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泉的猩紅被拋在身後，顧玄的身影如一道墨色流光，依循著《百禁圖》上那條細微到幾乎不可見的血色絲線，向東南方向疾馳。
    不過半個時辰，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白色森林便橫亙於前。
    萬骨林。
    這片林子沒有一棵真正的樹木，所謂的“樹”，竟全是由森森白骨堆砌而成。
    詭異的是，這些白骨並非散亂堆積，而是以一種極其規整的環形陣列鋪開，一圈套著一圈，仿佛某種被時間遺忘了的古老儀軌，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秩序感。
    踏入林中的瞬間，一股陰冷之氣撲麵而來，但更可怕的，是那憑空響起在識海中的低語。
    “……祂忘了名字……所以我們也死了……”
    這聲音不經耳朵，像是直接從靈魂深處滲出，帶著無盡的迷茫與怨恨。
    顧玄心神一凜，立刻催動鎮魔殿，古樸厚重的殿堂虛影在識海中浮現，將那詭異的低語隔絕在外。
    他一步步向內走去，每一步落下，腳下的骨骼都會發出一陣輕微的“哢噠”聲，並隨之震動。
    這震動並非雜亂無章，其頻率竟與他的心跳、他的腳步驚人地同步，仿佛整片萬骨林是一個活物，正在回應他的到來。
    顧玄停下腳步，從懷中取出那枚在灰窯集獲得的神秘骨牌，屈指輕輕一敲。
    “咚——”
    一聲悶響自骨牌發出，下一刻，整片萬骨林隨之共鳴！
    無數骨骼同時震顫，發出的聲音匯聚成一道洪流，竟宛如古刹中被撞響的巨鍾，雄渾而蒼涼的鍾鳴聲滾滾蕩開。
    識海中的低語聲在這鍾鳴之下，瞬間被衝刷得一幹二淨。
    顧玄目光微凝，握緊骨牌，繼續深入。
    行出約莫十裏，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在骨林的最中心，是一片方圓百丈的空地，空地中央，靜靜矗立著一尊三尺高的青銅童子像。
    童子雙目緊閉，神態安詳，雙手共同捧著一本厚重的石書。
    就在顧玄靠近童子像不足三丈之時，異變陡生！
    那青銅童子緊閉的雙眼，猛然睜開！
    那是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眸，空洞而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
    一道晦澀難懂的古老音節從它口中吐出，卻清晰地傳入顧玄的腦海。
    “持契者，報汝真名。”
    顧玄心頭一動，這是在盤問身份。
    他沉默了片刻，沉聲回答：“顧玄。”
    青銅童子緩緩搖頭，機械而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非此名。”
    不是這個名字？
    顧玄眉頭緊鎖，難道是指某個代號或是前世之名？
    他試探著反問：“敢問何名？”
    童子再次搖頭：“非此問。”
    不是這個名字，也不是這個問題。
    顧玄瞬間頓悟。
    這不是一場考校，而是一場儀式！
    對方要的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個符合儀軌的“鑰匙”。
    他的目光落在那本石書上，心中豁然開朗。
    他不再言語，緩緩上前，伸出右手，指尖縈繞著一縷剛剛煉化不久的命契殘魂碎片的氣息，輕輕按在了那冰冷的石書之上。
    刹那間，石書表麵光華流轉，一行扭曲的古老文字緩緩浮現。
    “欲聞真名者，先獻一憶。”
    獻出一份記憶。
    顧玄的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麵，最終，定格在了那個血色的童年黃昏。
    他沒有絲毫猶豫，並指如刀，在另一隻手的手指上輕輕一劃，一滴殷紅的鮮血滾落，精準地滴在石書的書頁上。
    他選擇獻出的，是那段被他深埋心底，最痛苦也最深刻的記憶。
    畫麵在識海中重現：破敗的地窖口，母親用盡全身力氣將瘦小的他推了進去，隨即重重關上木門。
    門外，是敵軍肆意的狂笑和金戈交擊之聲。
    他透過門縫，親眼看到數杆長矛毫不留情地貫穿了母親單薄的胸膛。
    溫熱的鮮血順著門縫滴落，一滴，一滴，砸在他冰冷的臉上。
    在記憶被剝離的那一瞬間，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湧上心頭，仿佛靈魂被生生撕下了一角。
    顧玄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
    而那本石書，在吸收了他的鮮血與記憶後，發出一陣低沉的轟鳴，緩緩翻開了第一頁。
    一頁之上，隻有一行更加扭曲、更加古老的符文。
    青銅童子空洞的目光注視著那行符文，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一字一頓地誦讀出來。
    “昔有九幽之外，有‘豢靈庭’者，飼萬界生靈如畜，謂之‘牧場’。彼輩稱神，實為屠夫。”
    短短一句話，卻如同一道九天驚雷，在顧玄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豢靈庭？牧場？
