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清除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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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擎的轟鳴在死寂的工業區裏顯得格外刺耳,像是某種巨大野獸垂死前的喘息。改裝過的越野車一個急刹,輪胎摩擦著粗糙的水泥地麵,發出短促而尖銳的聲響,穩穩停在一座如同巨獸殘骸般的廢棄工廠陰影裏。鐵鏽和腐敗油脂的氣味,混雜著夜露的潮濕,無孔不入地鑽進車廂。
“就是這裏。”阿哲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帶著電流的雜音,卻異常肯定。他遠程鎖定了最後信號源,就在這片廠區深處,那個標識為B7的舊車間。“熱成像顯示裏麵有七個人,聚集在中心區域,沒有明顯的武裝部署。奇怪……太安靜了。”
鄭銳率先推開車門,動作流暢而無聲,像一頭潛入夜色的黑豹。他檢查了一下腰間武器的保險,側臉在黯淡的月光下顯得冷硬如石刻,耳後的疤痕被衣領巧妙地遮掩。自從宴會廳那晚後,我們之間隔著一層無法穿透的冰牆。他沒有解釋那雙機械藍光眼睛,我也沒有再追問那個“弟弟”。有些真相,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但我們都被同一根看不見的繩索捆綁著,朝著未知的深淵滑去。
“跟緊我,林晞。”他回頭,目光在我臉上短暫停留,裏麵沒有了往日的溫度,隻有純粹的、任務式的警示,“無論看到什麽,不要貿然使用能力。”
我點了點頭,喉嚨發緊,跟著他下了車。冰冷的夜風灌進脖頸,讓我打了個寒顫。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晚血色文字帶來的冰冷觸感仿佛還殘留著——“下一個清除對象”。我們今晚的突擊,既是為了抓住“竊憶者”的尾巴,也是為了……自救。阿哲留在後方指揮車提供支援,這是我們能想到的最穩妥的方案。
工廠內部比外麵看起來更加破敗和巨大。高聳的穹頂破了好幾個大洞,慘白的月光像一道道冰冷的探照燈光柱斜射下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和地麵上堆積如山的廢棄金屬零件。我們的腳步落在積滿灰塵的地麵上,發出輕微的回響,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
按照阿哲的指引,我們穿過迷宮般的廢棄流水線,悄無聲息地靠近B7車間。厚重的鐵門虛掩著,裏麵透出微弱得幾乎不存在的光亮。
鄭銳打了個手勢,示意我停下。他側身貼在冰冷的門邊,凝神傾聽片刻,然後猛地舉槍,閃電般撞開門,突擊而入!
“不準動!”
我也緊隨其後衝了進去,心髒在胸腔裏狂跳。
車間內部空曠得出奇,中央區域被清理出來,隻有幾根粗大的、鏽跡斑斑的承重柱矗立著。七個人,如同阿哲探測到的那樣,或站或坐,分散在中央。他們沒有穿著統一的製服,看起來就是普通的工人、程序員、甚至還有一個穿著超市製服的中年女人。他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對突然闖入的我們,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訝或恐懼,就像……就像一堆被隨意擺放、等待指令的人形物品。
這詭異的平靜,比激烈的反抗更讓人心底發毛。
鄭銳的槍口穩穩地指著他們,厲聲喝道:“雙手抱頭!蹲下!”
沒有反應。
那七個人依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仿佛我們和我們的聲音,都是不存在的空氣。
“重複!雙手抱頭!蹲下!”鄭銳的聲音在空曠的車間裏回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依舊是一片死寂。
太順利了。順利得反常。阿哲在耳機裏也沉默了,隻有細微的電流聲,證明著連接還在。
就在這時,離我最近的一個年輕男人,穿著格子襯衫,像個剛畢業不久的程序員,身體忽然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不是自主的晃動。更像是……某種內部的震動。
緊接著,像是引發了連鎖反應。
他旁邊的超市女員工,身體也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然後第三個,第四個……
短短兩三秒內,車間中央那七個如同雕塑般的人,全部開始劇烈地、同步地抽搐起來!
