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母親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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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的氣息尚未從發梢完全散去,地下安全屋內彌漫著鐵鏽、塵土和廉價速食麵混合的沉悶味道。林晞蜷縮在唯一一張還算幹淨的折疊椅上,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平板電腦冰涼的屏幕。屏幕上,關於“淨土”項目和那個詭異符號的零碎信息,如同散落在迷霧中的碎片,無論如何拚湊,都難以窺見全貌。
    鄭銳靠在對麵的牆邊,閉著眼,但緊繃的下頜線暴露了他並未入睡。阿哲失蹤了。三天前,他在試圖追蹤那晚無人機信號源時突然斷聯,隻來得及傳回一個被嚴重幹擾的坐標和半句嘶吼——“數據流……反向……” 自責和焦慮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林晞的心髒,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阿哲是因為她的委托才卷入這一切的。
    寂靜中,筆記本電腦突然發出了一聲極輕微的、不同於係統提示音的滴答聲。屏幕右下角,一個沒有任何發件人信息、標題為空白的郵件圖標,幽靈般跳了出來。
    林晞和鄭銳幾乎同時彈起身。
    “陷阱。”鄭銳的聲音沙啞而肯定,他快步走到林晞身後,手按在腰後的槍柄上。
    林晞沒有反駁。這太明顯了。在他們如同喪家之犬般躲藏的此刻,一封匿名的、精準投遞到她這個加密地址的郵件,本身就是最危險的信號。她的手指懸在觸摸板上,微微顫抖。理智在尖叫著遠離,但一種更深沉的、近乎本能的東西在拉扯著她。
    她點開了郵件。
    正文隻有一行字,是一個地址:“舊城區,聖瑪麗亞廢棄醫院,地下三層,東側隔離實驗室。”
    沒有稱呼,沒有要求,沒有威脅。
    但附件的位置,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傷了她的視線。附件名稱是:“林晚晴最後影像記錄.mkv”
    林晚晴。
    她母親的名字。
    那個在三年前那場震驚全市的“7·12”化工廠附屬實驗室特大火災中,被官方認定“不幸殉職”,連遺體都未能完全找全的母親。
    血液仿佛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林晞的呼吸停滯了,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文件名,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
    “別點!”鄭銳的手按在了她的手腕上,力道很大,“林晞,看著我!這是餌!他們知道你的弱點!”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從發現編號不存在,從得知DNA被編輯,從意識到自己的記憶可能全是虛假的構造物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和鄭銳,不過是別人棋盤上任人擺布的棋子。而此刻,對方將了一軍,直指她心底最柔軟、最疼痛、從未愈合過的傷疤。
    母親……最後的影像?
    那場大火之後,她收到的是一個冰冷的骨灰盒和一枚“因公犧牲”的勳章。沒有告別,沒有遺言,甚至連母親最後時刻在做什麽,她都不知道。這是她三年來無數個夜晚驚醒的夢魘,是她內心深處無法填補的空洞。
    現在,有人拿著聲稱是“最後影像”的東西,放在了她麵前。
    她能不點開嗎?
    “我必須看。”林晞的聲音低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她甩開鄭銳的手,鼠標指針毫不猶豫地雙擊了那個文件。
    播放器窗口彈出。畫麵質量不高,帶著老式監控攝像頭特有的粗糙感和偏色。背景是一個布滿各種精密儀器和玻璃容器的實驗室,角落裏的電子日曆顯示著一個日期——正是三年前火災發生的那天晚上。
    畫麵中央,一個穿著白色研究員製服的女人背對著鏡頭,正在操作台前忙碌著。僅僅是那個背影,那熟悉的肩線,那略顯單薄卻挺直的身形,就讓林晞的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扼住。
    是母親。
    突然,女人像是聽到了什麽動靜,猛地轉過身來。鏡頭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的臉——林晞母親,林晚晴的臉。四十多歲的年紀,眼角已有細紋,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睿智,此刻卻充滿了驚愕和……一種林晞看不懂的、混合著憤怒與悲傷的複雜情緒。
    她張著嘴,似乎在對著畫麵外的人急切地說著什麽,但視頻是靜音的,沒有任何聲響。她用力地搖著頭,手指指向實驗室的某個方向,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指引。
    下一秒,畫麵外似乎發生了劇烈的衝擊。整個實驗室猛地一震,燈光瘋狂閃爍,儀器冒出火花。林晚晴的身體踉蹌了一下,但她沒有逃跑,反而轉身撲向操作台,雙手在一個控製麵板上飛快地操作著,動作快得幾乎出現殘影。她的嘴唇翕動,看口型,似乎在重複著幾個詞。
    林晞死死盯著母親的唇形。
    那似乎是……“晞兒……對不起……”
    然後,是更劇烈的爆炸聲(雖然聽不見,但從畫麵震顫和物品拋飛可以推斷),火光從畫麵邊緣猛地竄入,瞬間吞噬了那個白色的身影。屏幕最後定格在一片刺眼的雪白和跳躍的故障碼上。
    視頻結束了。
    安全屋裏死一般寂靜。隻有林晞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
    這段影像……是真的嗎?它展示了母親死亡前最後的活動。她不是在被動遇難,她似乎在……試圖阻止什麽,或者啟動什麽?那無聲的道歉,又意味著什麽?
    更重要的是,這段本應在大火中銷毀的監控記錄,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由這個匿名的發送者手中?
    “地址……”林晞猛地抬起頭,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但之前所有的迷茫和混亂都被一種近乎瘋狂的執念所取代,“我要去這裏。”
    “你瘋了!”鄭銳低吼,雙手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著自己,“這明顯是個圈套!他們用你母親的影像引你出去!阿哲已經下落不明了!”
