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林燁是被雨聲吵醒的。
    雨水敲打著宿舍的玻璃窗，發出細密而規律的聲響。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幾乎要壓到奧術塔的尖頂。他從床上坐起，揉了揉有些發痛的太陽穴——昨晚他又在筆記本上推演那些空間坐標公式到深夜。
    “下雨了啊。”凱爾的聲音從上鋪傳來，帶著剛醒的鼻音，“這種天氣最適合賴床了。”
    林燁看了眼桌上的魔法時鍾：六點四十分。上午有兩節理論課，下午是自由練習時間，晚上七點……奧術塔的第一次正式集會。
    他下床洗漱，換上學院的灰袍。鏡子裏的人影看起來有些疲憊，但眼睛很亮。那是一種即將踏入未知領域前的、混合著緊張與期待的眼神。
    上午的《基礎符文學》在學院南側的教學樓進行。講師是位嚴肅的矮人老者，說話時濃密的胡須一抖一抖。他正在講解“穩定性符文”的三十六種變體，並在黑板上畫出複雜的幾何結構。
    “……記住，符文不是圖畫！”矮人講師用教鞭重重敲著黑板，“每一個角度、每一條弧線都有意義。差一度角，魔力流就會偏離百分之三；弧線半徑錯半寸，整個符文陣列可能失效甚至反噬！”
    林燁認真做著筆記。在他眼中，這些符文更像是電路圖——能量流動的路徑、節點、阻抗、容抗。如果能用數學語言重新描述它們……
    “林燁同學。”矮人講師突然點名，“你來說說，第七變體和第九變體的核心區別是什麽？”
    教室裏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來。林燁站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筆。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在第七變體的符文旁邊畫了一個坐標係，標注出幾個關鍵點的坐標。
    “第七變體用的是極坐標係，魔力從中心點呈放射狀流出。”他的粉筆在黑板上移動，“而第九變體——”他在旁邊畫出另一個符文，同樣標注坐標，“使用的是笛卡爾坐標係，魔力沿正交網格流動。這導致兩者的穩定域不同：第七變體對徑向擾動敏感，第九變體對角向擾動敏感。”
    矮人講師愣住了。他湊近黑板，仔細看那些坐標標注，然後猛地轉身：“你學過高等符文幾何？”
    “沒有。”林燁如實回答，“我隻是覺得，用數學描述更清晰。”
    教室裏一片寂靜。有幾個學生低頭竊竊私語，但大部分人都是一臉茫然——他們聽不懂“極坐標”和“笛卡爾坐標”這些詞。
    矮人講師盯著林燁看了很久，最後緩緩點頭：“下課後來我辦公室。我有幾本舊書……你可能會有興趣。”
    下課後，林燁如約來到講師辦公室。矮人老者從書櫃深處翻出三本厚重的典籍，封麵是磨損的深褐色皮革，書名已經模糊不清。
    “這是我老師傳給我的。”矮人講師的聲音很低，“兩百年前，符文學派裏有一支‘幾何派’，他們試圖用數學解析符文結構。但後來……主流學派認為這背離了符文的‘藝術性’，把他們邊緣化了。”
    林燁翻開其中一本。書頁已經泛黃，但裏麵的內容讓他心跳加速——那是用嚴密的幾何學語言描述的符文理論，每一個定理都有證明，每一個推論都有推導過程。
    “這些書能借閱嗎？”
    矮人講師猶豫了一下：“原則上不能。但……”他看著林燁，“如果你保證不損壞，並且每周向我匯報閱讀進度，可以破例。”
    “我保證。”
    抱著三本厚重的典籍離開辦公室時，林燁感覺自己的腳步都輕快了些。這些書的價值，可能不亞於阿爾德裏奇導師的古代奧術文獻。
    下午的雨停了，但天空依然陰沉。林燁沒有去訓練場，而是去了圖書館。他想在晚上集會前，多了解一些關於“魔力潮汐”和“空間異常”的資料。
    圖書館的禁書區需要特殊許可才能進入。林燁出示了阿爾德裏奇給的銀色徽章，守門的圖書管理員——一個戴著厚眼鏡、總是昏昏欲睡的老婦人——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什麽都沒說就放行了。
    禁書區在地下室。沿著螺旋石階向下，空氣變得陰冷潮濕，牆壁上的魔法燈散發著幽藍的光。這裏比樓上安靜得多，隻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偶爾的咳嗽聲。
