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慈善陷阱
字數:6811 加入書籤
水晶吊燈的光芒像是融化的黃金,潑灑在宴會廳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上,反射出無數晃眼的光斑。空氣裏浮動著昂貴香水、雪茄煙絲和陳年酒液混合的馥鬱氣息,觥籌交錯的脆響與壓低的笑語編織成一張浮華而虛偽的網。我穿著那身為了潛入而特意挑選的寶藍色絲絨長裙,裙擺曳地,像是拖著一片沉甸甸的夜色,與周遭珠光寶氣的女賓們格格不入,卻又因這份刻意營造的低調神秘,引來幾道若有若無的打量目光。
指尖冰涼,緊緊捏著高腳杯纖細的杯柄,香檳細膩的氣泡在杯中不斷升騰、破裂,如同我此刻焦灼不安的內心。阿哲破譯出的線索,幾經周折,最終指向了這場由跨國生物科技巨頭“彼岸”公司主辦的慈善晚宴。據信,今晚的重點募捐對象之一,“新生兒童基金會”的負責人,手裏掌握著與那家進行記憶神經元植入的實驗室有關的資金流向信息。
鄭銳強烈反對我親自前來。“太危險了,林晞。‘彼岸’的水太深,我們還不清楚他們的底細。”他的眉頭擰成了疙瘩,耳後那道疤痕被發梢仔細遮蓋,但我知道它在那裏,像一個無聲的警告。
但我必須來。那個在黑暗實驗室裏輕笑呼喚“姐姐”的聲音,那些強行植入我腦中的、屬於別人的冰冷記憶,像無數隻無形的手,推著我,不容退縮。我需要答案,關於我的過去,關於那個“弟弟”,關於我究竟是誰。
目標人物,基金會的負責人,是一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笑容如同量角器般精準的白發老者——漢斯·米勒。他正被幾個人簇擁著,談笑風生。
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裏那隻狂躁擂鼓的野獸,我調整麵部肌肉,扯出一個符合場合的、略顯疏離的微笑,端著酒杯,一步步向他走去。
“米勒先生,”我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平穩,“久仰大名。貴基金會在兒童神經發育領域的貢獻,令人欽佩。”
漢斯·米勒轉過身,那雙湛藍的、如同覆蓋著薄冰的湖泊的眼睛看向我,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和審視。“感謝您的讚譽,這位女士是……”
“一個對慈善事業感興趣的普通人。”我避重就輕,伸出手,“林晞。”
他的手幹燥而有力,帶著老年人特有的、微微粗糙的皮膚質感。
就在我們的手指接觸的瞬間——
轟!
像是一顆炸彈在顱內引爆!
眼前的奢華宴會廳如同被打碎的鏡麵,寸寸剝落、消散。水晶燈的光芒扭曲、拉長,變成慘白的、不斷閃爍的熒光燈管。悠揚的樂曲被刺耳的、重複的電子音取代,空氣裏浮華的香氣被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消毒水氣味粗暴地覆蓋。
視線猛地被壓低。
我變成了一個孩子。不,是我被強行塞進了一個孩子的視角裏。
逼仄的空間。四麵是冰冷的、泛著金屬光澤的牆壁,沒有窗戶,隻有一扇緊閉的、看起來厚重無比的門。頭頂的燈光白得刺眼,將每一個角落都照得無所遁形。
恐懼。
巨大的、幾乎要將靈魂碾碎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我(他?)的每一寸感知。
我(他?)蜷縮在房間的角落,雙臂緊緊抱著膝蓋,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身上穿著粗糙的、統一的白色棉布衣服,像囚服。
門外傳來沉重的、規律的腳步聲。靴子敲擊在金屬地麵上的聲音,每一步都像踩在脆弱的心髒上。
腳步聲在門外停下。
“哢噠。”
門鎖被打開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門,被緩緩推開一條縫。
光線湧入,勾勒出一個高大、穿著白色製服、看不清麵容的輪廓。那身影帶著一種非人的、機械般的壓迫感。
我(他?)的心髒驟停,呼吸窒住。
那身影沒有完全進來,隻是停在門口,冰冷的視線掃過房間。
然後,一個東西被扔了進來。
“啪嗒。”
是一個小小的、看起來硬邦邦的麵包,滾落在地板上,沾上了灰塵。
沒有言語。沒有任何多餘的指令。
那身影退了出去,門再次被關上,落鎖。
腳步聲逐漸遠去。
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我(他?)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癱軟下來。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巨大的屈辱交織。目光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個肮髒的麵包,胃部因饑餓而灼痛,喉嚨裏堵著酸澀的哽咽,卻不敢哭出聲。
不能哭。
哭了會被帶走。
像……像他們一樣。
腦海裏閃過幾個模糊的、哭泣著被拖走的身影,伴隨著淒厲的哭喊:“哥哥——!”
哥哥……
這個稱呼像一把鑰匙,猛地撬開了記憶的某個閘門。
這不是別人的記憶!
這恐懼,這屈辱,這被囚禁的絕望……這低矮的視角……
這是鄭銳的記憶!
是鄭銳的童年!
