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母親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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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晞的尖叫卡在喉嚨裏,變成一種破碎的、被扼住的嗚咽。她猛地從那張冰冷堅硬的金屬床上彈坐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病號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勾勒出她劇烈起伏的胸膛輪廓。夢魘的碎片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神經,遲遲不肯退去——深潛盡頭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母親(如果那還能稱之為母親的話)轉過身時,白大褂下擺劃出的冷酷弧線,以及那張清晰得刺眼的胸牌……現任局長。
    還有她毫無波瀾的聲音:“項目重啟,清洗所有失敗品。”
    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她大口喘息,試圖攫取這間狹小安全屋內稀薄而沉悶的空氣,目光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房間中央對峙的兩人。
    鄭銳,她曾經最信賴的夥伴,此刻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站得筆直。他手中那把改裝過的高斯手槍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槍口黑洞洞地,精準地指向不到三米外的另一個人——阿哲。
    阿哲背對著林晞,她能看到他瘦削的肩胛骨在微微顫抖,但他站得很穩,沒有退縮。安全屋內唯一的光源是角落裏那台老舊的終端屏幕發出的慘淡藍光,映得鄭銳的臉半明半暗,那雙平日裏總是帶著幾分戲謔和暖意的眼睛,此刻隻剩下一種林晞從未見過的、程序般的冰冷和決絕。
    “他是最後那個清理目標。”鄭銳開口,聲音幹澀,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像是在宣讀一份早已注定的判決書。
    空氣凝固了。林晞耳朵裏嗡嗡作響,夢境與現實在這一刻轟然對撞,碎片四濺。清洗……失敗品……最後的目標……阿哲?
    “不……”一個單音節從她顫抖的唇間逸出,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她掀開身上那床散發著消毒水和黴味混合氣味的薄毯,赤腳踩在冰冷粗糙的地板上,寒意順著腳底直竄頭頂。“鄭銳……你在說什麽?把槍放下!”
    鄭銳的眼珠微微轉動,視線短暫地掃過林晞,那眼神陌生得讓她心寒。“林晞,離開這裏。這不關你的事。”
    “不關我的事?”林晞的聲音因為恐懼和憤怒而拔高,帶著尖銳的顫音,“阿哲是我們的同伴!我們一起從‘深淵’裏爬出來的!你忘了是誰在III區救了你的命嗎?”她試圖向前邁步,身體卻因為剛從噩夢中驚醒而虛軟,一個踉蹌,扶住了冰冷的金屬床架。
    “那是程序設定下的錯誤認知。”鄭銳的語氣依舊平穩得可怕,仿佛在陳述一個物理定律,“他不是同伴,是‘零號項目’的失敗品,編號K07。我的任務是確保所有失敗品被徹底清除,包括他。”
    零號項目。失敗品。K07。
    這些詞語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林晞的腦海。深潛夢境中“母親”的話語再次回響——“項目重啟”。原來那不是夢,至少不全是。那是深潛程序在她意識底層留下的烙印,是來自那個她曾無比敬仰、如今卻感到徹骨恐懼的“母親”——現任局長李婉華——的直接指令。
    “鄭銳……你也被清洗了?”林晞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嘶啞,“他們對你做了什麽?是精神鎖還是意識覆寫?”她想起在“深淵”基地裏見過的那些眼神空洞、行為完全受控於指令的“清潔工”。不,鄭銳不應該變成那樣。他是不一樣的。
    鄭銳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槍口依舊穩穩地指著阿哲。“我接到了最高指令。來自局長本人。邏輯鏈清晰,任務優先級最高。林晞,讓開。”
    阿哲始終沒有說話,他隻是微微側過頭,用眼角的餘光瞥向林晞。在那慘淡的光線下,林晞看到了他眼中複雜的情緒——有恐懼,有難以置信的悲傷,但更多的是一種……了然。仿佛他早已預料到這一刻的到來。
    就在這時,安全屋外傳來一陣極其細微、但絕不屬於這棟廢棄建築固有聲響的摩擦聲。非常輕微,像是貓爪踏過積塵的管道。
    鄭銳的聽力顯然也捕捉到了這個異常。他的眼神瞬間變得更加銳利,如同瞄準獵物的鷹隼。“他們來了。”他低聲說,語氣裏第一次透露出除了冰冷程序之外的東西——一絲緊繃的凝重。
    “誰?”林晞下意識地問,心髒再次揪緊。
    “清理小隊。”鄭銳回答,槍口依然沒有離開阿哲,“我的信號停滯超過了預定時間,觸發了他們的備用方案。”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安全屋那扇加固過的鐵門外,響起了規律而沉重的敲門聲。不是試探,是宣告。一下,兩下,三下。每一下都像敲擊在人的頭骨上,沉悶而充滿壓迫感。
    屋內的空氣徹底凍結。
    林晞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內有持槍受控的同伴,外有未知的追兵。阿哲是目標,而自己呢?自己在這個“清洗名單”上嗎?母親……局長……她知道自己也在這裏嗎?