    林燁在標有“古代天文學”的書架前停下。他抽出幾本看起來最有價值的：《星象異變錄》、《魔力潮汐周期考》、《空間裂隙觀測筆記》。
    最後那本筆記的封皮上沒有任何署名，隻有一行小字：“記錄於奧術帝國滅亡後第一百零三年。”
    林燁找了個角落的座位，攤開筆記。字跡很潦草，但內容令人震驚。
    “……第七次觀測確認，北部荒原上空的‘裂隙’正在擴大。通過水晶棱鏡分析，裂隙另一側的光譜與我們的世界完全不同，不存在任何已知元素的特征譜線……”
    “……嚐試向裂隙投擲物品。石塊穿過裂隙後消失，三秒後從裂隙另一側重新出現，但已化為粉末。推測裂隙兩側存在巨大的引力差或時間流速差……”
    “……警告：靠近裂隙三百尺範圍內，魔力會變得極不穩定。三名助手出現魔力失控症狀，一人永久喪失了施法能力。建議設立永久隔離區……”
    林燁一頁頁翻看，越看越心驚。筆記的作者顯然是一位嚴謹的研究者，記錄了大量觀測數據和實驗細節。在最後幾頁，筆跡變得顫抖而急切：
    “……裂隙在收縮。不是自然收縮，是某種力量在強行閉合它。觀測到巨大的能量波動，類型未知，強度超過任何記錄過的魔法……”
    “……聽到聲音。從裂隙裏傳來的聲音。不是語言，像是……哭泣？還是咆哮？無法分辨……”
    “……必須封印這裏。有些門不該打開，有些邊界不該跨越。願後人永遠不要找到這個地方……”
    筆記到這裏戛然而止。最後一頁用紅墨水寫著幾個大字：“已封印。坐標已抹除。”
    林燁合上筆記，感覺手心都是冷汗。他看了眼時間：下午五點。距離奧術塔的集會還有兩小時。
    他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禁書區。在通往樓上的樓梯口，他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艾莉西亞。
    公主殿下今天穿著一身簡單的深藍色長裙，沒有戴任何首飾，金發編成一根辮子垂在肩側。她手裏拿著一本厚厚的書，看到林燁時微微一愣。
    “你也在這裏。”她的聲音很輕。
    “來找些資料。”林燁注意到她手中的書名——《王室秘史·第三卷》。
    兩人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樓梯上方的魔法燈光投下搖曳的影子，遠處傳來樓上學生們隱約的喧鬧。
    “今天晚上，”艾莉西亞突然開口，“你要去奧術塔？”
    林燁點頭。
    “小心那個監測法陣。”公主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我昨晚查了王室檔案。三年前事故發生後，父王曾秘密調閱過現場報告。報告裏提到，事故發生時，監測法陣記錄到了‘與古代裂隙相似的能量特征’。”
    林燁的心髒猛地一跳：“古代裂隙？是指北部荒原那些？”
    “你知道？”艾莉西亞有些驚訝，隨即明白過來，“你查了資料。”
    “剛剛看到一些記錄。”
    艾莉西亞左右看了看，確認周圍沒人，才繼續道：“王室檔案裏有一份絕密文件，記錄著王國境內十七處已知的‘不穩定空間點’。奧術塔地下……是第十八處。而且是最活躍的一處。”
    “阿爾德裏奇導師知道嗎？”
    “他知道。事實上，那個監測法陣就是他設計的，用來監控空間點的狀態。”艾莉西亞的表情複雜，“問題是，三年前的事故發生後，法陣的讀數就變得……不正常。它不再隻是監控，開始間歇性地‘主動探測’。”
    “主動探測？”
    “向空間點內部發送探測脈衝。”艾莉西亞說，“就像你往深井裏扔石頭，聽回聲來判斷深度。但問題是，如果井底有東西……石頭可能會把它吵醒。”
    樓梯上方傳來腳步聲。有人下來了。
    “我得走了。”艾莉西亞迅速說，“記住，無論看到什麽，不要輕易相信，也不要輕易介入。有些東西……不是我們這個層次能理解的。”
    她轉身上樓，消失在拐角處。
    林燁站在原地，消化著剛才的信息。監測法陣、主動探測、古代裂隙、空間點……這些碎片在他腦海中重組，指向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圖景。
    晚上六點五十分，林燁再次站在奧術塔下。
    雨又開始下了，細密的雨絲在魔法燈的光暈中閃爍。塔門打開時，溫暖幹燥的空氣湧出，與外界的潮濕形成鮮明對比。
    他沿著熟悉的螺旋樓梯向上走。這次，六層樓梯口的灰袍男人不在那裏，椅子上空空如也。
