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師辦公樓坐落在學院東側，是一棟三層高的灰白色石砌建築。夕陽的餘暉透過拱形長窗，在走廊地麵上投下菱形光斑。空氣裏彌漫著陳舊羊皮紙和魔藥材料的混合氣味——這是大多數魔法研究場所特有的味道。
    林燁敲響標著“實踐法術教研室”的木門時，門內傳來一陣慌亂的碰撞聲和壓低了的驚呼。幾秒鍾後，門開了條縫，米洛那張略顯疲憊的臉探了出來。
    “進來吧。”他拉開門，又迅速回頭喊了一句，“別亂碰那些瓶子！”
    房間裏的景象讓林燁挑了挑眉。這間辦公室兼實驗室大約三十平米，幾乎每個平麵都堆滿了東西：左側牆邊的書架上塞滿了卷軸和筆記本，有些已經溢出到地上；右側長桌上擺著各種尺寸的玻璃器皿，裏麵裝著顏色詭異的液體；牆角立著一個人體骨骼模型，不過頭骨被換成了某種魔獸的顱骨，還戴了頂滑稽的小帽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間中央的實驗區——一個用粉筆畫出的複雜法陣裏，懸浮著三顆拳頭大小的水晶。它們以緩慢的速度自轉，彼此間有細細的電流狀魔力流在跳動。
    “暫時穩定的三相魔力共鳴實驗。”米洛注意到林燁的目光，隨口解釋道，“已經維持了四天，再有三小時就能完成數據記錄。”他踢開地上的一摞書，清出兩把椅子，“坐。”
    林燁坐下時，椅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米洛沒有繞彎子，他從桌上翻出一份文件，推到林燁麵前：“這是你入學以來的所有成績單和測試記錄。理論考試滿分，精神力測試超等，元素親和測試……中等偏下。”
    他抬頭看著林燁：“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意味著我的魔力與自然元素的共鳴能力一般，但精神控製力和理論知識儲備優秀。”林燁回答得像在背誦教科書。
    “這是標準答案。”米洛靠回椅背，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但今天你在訓練場上展示的，不是‘一般’元素親和力能做到的事。林燁，告訴我實話——你的施法方式，是誰教的？”
    房間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那三顆水晶旋轉時發出的微弱嗡鳴，以及窗外遠處學生們的隱約喧鬧。
    “我自學了一些古代奧術理論。”林燁選擇部分真實，“在來到王都之前，我在邊境小鎮的圖書館裏發現了幾本殘卷。上麵的觀點很有趣——它認為魔法不是天賦，而是一門可以解析的學科。”
    米洛的眼睛眯了起來：“殘卷？能描述一下內容嗎？”
    “主要講的是元素本質論。比如火不是‘元素精靈的躁動’，而是物質在能量激發下的特定狀態變化；風不是‘氣之靈的流動’，而是大氣壓差導致的質點運動。”林燁謹慎地挑選著措辭，“那些文本認為，古代奧術師不是‘召喚’元素，而是‘理解並幹預’元素背後的物理法則。”
    “然後你就照著練了？”米洛的聲音裏透出難以置信，“沒人指導，僅憑幾本古代殘卷，你就敢重新構建施法模型？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
    “我知道風險。”林燁平靜地說，“所以我先從理論推演開始。每個新模型都經過至少三輪安全驗證：先在腦海中模擬，再用最小魔力單位測試，最後才逐步放大。今天展示的那些，已經是第三十七版改良後的安全版本。”
    米洛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麽，又咽了回去。他站起身，在堆滿雜物的房間裏踱了幾步，最後停在那個魔獸頭骨模型前，用手拍了拍它的腦殼。
    “第三十七版……”他喃喃重複，“你練習了多久？”
    “從接觸那些殘卷算起，大概七個月。”
    米洛猛地轉身：“七個月？！正常學徒七年都未必能做到你今天的程度！”他的表情複雜得難以形容，“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如果你真的隻用了七個月，靠自學古代文獻就達到了這種水平——那整個王國的魔法教育體係都需要重新評估。”
    林燁沒有接話。他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得太多了，但另一方麵，他也確實需要從米洛這裏獲取更多信息。
