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記憶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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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道尖利的刹車聲像是直接刮在我的骨頭上。
    我猛地蜷縮起來,不是因為車禍的衝擊——那輛失控的卡車在最後關頭擦著鄭銳的車頭撞上了隔離帶——而是因為聲音。太響了。響得超出常理,仿佛全世界的噪音在這一刻被放大了一百倍,蠻橫地塞進我的耳膜,鑽進我的腦髓。
    緊接著,世界又猛地被按下了靜音鍵。
    萬籟俱寂,隻有血液在太陽穴裏鼓噪的轟鳴。
    然後,一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來了。不是通過耳朵,是直接在大腦皮層上炸開。
    冰冷。刺骨的冰冷,帶著金屬和消毒水的混合氣味,蠻橫地覆蓋了車廂內原有的、屬於鄭銳的淡淡鬆木香。
    眼前的一切——驚魂未定的鄭銳、車窗外扭曲的金屬、閃爍的警示燈——像劣質信號的電視頻道,閃爍了幾下,徹底消失。
    黑暗降臨。
    不,不是純粹的黑暗。是影像,模糊、晃動,如同浸在水裏,又帶著老式膠片特有的粗糲質感。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塞進劣質玩偶裏的靈魂,視角低矮,透過一雙不屬於我的、盈滿淚水的眼睛,看著前方。
    很冷。呼出的氣帶著白霧。
    這裏……不是車廂。是一條狹窄的、望不到頭的走廊。牆壁是冰冷的金屬,泛著慘白的光。頭頂的燈管發出令人心煩的嗡鳴,光線忽明忽滅,每一次閃爍,都讓牆壁上那些扭曲的、用稚嫩筆觸劃出的塗鴉顯得更加詭異。
    我在跑。
    赤著的腳踩在冰涼刺骨的地麵上,幾乎失去知覺。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的抽泣。巨大的恐懼攥緊了我,不,是攥緊了這個身體。一種即將被吞噬、被徹底抹掉的絕望。
    身後有沉重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像是捕獵者在欣賞獵物最後的掙紮。還有金屬物件拖在地上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快一點,再快一點!
    心髒快要跳出喉嚨。
    拐過一個彎,前方是一扇虛掩著的、厚重的金屬門。門縫裏透出一點微弱的光。
    求生的本能驅使著這具小小的身體,用盡最後力氣撞開門,撲了進去,然後反手用瘦弱的肩膀死死頂住門板。
    “嗬……嗬……”
    粗重的喘息聲在空曠的空間裏回蕩。
    這裏似乎是一個廢棄的實驗室,比走廊更冷。到處都是蒙塵的、形狀古怪的儀器,斷裂的電線像垂死的蛇一樣從天花板耷拉下來。空氣裏彌漫著陳舊的灰塵、鐵鏽,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令人作嘔的……福爾馬林氣味。
    眼睛適應了昏暗的光線,我,或者說“他”,看到了角落裏的東西。
    兩個蜷縮在一起的身影。
    同樣瘦小,同樣在瑟瑟發抖。
    “他”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地板上的灰塵被帶起,在微弱的光線中飛舞。
    靠近了,才看清那是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看起來比“他”還要小一些。他們緊緊挨著,試圖從彼此身上汲取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暖意。男孩低著頭,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女孩則睜著一雙極大、卻空洞無神的眼睛,望著虛空,仿佛靈魂早已逃離了這具軀殼。
    沒有語言。
    “他”默默地擠了過去,張開細細的胳膊,盡最大可能地摟住了他們兩個。
    三個孩子,在這個冰冷、肮髒、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角落,縮成一團,用單薄的體溫徒勞地對抗著整個世界的寒意。
    “他”把臉埋在男孩瘦弱的肩胛骨上,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骨骼的輪廓和劇烈的顫抖。另一個小小的、冰涼的手緊緊抓住了“他”破舊的衣角,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安全了嗎?
    暫時……安全了吧?
    這個念頭剛升起——
    “砰!”
