心跳開始加速。她跳過這些,直接尋找核心——人事歸檔部分。她找到了當時專案組所有成員的警員編號及檔案索引。隊長老劉,副隊大周,技術小李……她的手指順著名單往下,找到了“林晞”兩個字。
後麵跟著的警徽編號,是 0378。
一個她爛熟於心的號碼。從警校畢業那天起,這個數字就和她融為一體,刻在她的警徽上,印在她的每一份文件上。
可是……等等。
林晞猛地皺起眉頭。一種冰冷的疑慮順著脊椎爬升。她記得,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的編號是0378。但此刻,看著這紙上的數字,一種強烈的異物感衝擊著她。仿佛大腦在堅持一個記憶,而眼睛卻在閱讀另一個“事實”。
她需要更原始的記錄。警員編號的登記,必然追溯到最初的人事錄入檔案。那應該在另一個區域,按編號順序存放的永久檔案庫裏。
她站起身,因為蹲得太久,眼前一陣發黑,身體微微晃動。她扶著冰冷的金屬檔案架,穩住呼吸,然後走向檔案室更深處,那裏存放著這座城市所有警員最初的“身份證明”。
0377,0379……她順著編號尋找,手指劃過檔案袋的邊緣。找到了0378的位置。她深吸一口氣,將那個略顯單薄的牛皮紙檔案袋抽了出來。
袋子很輕。走到旁邊一張積滿灰塵的木桌前,她借著昏暗的燈光,解開了纏繞在扣繩上的封線。裏麵隻有寥寥幾張紙。最上麵是一張標準的人事登記表。
姓名:林晞。
性別:女。
入職時間:與她記憶吻合。
編號:0378。
白紙黑字。
然而,林晞的瞳孔卻在下一秒驟然收縮。不是因為編號,而是因為表格右上角貼著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有著和她一模一樣的五官,一模一樣的短發,甚至連嘴角那顆微小的痣都分毫不差。但那雙眼睛裏的神采,卻截然不同。那不是她。那是一個陌生的、帶著一絲怯懦和茫然的年輕女孩。
這不是她入警時拍的照片!她記得清清楚楚,那天陽光很好,她穿著嶄新的警服,對著鏡頭笑得自信而充滿期待。而這張照片……背景灰暗,人物表情僵硬,像是在某種強製要求下拍攝的。
冷汗瞬間浸濕了她的後背。她強迫自己冷靜,翻到下一頁。是警校成績單。成績……平庸得可憐,幾項關鍵技能甚至低空飛過。這絕不是她!她是那一屆的格鬥亞軍,射擊成績優秀!
再往下,是入職後的簡要履曆。記錄著她被分配到的幾個閑職部門,處理著無關緊要的文職工作,時間線與她記憶中風風火火出外勤、偵辦要案的經曆完全錯位!仿佛存在著另一個名叫林晞的、平庸的警員,過著與她平行的人生。
而最致命的一擊,來自檔案袋的最後一頁——一張泛黃的、邊緣有些磨損的卡片。那是她的警徽編號登記卡,上麵有最初的鋼印和編號記錄。
編號欄裏,清晰地印著:0385。
0385……
不是0378。
她像被閃電擊中,渾身僵硬地站在原地。0378這個編號,這個她使用了數年、視為自身一部分的編號,根本不存在於她最原始的人事檔案裏!它是一個被憑空製造出來,覆蓋在她真實編號之上的幽靈代碼。
那麽,0385呢?真實的0385又在哪裏?
她發瘋似的撲回檔案架,找到0385的位置。那個檔案袋稍厚一些。她顫抖著將其抽出,打開。裏麵的人事登記表上,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年輕男子的照片和信息。
不存在了。她作為“0385”的存在痕跡,似乎被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抹去,替換成了那個平庸的“0378”假象,而就連這個假象,此刻也露出了破綻。
為什麽?是誰做的?“淨土”項目?那個符號?
三年前……“7·12大案”……
一個被她刻意壓抑的念頭瘋狂地湧了上來。鄭銳。她三年前的搭檔,那個在“7·12大案”中與她並肩作戰,最後時刻卻因為她的一個“錯誤判斷”(這是調查報告上的措辭)而身受重傷,據說昏迷了很長時間才醒來的鄭銳。在他康複後,他被調去了文職部門,兩人就此疏遠。她一直懷著深深的愧疚。
如果她的記憶和身份都被篡改,那麽鄭銳呢?他對三年前的事情,還記得多少?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了她。她必須找到鄭銳,現在,立刻!
她不顧一切地衝出檔案室,甚至來不及關燈,沉重的鐵門在她身後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在空曠的地下走廊裏回蕩。她沿著樓梯狂奔,衝上一樓,穿過大廳,值班同事驚訝地看著她像一陣風似的掠過。
衝出市局大樓,夜晚潮濕冰冷的空氣撲麵而來,讓她稍微清醒了一點。她掏出手機,手指因為激動和恐懼而不聽使喚,幾次按錯了號碼。終於,電話接通了。
“鄭銳!”她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哭腔,“你在哪?告訴我你的位置!”