    “那是我媽!”林晞用力推開他,聲音撕裂,“她可能留下了什麽!她最後在保護什麽!或者……或者她根本就沒……” 那個“死”字卡在喉嚨裏,怎麽也說不出來。但視頻最後被火光吞沒的畫麵,又讓她無法懷抱奢望。
    “如果她沒死呢?”鄭銳試圖用邏輯說服她,盡管他自己的邏輯也在這接連的衝擊下搖搖欲墜,“如果這也是他們篡改記憶、偽造證據的一部分呢?他們連我們的DNA都能編輯,偽造一段視頻算什麽?”
    “那就更要去!”林晞的眼神燃燒著,像兩頭被困的母獸,“我要親眼去看!去確認!無論是真相還是陷阱,我都要去!我不能……不能再這樣活在謊言和迷霧裏!”
    她開始快速地檢查槍械,填充彈藥,動作機械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冷靜。
    鄭銳看著她,知道自己無法阻止。他了解林晞,就像了解自己(盡管這份了解現在也充滿了問號)。當執念深入骨髓,理性便失去了立足之地。他沉默了片刻,最終,也開始檢查自己的裝備。
    “我跟你一起去。”
    林晞動作頓了一下,沒有看他,隻是低低地“嗯”了一聲。
    舊城區如同被時間遺忘的角落,殘破的建築在夜色中投下猙獰的陰影。聖瑪麗亞廢棄醫院更是其中的鬼蜮,鏽蝕的鐵門歪斜地掛著,破碎的窗戶像黑洞洞的眼睛。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腐朽後的怪味和黴菌的氣息。
    兩人如同幽靈般潛入,避開地麵上堆積的垃圾和可疑的痕跡,按照郵件指示,找到了通往地下的通道。樓梯間陰暗潮濕,牆壁上布滿了意義不明的塗鴉和深色的汙漬。
    地下三層。東側隔離實驗室。
    沉重的金屬門虛掩著,裏麵透出微弱的光。林晞和鄭銳交換了一個眼神,一左一右,猛地撞開門,舉槍衝了進去。
    裏麵空蕩蕩的。
    或者說,幾乎空蕩蕩。實驗室麵積很大,但大部分儀器和設備都已經被搬空,隻留下一些固定在地上的金屬基座和散落在地的廢棄線纜。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類似臭氧的味道。唯一的光源來自房間中央,一個孤零零立在原地、屏幕卻一片漆黑的大型計算機終端。
    根本沒有研究員的身影。沒有母親留下的任何線索。隻有冰冷的、被遺棄的空間。
    陷阱。果然如此。
    林晞的心沉了下去,但緊繃的神經並未放鬆。她環顧四周,槍口隨著視線移動。
    “歡迎光臨,林晞警官。”
    一個略帶金屬質感、聽不出年齡和性別的聲音,突兀地在空曠的實驗室裏響起。聲音來自四麵八方,似乎是通過隱藏的揚聲器傳播。
    緊接著,從那台漆黑的計算機終端後方,轉出一個人影。
    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臉上戴著一副光潔如鏡、沒有任何花紋的銀色麵具,將他的容貌完全遮蔽。麵具後的眼睛,平靜無波地看著他們,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很遺憾,你期待見到的人,並不在這裏。”銀麵具人輕輕笑了笑,那笑聲透過麵具傳來,帶著一種非人的冰冷,“或者說,你期待的‘真相’,並不完全是你想象的樣子。”
    林晞的槍口瞬間對準了他:“你是誰?發郵件的人是不是你?我母親呢?!”
    銀麵具人無視了黑洞洞的槍口,緩緩向前踱了一步,姿態優雅得像是在參加一場晚宴。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追尋的答案。”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林晚晴……你的母親。你很想知道她最後的時刻,對嗎?”
    他的目光落在林晞臉上,即使隔著麵具,林晞也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穿透力。
    “那段影像很有趣,不是嗎?她似乎在試圖挽救某個重要的東西,甚至不惜犧牲自己。”銀麵具人頓了頓,像是在欣賞林晞臉上痛苦和急切交織的表情,“但你是否想過,她到底在保護什麽?又在向誰道歉?”
    林晞的手指扣在扳機上,幾乎要按下去:“說重點!”
    “重點就是……”銀麵具人輕笑一聲,那笑聲在空曠的實驗室裏回蕩,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你母親沒死。”
    簡單的五個字,像是一道驚雷,在林晞的腦海中炸開。她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她不僅沒死,”銀麵具人繼續用他那平穩無波的語調,投下更重磅的炸彈,“她就是我們的一員。”
    “——‘淨土’項目,核心研究員之一,林晚晴博士。”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林晞瞪大了眼睛,血液似乎在血管裏瞬間凍結。母親……沒死?母親……是“淨土”項目的研究員?那個製造了篡改記憶、編輯基因、如同噩夢般項目的……核心成員?
    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母親一直是個溫和的、專注於學術的普通研究員!她怎麽會……怎麽會是……
    “不……你胡說!”林晞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持槍的手也開始不穩,“她死在了那場大火裏!所有人都知道!”
    “一場精心策劃的‘火災’,”銀麵具人語氣平淡地糾正,“為了讓她,讓我們最重要的資產之一,能夠從公眾視野中安全‘蒸發’,轉入更深層的研究。她很掛念你,林晞。你的成長,你的每一步,她都在看著。”
    他看著林晞瞬間慘白的臉,像是覺得還不夠,又補充了一句,語氣輕描淡寫,卻帶著致命的毒刺:
    “包括,對你記憶的每一次‘校準’,對你基因序列的每一次‘優化’……她都親自參與了決策。”
    “畢竟,還有什麽,比一個母親,更希望自己的‘作品’趨於完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