    厚重的金屬門被一股蠻力猛地撞開,撞在牆上發出巨大的、令人心髒停跳的聲響。
    門口,逆著走廊裏慘白的光,站著一個高大的、穿著白色製服的身影。看不清臉,隻有一個黑暗的、充滿壓迫感的輪廓。他手裏,拎著一根長長的、閃著寒光的金屬針管。
    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目光掃了過來,落在三個抖得更厲害的孩子身上。
    絕望。徹骨的絕望。
    “不……”
    “他”發出微弱的、帶著哭腔的哀求。
    那身影邁開了步子,靴子落地,發出沉悶的、敲擊在心髒上的聲響。
    一步,一步,靠近。
    冰冷的目光在三個孩子身上移動,像是在挑選不合格的產品。
    最終,定格在“他”懷裏那個哭泣的男孩身上。
    戴著無菌手套的大手伸了過來,輕而易舉地,像拎起一隻小貓崽,將男孩從“他”的懷抱裏扯了出去。
    “不!放開他!放開他!”
    “他”尖叫著,撲上去,用小小的拳頭捶打那隻手臂,用牙齒去咬那堅硬的布料。
    徒勞。
    那手臂像是鐵鑄的,紋絲不動。男孩淒厲的哭喊聲在空曠的實驗室裏回蕩。
    另一個身影,沉默地走到了那個眼神空洞的女孩麵前。
    女孩沒有反抗,甚至沒有表情,隻是任由那隻手抓住了她細瘦的胳膊,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
    “別帶走他們!求求你!別帶走他們!”
    “他”被粗暴地推開,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儀器棱角上,劇痛讓眼前一陣發黑。
    隻能眼睜睜看著。
    看著那兩個小小的、不斷掙紮或異常安靜的身影,被那兩個高大的、白色的惡魔,拖向門外那片吞噬一切的光明。
    男孩的手徒勞地在空中抓撓著,哭喊著:“哥哥!姐姐!救我——”
    女孩始終沉默著,隻是被拖出去的那一刻,她回過頭。
    那雙空洞的大眼睛,越過一切,精準地、直勾勾地看向了“他”。
    嘴唇輕輕動了動。
    沒有聲音。
    但“他”讀懂了。
    那個口型是——
    “活下去。”
    ……
    門,被無情地關上了。
    沉重的回響,隔絕了兩個世界。
    光消失了,隻剩下徹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冰冷的地麵上,隻剩下“他”一個人。
    蜷縮著,像一隻被遺棄的幼獸。
    臉頰緊貼著肮髒的、布滿灰塵的地麵,淚水混合著絕望,無聲地滑落。
    好冷……
    好孤獨……
    弟弟……妹妹……
    我們在哪裏?
    我們……是誰?
    ……
    “林晞!林晞!”
    有人在用力拍打我的臉頰,聲音焦急,像是從極遙遠的水麵傳來。
    眼前的黑暗和冰冷如同潮水般退去,刺眼的陽光、嘈雜的人聲、汽車鳴笛聲瞬間回歸。
    我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剛從深水裏被撈出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肺部火燒火燎。冷汗已經浸透了後背的衣衫,粘膩冰冷。
    我還在副駕駛座上。安全帶勒得我生疼。
    眼前是鄭銳放大的臉。他臉色煞白,額角有一小塊擦傷,滲著血珠。平日裏那雙沉穩冷靜的眼睛裏,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驚懼和擔憂。他的手還按在我的肩膀上,力道很大,指節泛白。
    “你怎麽樣?說話!林晞!”他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厲害,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徒勞地喘息。
    那不是夢。
    那冰冷的觸感,那絕望的恐懼,那被撕裂的痛楚……太過真實。真實到此刻我的牙齒還在打顫,四肢百骸都殘留著那種浸入骨髓的寒意。
    三個孩子……實驗室……被帶走的弟弟和妹妹……
    那個被帶走的男孩……他哭喊著“哥哥”、“姐姐”……
    哥哥……姐姐……
    我猛地抬起頭,渙散的目光死死聚焦在鄭銳臉上。他的擔憂,他的焦急,在此刻的我眼中,都蒙上了一層來自那片冰冷記憶的詭異濾鏡。
    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胸骨。