電話那頭的鄭銳顯然被她嚇到了,停頓了一下才報出一個地址,是他家附近的一個小公園。“林晞?你怎麽了?聲音不對……”
“待在原地,等我!哪裏都不要去!”她掛斷電話,衝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報出地址。
十幾分鍾後,出租車在僻靜的公園門口停下。林晞扔下鈔票,甚至沒等找零,就推開車門衝了下去。夜晚的公園幾乎空無一人,隻有幾盞孤零零的路燈投下昏黃的光圈。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長椅上的鄭銳,他穿著便服,眉頭緊鎖,擔憂地看著她狂奔而來。
“林晞,到底出什麽事了?”鄭銳站起身,扶住因為劇烈奔跑而氣喘籲籲、幾乎站不穩的她。他注意到她的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神裏充滿了他從未見過的恐慌和混亂。
“檔案……我查了舊檔案……”林晞急促地喘息著,試圖組織語言,卻發現真相是如此荒誕,難以出口,“我的警徽編號……0378……它根本不存在!”
鄭銳愣住了,臉上寫滿了困惑和難以置信:“你說什麽?林晞,你冷靜點。是不是太累了?我們的編號怎麽可能……”
“不是我們的!是我的!”林晞激動地打斷他,伸出那隻在翻找檔案時被粗糙紙邊劃破、仍在微微滲血的手指,抓住鄭銳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肉裏,“他們篡改了我的檔案!他們給了我一個不存在的編號!那三年前呢?鄭銳,你看著我,好好想想!”
她的聲音因極度激動而尖銳起來,在寂靜的公園裏顯得格外刺耳:
“三年前,‘7·12大案’,我和你,我們是搭檔!我們一起追查那個軍火販子,最後在城西的那個廢棄的化學製品工廠……那個晚上,發生了什麽?你告訴我,你清清楚楚地告訴我!”
鄭銳被她連珠炮似的追問逼得後退了半步,他看著她流血的手指,又看向她那雙燃燒著絕望和求證火焰的眼睛,努力在記憶中搜索。他記得“7·12大案”,記得那是他和林晞搭檔破獲的一起重要案件,記得最後的抓捕行動,記得……爆炸,火光,劇烈的衝擊,然後是一片空白。
醫院,漫長的恢複期,調離一線。這些他都知道。
但當他試圖去回憶那個晚上的具體細節,回憶行動前的部署,回憶進入工廠後的路線,回憶林晞所說的“她的錯誤判斷”……一切就像隔著一層濃霧,模糊不清。相關的畫麵支離破碎,無法拚接成連貫的敘事。他之前一直將這歸咎於重傷導致的記憶受損。
此刻,在林晞近乎瘋狂的逼視下,他第一次如此努力地去穿透那層迷霧。頭開始隱隱作痛。
“我……我記得我們確實在工廠……有交火……然後……”他用力揉著太陽穴,聲音裏帶著痛苦和茫然,“然後就是爆炸……其他的……很多細節……我……我為什麽對這些毫無印象?”
最後這句話,他幾乎是喃喃自語,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了林晞的心上。
他忘了。或者說,他的記憶也被動了手腳。
就在這一刻,一陣低沉的、如同蜂群般的嗡鳴聲由遠及近,迅速變得清晰、刺耳。兩人同時抬頭,隻見夜空中,十幾架無人機正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飛來。它們原本似乎是循著固定的巡邏路線,但此刻,它們整齊劃一地改變了方向,機頭下方的攝像頭閃爍著紅色的光點,如同無數隻冰冷的複眼,精準地鎖定了公園長椅旁的他們。
無人機群在他們頭頂上方約二十米處懸停,組成一個半圓形的包圍圈。嗡鳴聲消失了,空氣死寂得可怕。隻有那些紅色的“眼睛”在無聲地注視著他們,帶著一種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審視。
林晞和鄭銳僵在原地,背靠著背,警惕地盯著頭頂這片不祥的機械造物。職業本能讓他們瞬間進入了戒備狀態,但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們的理解範疇。
然後,其中一架無人機稍微降低高度,機腹側麵對準了他們。在路燈的照射下,機身上噴塗的圖案清晰可見——
一個被橄欖枝環繞的、抽象的眼睛。
與林晞在“淨土”項目照片上看到的,與那些在她記憶閃回中若隱若現的,一模一樣的符號。
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浸透了林晞的四肢百骸。它們不是偶然經過。它們是衝著她和鄭銳來的。衝著她剛剛觸及的、關於編號和記憶的秘密而來。
實驗室的符號……“淨土”……
她猛地看向鄭銳,發現他也正看著那個符號,臉上血色盡失,眼神裏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被喚醒的恐懼。他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無人機群依舊沉默地懸停著,紅色的鏡頭光點像瞄準鏡一樣,牢牢鎖定著他們。它們不動,也不離開,隻是靜靜地、壓迫性地存在著,仿佛在等待下一個指令,或者,僅僅是在欣賞獵物最後的恐懼。
時間仿佛凝固了。檔案室裏的灰塵與謎團,三年前雨夜的火焰與空白,此刻頭頂冰冷的機械之眼……所有線索在這一刻交織、收束,將他們緊緊纏繞在這片昏黃的燈光下,無處可逃。
林晞的手指還在隱隱作痛,鮮血慢慢凝結。她看著鄭銳眼中那片被強行抹去的記憶荒原,又抬頭望向那些印著詭異符號的無人機。
真相,像一頭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剛剛向他們露出了第一顆獠牙。而他們,站在光暈與黑暗的交界處,退無可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