    萬界生靈，皆為牲畜？所謂的神，其實是屠夫？
    這寥寥數語，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赤裸地揭示了這個世界的本質！
    這比任何功法秘籍，都讓他感到震撼與悚然。
    他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還想追問更多，那青銅童子卻仿佛耗盡了所有能量，機械地說道：“一憶換一語，交易已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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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音剛落，它那雙睜開的眼眸緩緩閉合，整尊雕像再次恢複了死寂，任憑顧玄如何探查，都再無半點反應。
    顧玄豈能甘心！
    這石書之上，必然記載著更多驚天動地的秘辛。
    他眼中厲色一閃，識海中的鎮魔殿虛影驟然擴張，一股磅礴的吞噬之力隔空攝向那本石書，試圖將其強行奪取！
    然而，就在鎮魔殿的力量觸碰到石書的刹那，一股恐怖的反噬之力轟然爆發！
    “哢嚓——哢嚓——”
    整片萬骨林劇烈震顫起來，地麵上那些排列整齊的骨骼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操控，瘋狂地拚合、重組！
    轉眼之間，一尊又一尊高達十丈的骷髏巨人拔地而起，空洞的眼眶中燃起幽藍的魂火，齊齊鎖定了顧玄這個入侵者，咆哮著撲殺而來！
    顧玄臉色一變，邊戰邊退。
    這些骷髏巨人的力量極為驚人，且悍不畏死。
    但他很快發現一個關鍵問題——所有骷髏巨人的動作，無論是揮拳、衝撞還是格擋，都整齊劃一，仿佛被同一個意誌所操控！
    找到那個意誌，就能破局！
    他立刻催動了【危機預兆】，腦海中提前浮現出骷髏巨人下一刻的攻擊軌跡，身形如鬼魅般在巨拳的縫隙中穿梭。
    同時，他猛地擲出一枚封印著蜉蝣殘核的陰傀。
    “爆！”
    陰傀在骷吞巨人陣中轟然炸開，混亂的能量風暴暫時阻礙了它們的行動。
    趁此機會，顧玄指尖一彈，一縷從黑水池中提煉出的至陰之氣如遊蛇般鑽入地下，順著那些骨架的連接點，逆向追蹤那股控製力的源頭。
    神念順著陰氣飛速下沉，很快，他“看”到了！
    在萬骨林的地底深處，竟然埋藏著一根貫穿了整片林區的巨大脊椎骨柱！
    而在骨柱的最頂端，赫然鑲嵌著一顆人頭大小、由不知名晶石雕琢而成的心髒模型，那心髒正有節奏地“砰砰”跳動著，每一次跳動，都向外擴散出磅礴的精神力，操控著地麵上的一切。
    就是它！
    顧玄眼中精光爆射，毫不猶豫地將鎮魔殿的力量全部引向地底，死死鎖定了那個核心。
    “吞噬！”
    血色的符文在鎮魔殿的虛影上瘋狂閃現，一行冰冷的提示浮現而出：“可煉化：偽神之心仿製品）。是否啟動？”
    “是！”
    煉化啟動的瞬間，一股遠比之前剝離記憶時更為龐大的信息洪流，夾雜著無數破碎的畫麵和不甘的怒吼，蠻橫地衝入他的識海！
    原來，這萬骨林曾是上古時代某批反抗者的集結之地。
    他們發現了“豢靈庭”的真相，試圖將這份真實記錄下來，傳之後世，卻遭到了殘酷的鎮壓與滅口。
    這滿地的白骨，皆是先驅者的遺骸。
    所謂的“舊神”，並非某個具體的神明，而是第一批從“牧場”中覺醒、試圖反抗的生靈！
    而那個所謂的“真名”，便是反抗的起點，是掙脫奴役枷鎖的第一個音節！
    在信息洪流的最後，一個縹緲卻又無比熟悉的女聲在他識海最深處響起——正是夜曦的聲音。
    “當你聽見名字時，你就不再是奴隸。”
    不知過了多久，煉化終於結束。
    顧玄盤坐在地，緩緩睜開雙眼，一縷鮮血從他的額角滑落。
    他抬起頭，仰望著這片由枯骨構成的蒼穹，嘴唇微動，用一種幹澀而古老的音調，低聲念出了那串剛剛烙印在他靈魂中的符文。
    “k。”
    刹那間，天地死寂。
    風停了，骨骼的震動停了，連空氣的流動都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
    與此同時，在遙遠天際的另一端，沉月穀方向，那座矗立了不知多少千年的古老巫廟之頂，懸掛的青銅鈴鐺，在毫無征兆之下，無風自響。
    “鐺——”
    一聲、兩聲、三聲……
    清越而悠遠的鍾聲，一聲接著一聲，響徹雲霄。
    而在早已化為一片廢墟的灰窯集深處，那個一直佝僂著身子打磨骨器的老秤頭，猛然抬起了頭，渾濁的雙眼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他手中的骨刀嗡嗡作響，仿佛在與遠方的鍾聲共鳴。
    他仰望著天空，喃喃自語：“第九聲……要開始了。”
    沉月穀方向九聲銅鈴餘音未散，顧玄立於萬籟俱寂的骨林中央，腳下是偽神之心化作的飛灰，而他的目光，已然投向了那被鍾聲驚動的未知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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