    那個荒謬的、卻又帶著宿命般確鑿的念頭,不受控製地衝破了所有理智的枷鎖,帶著那段陌生記憶賦予我的全部急切和恐慌,脫口而出:
    “鄭銳……我們……我們還有一個弟弟?”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車外,警察處理現場的聲音、拖車的鳴笛聲、圍觀者的議論聲……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
    鄭銳臉上所有的表情——擔憂、焦急、後怕——在千分之一秒內,凍結,然後寸寸碎裂,剝落,露出底下最原始的、毫無防備的驚駭。
    他的瞳孔急劇收縮,像是被一根無形的針狠狠刺穿。
    那眼神,不再是看我,像是在看一個……從地獄爬回來索命的幽靈。
    抓在我肩膀上的手,像觸電般猛地彈開,力道之大,帶動他整個身體都向後晃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著我,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有粗重的、帶著明顯恐懼的喘息聲,在死寂的車廂裏異常清晰。
    我們就這樣對視著。
    幾秒鍾,卻漫長如同一個世紀。
    然後,我看到了。
    在他右側耳後,發根邊緣,那道我早已熟悉、卻從未深究過來曆的舊疤痕——一道約兩厘米長,顏色比周圍皮膚略淺的凸起——毫無征兆地,開始滲出鮮紅的血珠。
    一開始隻是一縷細小的血絲,沿著他頸部的皮膚紋理蜿蜒而下。
    緊接著,血珠爭先恐後地湧出,匯聚成一小股血流,滑過他蒼白的皮膚,滴落在他淺灰色的衣領上,洇開一小片刺目的紅。
    而他,似乎毫無察覺。
    他的全部精神,仍沉浸在那句問話帶來的巨大衝擊中,隻是用那雙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某種被徹底揭穿後恐慌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鎖住我。
    血流得更多了。
    像一道小小的、淒豔的溪流。
    襯著他瞬間失血的臉色,詭譎得令人頭皮發麻。
    “弟弟……”
    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幹澀,像是用砂紙磨過喉嚨。
    “……你……你說什麽?”
    這不是否認。
    這是一種……被戳破最深層秘密後的本能反應。
    我看著他那副見了鬼的樣子,看著那不斷流血的疤痕,那段強行灌入我腦中的記憶與此情此景瘋狂地交織、印證。
    冰冷的實驗室,三個相依取暖的孩子,被強行帶走的弟弟和妹妹……
    “他”懷抱裏的那個哭泣的男孩……
    鄭銳耳後這反常流血的疤痕……
    還有他此刻巨大到近乎失控的反應……
    碎片,正在以一種令人心驚的方式拚湊。
    冰冷的戰栗再次沿著我的脊椎爬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能力失控的代價,竟然是這個嗎?
    窺見……真相?
    我的目光,從他流血的耳後,緩緩移回到他驚駭失色的臉上,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確信,重複了一遍,這次,帶上了那個記憶賦予我的、特定的稱謂:
    “那個總愛哭的……小男孩。”
    “我們……是不是,還有一個弟弟?”
    “哥哥?”
    最後兩個字,輕得像歎息,卻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鄭銳緊繃的神經上。
    他猛地閉上了眼睛,整個人像是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向後重重靠在了駕駛座的椅背上,臉色死灰。
    耳後的血,還在流。
    蜿蜒而下,像一道無法愈合的舊傷,在此刻,因為這個被遺忘的“弟弟”,重新崩裂,泣血。
    車廂內,隻剩下我們兩人交錯的、沉重的呼吸聲。
    車窗外,陽光熾烈,人間喧囂。
    而我們,仿佛被隔絕在一個由冰冷記憶和淋漓鮮血構築出的秘密囚籠裏。
    一個關於“弟弟”的,染血的真相,剛剛,被強行撕開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