    “講師，”他換了個話題，“您剛才說我的施法方式超出了基礎元素魔法的範疇。在學院的課程體係裏，有沒有專門研究這類……‘法則層麵幹預’的學科？”
    米洛重新坐下，這次他的表情嚴肅了許多。
    “有，但不在一年級的課程裏。”他壓低聲音，“在學院高層，有一小部分導師在研究古代奧術。但他們非常低調，因為……怎麽說呢，這種研究方向不太受主流魔法界歡迎。”
    “為什麽？”
    “因為動搖根基。”米洛指了指書架上一本厚重的典籍，“你知道現行的魔法體係是怎麽建立起來的嗎？”
    林燁搖頭。
    “大約八百年前，‘大統一理論’被當時的魔法議會確立為標準。”米洛的語氣像是背誦一段熟記的曆史，“該理論認為，魔法是生命精神與世界元素的共鳴。元素有靈，法師通過特定頻率的精神波動與元素之靈溝通，請求它們改變現實——這就是咒語的本質。”
    他頓了頓：“但這套理論有個前提：元素是有靈的、有偏好的、有情緒的。所以天賦至關重要，血脈傳承決定上限。一個平民即使再努力，如果元素親和力低下，終生成就也有限。”
    林燁聽懂了潛台詞：“而古代奧術理論不這麽認為。”
    “古代奧術認為元素是客觀存在的自然現象，無所謂‘靈性’。”米洛的聲音更低了，“隻要理解規律，任何人都能操縱。這在當時引發了巨大的社會動蕩——想想看，如果魔法不再是貴族的專屬，如果平民也能通過學習掌握強大的力量……”
    “所以古代奧術被壓製了。”
    “不隻是壓製。”米洛站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封麵斑駁的筆記，“大約五百年前，最後一所奧術學院被焚毀，主要的研究資料被列為禁書，公開傳授奧術知識會被判處異端罪。”他翻到某一頁，上麵是用古代語寫就的潦草文字，“當然，現在沒那麽極端了，但主流魔法界依然對奧術研究持……謹慎態度。”
    他把筆記遞給林燁。頁麵上的文字林燁看不懂，但旁邊的圖解讓他瞳孔微縮——那是一個多維幾何結構的魔法陣設計圖，標注方式與現代魔法陣截然不同，更像某種工程圖紙。
    “這是我從古籍市場上淘來的複製品，原稿應該在學院的禁書區。”米洛說，“你今天的演示讓我想起了這些圖紙——不是按部就班地走既定流程，而是直接解構現象，重構規則。”
    林燁仔細研究著圖紙。雖然文字看不懂，但數學是通用的。那些角度、比例、能量流向的標注方式……
    “這是用幾何學描述魔力場。”他脫口而出，“把魔力當作可量化的矢量場來處理，通過控製關鍵節點的參數來改變整體結構——和我今天分解旋風的方法原理相同！”
    米洛點點頭，眼裏閃過一絲讚許：“你看懂了。很多法師盯著這些圖紙幾年，都隻當是古代人的胡亂塗鴉。”他坐回椅子，“所以現在你明白了吧？為什麽我要單獨找你談話。林燁，你的才能非常特別，但這也讓你站在了風口浪尖上。”
    窗外，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米洛揮了揮手，房間裏的幾盞魔法燈自動亮起，投下溫暖的光暈。
    “今天在場的不止有學生。”米洛繼續說，“至少三位高年級的助教，兩位講師，還有……阿爾德裏奇導師。”
    林燁抬起頭：“奧術係的首席導師？”
    “對。”米洛的表情變得微妙，“阿爾德裏奇導師是學院裏少數公開研究古代奧術的人。但他也很……獨特。有人說他是天才，有人說他是瘋子。他收學生的標準沒人摸得透，有時候連續幾年不收徒，有時候又會破格錄取毫無背景的平民。”
    “他會對我感興趣？”
    “幾乎肯定。”米洛肯定地說，“但問題是，被他關注不一定是好事。阿爾德裏奇導師的上一任助教，三年前在一次實驗事故中受了重傷，至今還在南方療養院休養。再上一任，據說精神出了問題，現在在王都郊外的修道院裏靜修。”
    林燁沉默了片刻：“您在建議我遠離他？”
    “我在建議你謹慎。”米洛認真地說，“學院不是象牙塔，這裏充斥著各種勢力：傳統貴族派係想要維持現狀，改革派想要推動變革，還有王室的意誌、魔法公會的幹涉……而你，一個掌握著非正統魔法技藝、毫無背景的平民天才，你會成為各方都想爭取或者打壓的目標。”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向夜色中燈火點點的學院建築。
    “我給你兩個建議。”米洛背對著林燁說，“第一，在公開場合，適當收斂。不要每次都展示全新的東西，偶爾也用用傳統魔法——哪怕效率低點。你需要融入環境，而不是一直當靶子。”
    “第二呢？”