    “鄭銳,”林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最後的懇求,“看著我!你是鄭銳!不是管理局的殺人機器!想想我們經曆過的一切!那才是真實的!”
    鄭銳持槍的手臂肌肉似乎繃緊了一瞬,他的嘴唇抿成一條堅硬的直線。終端屏幕的藍光在他眼底閃爍,仿佛有兩股力量在他體內激烈搏鬥。外麵的敲門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高頻能量武器開始充能的、令人牙酸的微弱嗡鳴。他們在準備破門。
    時間不多了。
    阿哲突然動了。他極其緩慢地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武器,然後,用一種異常平靜的語氣對鄭銳說:“K07的數據核心,在我左肩胛骨下方的皮下植入體裏。”
    這句話像是一道閃電,劈開了令人窒息的僵局。不僅鄭銳的眼神變了,連林晞也震驚地看向阿哲。數據核心?皮下植入體?這意味著阿哲不僅僅是一個“失敗品”,他本身就是某種……載體?或者說,證據?
    鄭銳的槍口微微下垂了一厘米,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你說什麽?”
    “零號項目的核心數據,關於意識上傳的致命缺陷,以及……局長為了掩蓋缺陷而進行的多次非人道實驗記錄。”阿哲的聲音依舊平穩,但林晞能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在微微顫抖,“她想要的清洗,不隻是消滅我們這些‘失敗品’,更是要徹底抹除所有證據。我就是……活的證據庫。”
    門外,能量武器的嗡鳴聲達到了頂峰,鐵門中央開始泛起不祥的暗紅色,金屬開始軟化、滴落。
    “鄭銳!”林晞尖叫著提醒。
    就在這一刹那,鄭銳眼中那程序化的冰冷如同冰層般碎裂了。一絲熟悉的、屬於“鄭銳”的掙紮和痛苦浮現出來。他猛地調轉槍口,不再是朝向阿哲,而是對準了那扇即將被熔穿的門!
    “找掩體!”他嘶吼著,聲音恢複了屬於人類的情緒色彩,盡管充滿了憤怒和決絕。
    “砰——!”
    巨響聲中,鐵門被轟開一個大洞,灼熱的氣浪和刺眼的強光瞬間湧入狹小的安全屋。幾個穿著黑色戰術服、戴著全覆蓋式頭盔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洞口,手中的脈衝步槍噴吐出致命的藍色光焰。
    鄭銳手中的高斯手槍也發出了沉悶的咆哮,特製的***頭呼嘯著射向門口,將第一個試圖衝進來的清理隊員打得向後倒去,撞在第二個隊員身上。火力暫時被遏製了一瞬。
    “左邊通道!跟我來!”阿哲反應極快,在鄭銳開火的瞬間,他已經一把拉住還在發愣的林晞,朝著安全屋左側一個被廢棄文件櫃半掩著的通風管道口衝去。那是他們之前預留的、連管理局數據庫都未曾記錄的緊急逃生路線。
    林晞被阿哲拖著,踉蹌前行。子彈和能量光束在他們身後交織,打在金屬牆壁和設備上,濺起一連串的火花和刺耳的聲響。空氣中彌漫開臭氧、硝煙和金屬熔化的嗆人氣味。
    鄭銳一邊持續射擊進行火力壓製,一邊快速後退,靠近通風管道口。一枚脈衝手雷從門外滾了進來,滴溜溜地打轉。
    “小心!”鄭銳猛撲過去,用身體將林晞和阿哲完全擋在身後,同時抬腳將那枚手雷精準地踢回了門外。
    轟隆!
