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人造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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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和儀器低鳴的混合氣味,冰冷,恒定,一如記憶中那個破碎的角落。我坐在硬邦邦的檢查椅上,看著阿哲在布滿複雜基因序列圖的巨大顯示屏前忙碌。他的手指在虛擬鍵盤上飛舞,快得隻剩殘影,鏡片後的眼睛銳利如鷹,緊緊捕捉著每一個流動的數據節點。
鄭銳靠在我旁邊的金屬牆壁上,雙臂環抱,沉默得像一尊雕像。自那天車禍後,他那句石破天驚的“我們還有一個弟弟?”像一道無形的裂痕,橫亙在我們之間。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變得更加沉默,更加警惕,耳後那道詭異的疤痕被創可貼仔細遮蓋,仿佛那樣就能封存住所有不堪回首的秘密。
而今天,我們在這裏,試圖尋找一個答案。
“快了,就快了……”阿哲喃喃自語,聲音裏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興奮,與他平日裏那種玩世不恭的調調截然不同。他是鄭銳能找到的、最頂尖也是最能保守秘密的基因破譯者,一個遊離在規則之外的奇才。
屏幕上,代表我基因序列的螺旋光帶被層層剝離、放大,無數閃爍著微光的標記點被逐一分析、比對。那感覺,像是在被活體解剖,每一寸隱私都被攤開在冰冷的電子顯微鏡下。
“你們的猜測沒錯,”阿哲頭也不回,語速極快,“林晞的能力波動,源頭確實不在常規的基因表達區。它被巧妙地……‘嫁接’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鄭銳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
“嫁接?”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幹。
“看這裏,”阿哲猛地敲擊了一個按鍵,屏幕中央,一段呈現出異常活躍狀態的神經束影像被高亮標記出來,它的結構與我自身的神經元緊密纏繞,卻又涇渭分明,像是兩種不同質地的藤蔓強行擰在了一起,“這段神經束的基因編碼序列,與你的本體存在微小的、但絕對不屬於自然變異範疇的差異。它的活躍模式,它的能量共振頻率……全都指向一個結論。”
他轉過身,鏡片後的目光灼灼,一字一頓地宣布:
“能力來自人工植入的‘記憶神經元’!”
寂靜。
實驗室裏隻剩下機器散熱風扇低沉的嗡鳴。
人工……植入?
記憶……神經元?
這幾個字像冰錐,狠狠鑿進我的顱骨,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我一直以為,這不受控製的能力,這能窺見他人記憶碎片的天賦(或者說詛咒),是某種與生俱來的變異,是刻在我自身基因裏的烙印。
可現在,有人告訴我,它是被“植入”的。
像安裝一個軟件,像移植一個器官。
“什麽意思?”鄭銳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壓抑的風暴。
“意思就是,”阿哲推了推眼鏡,語氣恢複了部分冷靜,但眼中的興奮未退,“林晞的能力,並非源於她自身的潛能覺醒。而是有人,通過某種極其精尖的生物神經技術,將一段或者說多段承載著特殊‘記憶’和‘功能’的外源性神經元組織,植入了她的大腦特定區域。這些‘記憶神經元’就像預設好的程序,一旦被激活——可能是受到強烈情緒衝擊,也可能是某種特定頻率的引導——就會釋放它們所攜帶的‘記憶包’和‘能力模型’,直接影響甚至覆蓋宿主本身的認知和行為。”
他指向屏幕上那段異常活躍的神經束:“它們就像寄生體,或者說,像一套強加的‘外掛係統’。林晞感受到的,她使用的‘能力’,其源頭,很可能並非她自己的精神力,而是這些神經元原主人留下的……遺產。”
我的呼吸停滯了。
眼前閃過車禍瞬間湧入的冰冷記憶——低矮的視角,奔跑的喘息,金屬的刮擦聲,還有那三個在角落緊緊相擁的孩子……鄭銳驚駭的臉,他耳後流血的疤痕……
還有更早之前,那些不受控製湧入腦海的、屬於陌生人或身邊人的記憶碎片,那些紛亂的情緒,那些不屬於我的痛苦和歡欣……
所以……
我猛地抬起手,指尖不受控製地顫抖著,輕輕觸摸自己的太陽穴。那裏,皮膚之下,是溫熱的血肉和堅硬的顱骨。而在更深處,在那片掌管著“我”之所以為“我”的領域裏,竟然埋藏著不屬於我的東西。
別人的記憶?
別人的情感?
別人的……人生?
一種強烈的異物感攫住了我,伴隨著翻江倒海的惡心。我不是我?我所經曆的那些感同身受,那些無法分辨來源的悲喜,都隻是……一段段被設定好的程序回放?
“所以……”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裏擠出來,“我感受到的那些……那些冰冷的實驗室,那些孩子……那些……那些恐懼和絕望……”我看向鄭銳,他臉色蒼白,嘴唇緊抿,避開了我的目光,“都是別人的記憶?”