    米洛轉過身，目光銳利：“如果真的有人找你麻煩——比如某些覺得自己地位受到威脅的貴族學生——不要退讓。這個世界的規則是，過度的謙卑會被視為軟弱。適當展示實力和底線，反而能贏得尊重，或者至少讓他人不敢輕易招惹。”
    林燁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好了，今天就到這裏。”米洛走回桌邊，開始整理散亂的紙張，“記住，以後有任何關於非傳統施法的問題，可以先來找我。至少在實踐法術教研室，我還是說了算的。”
    離開辦公室時，走廊已經空無一人。魔法燈在牆壁上投下搖曳的影子，遠處傳來鍾樓的報時聲——晚上七點整。
    林燁走在空曠的走廊裏，腳步聲在石壁間回蕩。他的腦海中反複回放著今天的經曆：訓練場上的演示，學生們的反應，艾莉西亞的警告，米洛透露的信息。
    這個世界比他想象的更複雜。魔法不是簡單的力量體係，而是與社會結構、曆史傳承、政治鬥爭緊密交織的複雜網絡。而他這個外來者，帶著完全不同的認知框架，已經無意中攪動了這潭深水。
    走到一樓大廳時，林燁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靠在門邊。
    是凱爾。紅發少年正緊張地四處張望，看到林燁後明顯鬆了口氣，小跑著迎上來。
    “你沒事吧？米洛講師沒為難你？”凱爾連珠炮似的問道，“我在宿舍等了好久不見你回來，還以為……”
    “以為我被開除了？”林燁難得地開了個玩笑。
    “比那更糟！”凱爾壓低聲音，“你離開訓練場後，賈斯珀那幫人聚在一起說了好久。我偷聽到他們在商量，要找‘熔火兄弟會’的人對付你。”
    “熔火兄弟會？”
    “高年級的一個小團體，主要是火係法師，以手段狠辣出名。”凱爾的表情很嚴肅，“賈斯珀的哥哥是其中的骨幹。林燁，這幾天你最好別單獨行動，尤其是晚上。”
    林燁看著凱爾真誠擔憂的臉，心裏湧起一絲暖意。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能有人真心為自己擔心，總是難得的。
    “謝謝提醒。”他說，“不過不用擔心，我有分寸。”
    兩人並肩走出辦公樓。夜空清澈，繁星點點，學院各處的魔法燈火像墜落人間的星辰。遠處的奧術塔頂端，一顆巨大的水晶散發著柔和的藍光，那是學院的標誌性建築。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林燁突然開口：“凱爾，你對古代奧術了解多少？”
    凱爾愣了一下：“古代奧術？那不是禁忌話題嗎？我父親說過，正經法師不該研究那些歪門邪道……”
    “歪門邪道？”
    “呃，他的原話是‘背離正統的異端學說’。”凱爾撓了撓頭，“不過我在家族藏書裏偷偷翻到過一點。據說古代奧術師能做出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比如讓鐵浮在空中，讓水倒流，甚至有人說他們能製造人造太陽。”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但我父親說那些都是誇張的傳說，真正的奧術早就失傳了。”
    林燁沒有繼續追問。凱爾透露的信息已經很有價值——古代奧術師能做到“讓鐵浮在空中”，那很可能是反重力技術；“人造太陽”可能是可控核聚變的雛形。這印證了他的猜想：這個世界的古代文明，可能曾經走出一條將魔法與基礎物理相結合的道路。
    隻是後來，這條路被有意無意地埋葬了。
    回到宿舍時，林燁注意到門縫下塞著一張紙條。他彎腰拾起，展開，上麵隻有一行優雅的手寫體：
    “明日下午三時，奧術塔七層閱覽室。有興趣聊聊元素序列的本質嗎？——阿爾德裏奇”
    凱爾湊過來看了一眼，倒吸一口涼氣：“阿爾德裏奇導師親自邀請？林燁，你……你這是要一飛衝天啊！”
    林燁將紙條仔細折好，放入懷中。窗外，夜幕完全降臨，學院籠罩在靜謐的黑暗裏。但在這靜謐之下，暗流正在湧動。
    明天的會麵，將會是新的開始——還是踏入另一個漩渦的開端？
    他望著窗外奧術塔頂的藍色水晶，目光深遠。
    無論如何，他已經沒有退路。既然來到了這個世界，既然擁有了這份力量，既然看見了魔法表象下的真理微光，他就注定要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
    至於前方是深淵還是星空，隻有走過了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