    更劇烈的爆炸聲在門外響起,氣浪將文件櫃徹底掀翻,碎紙和煙塵彌漫。鄭銳悶哼一聲,顯然被爆炸的衝擊波波及,但他動作毫不停滯,一把將阿哲塞進通風管道,然後是林晞。
    “快走!沿著管道爬到下層廢棄處理廠!我們在B7排水樞紐匯合!”鄭銳語速極快,他的臉上沾滿了灰塵和汗水,眼神卻重新變得銳利而堅定,那是林晞熟悉的、可以托付生死的眼神。
    “你呢?”林晞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問。
    “我擋住他們!快走!”鄭銳掙脫她的手,猛地將通風管道的金屬柵欄門拉上,從外部扣死。幾乎在同時,更加密集的子彈傾瀉在柵欄門上,發出叮叮當當的爆響。
    透過柵欄的縫隙,林晞最後看到的是鄭銳轉身,依托著翻倒的文件櫃,朝著湧入的黑色身影持續射擊的背影,決絕而孤獨。
    “走!”阿哲用力拉了她一把,聲音嘶啞。
    林晞咬緊牙關,壓下喉嚨裏的哽咽,轉身跟在阿哲身後,手腳並用地在黑暗、狹窄而布滿灰塵的通風管道中爬行。身後,槍聲、爆炸聲、以及某種能量武器特有的尖銳嘯叫聲依舊不絕於耳,每一聲都像錘子敲擊在她的心髒上。
    管道內一片漆黑,隻有遠處槍火閃爍時透入的微弱光芒能偶爾照亮前方阿哲模糊的身影。管道壁冰冷粗糙,摩擦著她的手肘和膝蓋,很快傳來火辣辣的疼痛感。但她渾然不覺,腦海裏反複回放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幾分鍾。
    鄭銳恢複了。至少在最後關頭,他掙脫了那個該死的指令。是因為阿哲提到的數據核心?還是因為自己那番徒勞的呼喊起了作用?亦或是……他內心深處那個真正的鄭銳,從未真正被抹除?
    還有阿哲……他竟然是零號項目核心數據的載體。這意味著什麽?他們這些從“深淵”基地逃出來的人,身上到底還隱藏著多少秘密?母親……李婉華局長,她究竟想要做什麽?為了所謂的“項目成功”,不惜一切代價,甚至包括清洗掉像阿哲這樣的“失敗品”,以及像自己這樣可能知情的前項目成員?
    爬行仿佛沒有盡頭。黑暗和壓抑幾乎讓人窒息。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的阿哲終於停了下來。他摸索著,輕輕推開了一塊似乎是偽裝的隔板,一絲帶著濃重潮濕和鐵鏽氣味的氣流湧了進來。
    “到了。”阿哲低聲道,聲音在狹窄的管道裏產生回響。
    他們先後從管道中鑽出,落在了一個冰冷、潮濕、布滿黏滑苔蘚的水泥平台上。這裏似乎是城市地下龐大的廢棄處理廠的一角,頭頂是高聳的、布滿各種管道和鏽蝕鋼架的穹頂,遠處傳來水流奔騰的沉悶響聲。空氣裏混雜著汙水、腐爛物和機油的味道。
    暫時安全了。
    林晞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下來,劇烈地喘息著。赤腳踩在冰冷潮濕的地麵上,讓她打了個寒顫。她抬起頭,看向站在平台邊緣、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環境的阿哲。
    他的側臉在遠處應急燈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蒼白和疲憊。左肩胛骨下方的位置,衣服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微小凸起。那裏,藏著他所說的數據核心,也是招致殺身之禍的根源。
    “阿哲……”林晞開口,聲音因為之前的尖叫和緊張的爬行而沙啞不堪,“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阿哲轉過身,看向林晞。他的眼神深邃,裏麵翻湧著林晞無法完全讀懂的複雜情緒——有秘密被揭開後的釋然,有對未來的憂慮,或許,還有一絲對林晞反應的探尋。
    “是真的。”他點了點頭,聲音低沉,“零號項目,遠不止管理局對外宣稱的意識上傳研究那麽簡單。李婉華……你的母親,她在進行一項禁忌的實驗,試圖創造完美的、可控製的‘意識載體’。我們,都是從不同階段實驗中‘幸存’下來的產物,或者說……是她需要抹除的瑕疵證據。”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林晞蒼白而震驚的臉,繼續說道,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
    “而且林晞,有件事,鄭銳或許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或者說,他的指令裏可能並不包含這一部分。”
    林晞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種比剛才被槍指著、被追殺時更冰冷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她看著阿哲,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
    阿哲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需要積蓄力量才能說出這個事實。
    “你,林晞,也是‘失敗品’之一。你的編號是……K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