他們的抽搐並非癲癇般的無序,而是一種詭異的、整齊劃一的痙攣。四肢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繃直,脖頸向後仰到極限,喉嚨裏發出“咯咯”的、像是電路短路般的異響。眼球向上翻起,露出大片的、毫無生氣的眼白。
眼前的景象超出了我所有的認知範疇,一種冰冷的恐懼沿著脊椎急速爬升。
“後退!林晞!”鄭銳低吼著,槍口依舊指著那些抽搐的人體,腳步卻在謹慎後移。
幾乎在同一時間,一個冰冷的、毫無感情起伏的電子合成音,從這七個人大張的、不斷痙攣的嘴裏,異口同聲地發出,在空曠的車間裏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多重回響:
“記憶清除程序……啟動。”
聲音落下的瞬間,七個人的抽搐達到了頂點,隨即像是被同時切斷了提線的木偶,軟軟地、毫無生機地癱倒在地,發出沉悶的肉體撞擊地麵的聲音。
一切再次歸於死寂。
隻有空氣中彌漫開來的、淡淡的失禁異味和一種奇怪的、類似臭氧的電離氣味,證明著剛才那駭人的一幕並非幻覺。
清除……記憶被清除了?
我渾身冰涼,僵在原地,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
“林晞?”鄭銳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確認沒有其他威脅後,目光落在我蒼白的臉上,“你怎麽樣?”
我搖了搖頭,想說沒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離我最近的那個格子襯衫男人吸引。他癱倒在地,身體還在無意識地微微抽動,嘴角溢出白沫,眼神徹底渙散,生命正在飛速流逝。
一種強烈的、無法抗拒的衝動驅使著我。
我要知道!在他們被“清除”之前,他們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是誰下達的指令?
“不!林晞!別碰他們!”鄭銳的警告聲傳來。
但已經晚了。
我的指尖,不受控製地,帶著劇烈的顫抖,輕輕觸碰到了那個格子襯衫男人冰冷汗濕的額頭。
轟——!
熟悉的撕裂感再次降臨,但這一次,帶來的不是冰冷的實驗室,也不是童年的囚室。
是聲音。
先是一個極其短暫的、高頻的、仿佛係統啟動的“滴”聲。
然後,一個聲音響起了。
清晰,冷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在宣讀既定程序的權威感。
那個聲音說:
【目標確認。執行捕獲。】
【允許使用非致命武力。】
【優先保證樣本LX完整性。】
這個聲音……
這個聲音……
我渾身的血液在瞬間倒流,凍結!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這個聲音,我聽了二十多年!這個聲音的每一個音調,每一個停頓,每一個微小的氣息轉換,我都熟悉到刻入骨髓!
這是我自己的聲音!
是林晞的聲音!
畫麵也隨之湧入,模糊,晃動,像是透過某種劣質的攝像鏡頭。
視角是從高處俯瞰,正好能看到破敗的車間內部,以及剛剛闖入的……我和鄭銳!我看到“我”正謹慎地舉著槍(那是我慣用的姿勢),看到鄭銳擋在“我”身前半個身位(那是他保護性的習慣)!
這些指令,這個監視著我們的視角……來源是我?!
“不——!!!”
我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燙到,猛地縮回手,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整個人踉蹌著向後跌倒,撞在一個冰冷的金屬箱子上,後背傳來劇痛,卻遠不及內心被撕裂的萬分之一!
是我?
下達指令的是我?
清除他們記憶的……是我?!
“林晞!”鄭銳一個箭步衝過來扶住我,他的臉上也寫滿了震驚和不解,顯然聽到了我剛才那聲充滿絕望的否認。
我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肉裏,牙齒咯咯打顫,語無倫次:“聲音……是我的聲音……指令……是我下的……我看到我們了……從上麵……”
鄭銳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他猛地抬頭,掃視著車間高高的、布滿蛛網和鏽跡的穹頂,那裏除了破洞和月光,空無一物。
就在這時,耳機裏,一直沉默的阿哲,突然發出了一聲近乎崩潰的、撕心裂肺的尖叫,那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
“信號源!指令源!它不在工廠裏!不在!”
他的聲音尖銳地刮擦著我們的耳膜:
“它就在我們車裏!就在我們身邊!!重複!信號源在我們車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碾碎。
鄭銳扶著我手臂的手猛地收緊。
我僵在原地,連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車裏?
我們的指揮車?
那裏隻有阿哲……
或者……還有什麽……別的……東西?
冰冷的月光從穹頂的破洞灑下,照在我們兩人慘白失血的臉上,也照亮了地麵上那七具剛剛失去所有記憶、或許也失去了生命的軀體。
那個隱藏在幕後的“它”,那個用我的聲音下達指令的“它”,那個能隨時啟動“記憶清除”的“它”……
一直,就在我們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