那個被扔進來的、沾滿灰塵的麵包……那個在門口冷漠注視的白色身影……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幾乎將我凍僵在原地。我猛地想要抽回手,切斷這該死的、不受控製的連接。
然而,就在這意識劇烈掙紮的瞬間,眼前的畫麵再次扭曲、切換。
依舊是那個冰冷的囚室。
但視角稍微高了一些,似乎是幾年後。
依舊是那個高大的白色身影站在門口。
但這次,他沒有扔下麵包。
他的手裏,拿著一個閃爍著微弱藍光的、如同某種神經接口般的裝置。
冰冷的、毫無波動的聲音在房間裏回蕩,像是金屬摩擦:
“編號739,展示你的‘適應性’。”
我(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一種比麵對饑餓時更深的恐懼攥緊了他。他死死地盯著那個裝置,嘴唇咬出了血。
“拒絕,將接受‘淨化’程序。”那聲音毫無感情地宣判。
“淨化”……這個詞讓靈魂都在戰栗。
我(他?)眼中最後一點光芒熄滅了,像是認命般,緩緩地、顫抖地,抬起了右手。
視線落在右手上。
在那瘦小的、屬於孩子的手腕內側,靠近脈搏的地方,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圓形疤痕,正滲出細微的血珠,疤痕周圍的皮膚下,似乎有極其微弱的、非自然的藍光一閃而逝。
就是這個疤痕!這個位置!
鄭銳的手腕上,也有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他聲稱是小時候不小心被鐵絲劃傷留下的舊疤!
畫麵戛然而止。
如同退潮般,冰冷的囚室、刺眼的燈光、消毒水的氣味瞬間抽離。
奢華、溫暖、香氣馥鬱的宴會廳景象重新湧入視野,耳邊再次充滿了虛偽的談笑和悅耳的樂曲。
我像是溺水之人被猛地拉出水麵,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後背已被冷汗徹底浸透,捏著酒杯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泛白,幾乎要將玻璃捏碎。
漢斯·米勒依舊握著我的手,他那雙冰藍色的眼睛裏,似乎閃過一絲極快、極難察覺的、類似數據流閃過般的光芒,快得讓我以為是幻覺。他的笑容依舊標準:“林小姐?你還好嗎?你的手很涼。”
我猛地抽回手,動作之大,引得旁邊幾人側目。
“沒……沒什麽。”我強自鎮定,聲音卻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抱歉,失陪一下。”
我必須立刻離開這裏。鄭銳的童年記憶像一場酷刑,讓我幾乎崩潰。我需要冷靜,需要理清這駭人的信息——鄭銳,他不僅僅是一個知情者,他本身就是那個實驗室的產物!他手腕上的疤痕,他耳後那會詭異流血的疤痕……都是證據!
他對我隱瞞了一切!
我轉過身,隻想盡快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找到阿哲,問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然而,就在我轉身的刹那,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宴會廳靠近露台的角落。
我的血液,在那一刻,徹底凝固了。
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
在那個相對安靜的角落,一個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的男人,正背對著落地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優雅地舉著酒杯,向對麵一位衣著華麗的女士致意。
側臉輪廓分明,下頜線緊繃,鼻梁高挺,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我無比熟悉的、帶著疏離和戒備的弧度。
鄭銳。
是鄭銳!
他怎麽會在這裏?!
他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裏!他明明強烈反對我前來,並且明確表示會在外圍接應,絕不會踏入宴會廳一步!
巨大的震驚和更深的寒意如同海嘯,將我吞沒。他騙了我?他一直都在監視我?還是……他和這個“彼岸”公司,和這個漢斯·米勒,根本就是一夥的?!
似乎感受到了我近乎實質的目光,鄭銳緩緩轉過頭,視線穿越喧鬧的人群,精準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他的眼神,平靜得可怕。
沒有驚訝,沒有擔憂,沒有一絲一毫被撞破的慌亂。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按照預定程序走到此處的棋子。
他隔著人群,遠遠地,對著我,極其輕微地,舉了舉杯。
嘴角那抹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些,帶著一種洞悉一切、乃至帶著一絲憐憫的嘲弄。
不……
不對……
這不是鄭銳……
至少,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鄭銳!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讓我渾身發冷,幾乎站立不穩。
而就在這時,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仿佛某種無聲的指令在瞬間傳遞了整個宴會廳。
原本談笑風生、舉止各異的賓客們,無論是正在舉杯的,還是低頭私語的,亦或是翩翩起舞的……
他們的動作,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凝滯。
緊接著,如同被按下了同一個開關。
他們,所有人——
漢斯·米勒,他對麵那位笑容嬌媚的女士,不遠處正在品嚐魚子醬的禿頂男人,甚至遠處服務生托盤裏取酒的優雅老者——
他們齊刷刷地,或轉動眼球,或微微側頭。
數百道目光,在同一時刻,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而他們的眼睛……
他們原本或藍或棕或黑的眼瞳,在璀璨的水晶燈下,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瞬間激活、侵染——
泛起了一片冰冷、幽深、毫無人類情感的、完全一致的……
機械藍光。
如同數百個被同時點亮的、冰冷的藍色指示燈。
整個奢華浮誇的宴會廳,在那一刻,變成了一個巨大而精密的……機械巢穴。
而我,是唯一那個暴露在燈光下,無所遁形的……異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