阿哲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從現有數據模型反推,這是可能性最高的解釋。你‘讀取’他人記憶的能力本身,可能就來源於這段植入神經元所攜帶的功能。而你‘失控’時看到的特定場景——比如你提到的實驗室和孩子們——極有可能,是這段外源神經元自身攜帶的、屬於其原主人的……深刻記憶烙印。”
他頓了頓,補充道:“就像一段無法被格式化的底層數據,當你的精神與這些神經元高度同步時,它們就會強製播放。”
強製播放……
所以,那不是我潛意識的投射,不是我精神分裂的幻覺。
那是真實發生過的,屬於另一個靈魂的,血淋淋的過去。
而那過去,顯然與鄭銳,與那個“失蹤的弟弟”,有著千絲萬縷、無法割斷的聯係。鄭銳的反應,就是最直接的證明。
“是誰?”鄭銳終於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種近乎危險的平靜,“誰植入的?目的是什麽?”
阿哲搖了搖頭,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植入技術非常高明,幾乎與原生神經組織完美融合,不留痕跡。來源……無法追溯。至於目的……”他看向我,眼神複雜,“製造一個擁有特定‘記憶讀取’能力的……容器?或者,是為了封存某些他們不想讓世人知道,卻又舍不得徹底銷毀的記憶?可能性太多了。但這絕對是一項龐大、精密且……毫無人性的計劃。”
容器。
這個詞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我最後的防線。
我隻是一個容器。
一個承載著他人記憶和能力的……容器。
那“林晞”是誰?我這二十多年的人生,我的喜怒哀樂,我的愛恨情仇,難道都隻是建立在一堆被強行塞入的、不屬於我的零件之上的海市蜃樓?
一種巨大的虛無感和恐慌感淹沒了我。我下意識地抱緊雙臂,指甲深深掐入胳膊,試圖用疼痛來確認自身的存在,卻隻覺得觸碰到的皮膚一片冰涼。
就在這死寂的、被殘酷真相凍結的時刻——
“滋啦——!”
一聲尖銳的電流爆鳴聲猛地炸響!
頭頂所有明亮的燈管在同一瞬間瘋狂閃爍,亮度驟增到刺眼欲盲的程度,隨即——
啪!
徹底熄滅!
不僅僅是燈。整個實驗室,所有正在運行的精密儀器,屏幕上流動的數據,散熱風扇的嗡鳴……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被強行掐斷了能源,陷入一片絕對的、死沉的黑暗和寂靜之中。
應急燈沒有亮。
備用電源沒有啟動。
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大手,精準地扼住了這座建築物的能量核心。
黑暗濃稠得如同實質,瞬間吞噬了一切。我甚至看不清就在幾步之外的鄭銳和阿哲的輪廓。隻有視網膜上殘留的燈光影像在短暫地燃燒,然後迅速被更深的黑取代。
心髒在短暫的停跳後,瘋狂地擂動起來。
怎麽回事?
意外停電?
不可能這麽巧!在真相剛剛被揭開的瞬間?
“鄭銳?”我下意識地低喚,聲音在絕對的寂靜裏顯得異常清晰,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
“我在。”他的聲音立刻從身旁傳來,很近,帶著全然的警惕。我感覺到他移動了一步,擋在了我和門之間,一種蓄勢待發的緊繃感在黑暗中彌漫開。
阿哲那邊傳來細微的動靜,似乎是他在摸索什麽。“不對勁……所有電源都被切斷了,包括獨立備份係統……”他的聲音壓抑著震驚。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像是在粘稠的黑暗裏掙紮。未知的恐懼像冰冷的藤蔓,沿著腳踝纏繞而上。
然後——
就在這片吞噬一切的、絕對的黑暗深處。
從實驗室的某個角落,也許是那個擺放著古老標本瓶的陰影裏,也許是那台已經停止工作的基因測序儀後麵。
傳來了一聲。
輕輕的、脆生生的。
孩童的笑聲。
“嘻……”
那笑聲空靈、純淨,不帶絲毫雜質,仿佛來自最無憂無慮的夢境。
然而,在此情此景下,在這剛剛揭示了人工植入、記憶篡改的冰冷實驗室,在這片詭異的、人為製造的黑暗裏。
這笑聲,隻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我渾身的汗毛在瞬間倒豎起來!血液仿佛凍結!
那笑聲……太清晰了!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
緊接著,一個稚嫩的、帶著某種奇異安撫力量的童音,清晰地、一字一頓地,穿透濃稠的黑暗,傳入我的耳膜,直接敲擊在我的靈魂上:
“姐姐,”
那聲音裏,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了然的期待。
“你終於想起來了。”
姐姐……
他終於不再隻是記憶碎片裏那個哭泣的、被拖走的模糊身影。
他在黑暗中。
他就在這裏。
那個……我們“還有一個”的……弟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