    七層的門虛掩著。林燁推門進去時，裏麵已經有五個人。
    阿爾德裏奇導師站在實驗區中央，正俯身調整那個巨大的監測法陣。法陣今天沒有發出脈動的藍光，而是穩定的淺綠色。
    另外四個人圍在一張長桌旁，桌上攤著一張巨大的圖紙。林燁認出其中兩個：一個是那個灰袍男人，另一個是他在訓練場上見過的高年級女學生，好像叫瑟薇，是個精靈混血，以精準的魔法控製聞名。
    另外兩人林燁不認識。一個是個子矮小、頭發亂糟糟的少年，看起來最多十五六歲，正咬著羽毛筆的末端皺眉思考。另一個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穿著簡樸的布袍，左臉頰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從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
    “林燁，你來了。”阿爾德裏奇抬起頭，“正好，過來看看這個。”
    林燁走到實驗區。監測法陣的核心懸浮著三顆拳頭大小的水晶，呈等邊三角形排列。水晶之間有無形的能量流在傳遞，在空氣中激起細微的波紋。
    “這是改進後的監測陣列。”阿爾德裏奇指著水晶，“原本隻能監測能量強度，現在增加了頻率分析和波形記錄。過去三天，空間點的活動出現了新模式。”
    他在旁邊的控製台上操作了幾下。一道光幕在空中展開，上麵是複雜的波形圖。
    “看這裏。”阿爾德裏奇指向一個峰值，“每隔二十三小時四十七分鍾，就會出現一次規律的能量脈衝。脈衝的波形特征……”他切換圖像，“與古代裂隙的記錄有百分之八十二的相似度。”
    林燁仔細觀察那些波形。在他眼中，那些不是簡單的起伏曲線，而是多維數據的投影。如果加上時間軸、頻率軸、相位軸……
    “這不是自然波動。”他脫口而出，“這是有結構的信號。”
    房間裏安靜了一瞬。桌邊的四人都轉過頭來。
    “你說什麽？”刀疤男子站起身，聲音沙啞。
    “自然波動是隨機的，或者至少是混沌的。”林燁指著波形圖，“但這些脈衝的上升沿、峰值寬度、下降沿，都呈現出高度的自相似性。而且——”他放大其中一個脈衝的細節，“看這裏，峰值處的細微震蕩，頻率是三倍基頻的諧波。這是典型的調製信號特征。”
    阿爾德裏奇的眼睛亮了：“你能解析出信息嗎？”
    “我需要原始數據。采樣頻率、量化精度、還有……”林燁頓了頓，“這些脈衝持續多久了？”
    “從三年前事故後開始出現。”灰袍男人低聲說，“最初很微弱，每周隻有一兩次。最近三個月，頻率和強度都在增加。”
    瑟薇走了過來，精靈特有的銀灰色眼睛裏滿是警惕：“導師，如果我們真的在接收‘信號’，那發送方是誰？或者說……是什麽？”
    沒有人回答。
    矮個子少年突然開口，聲音稚嫩但冷靜：“如果是信號，就應該能解碼。給我數據，我來嚐試。”
    “卡爾，別急。”阿爾德裏奇說，“我們需要係統的方法。林燁，你懂信號分析？”
    “懂一些。”林燁說的是實話——在地球時，他的工作需要處理各種傳感器信號。
    “那好。”阿爾德裏奇做了決定，“卡爾，你負責數據采集和預處理。林燁，你嚐試分析。瑟薇，你協助他們，確保操作安全。雷克斯——”他看向刀疤男子，“你負責監控空間點本身的穩定性，任何異常立即報告。”
    “明白。”四人同時回答。
    阿爾德裏奇轉向林燁：“至於你，林燁。除了信號分析，我還要教你奧術的基礎。從今晚開始，每周一、三、五，前兩小時學習理論，後兩小時參與研究。有問題嗎？”
    “沒有。”
    “很好。”阿爾德裏奇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這是《奧術原理導論》，我自己寫的。今晚你的任務是讀完前三章，並完成後麵的習題。”
    林燁接過小冊子。封麵上是手寫的標題，字跡工整有力。他翻開第一頁：
    “第一章：魔力的本質——它不是能量，而是信息。”
    這個開篇就讓他愣住了。
    “不是能量？”他抬頭問。
    “現代魔法理論認為魔力是一種特殊能量。”阿爾德裏奇在控製台前坐下，“但古代奧術師有不同的理解。他們認為，魔力是世界底層‘規則’的體現。施法不是‘注入能量改變現實’，而是‘寫入信息改寫規則’。”
    他在空氣中畫出一個簡單的發光符文：“比如這個浮空術符文。傳統觀點是，它聚集風元素托起物體。但奧術觀點是：它向世界‘宣告’——‘此處的重力常數臨時調整為原來的百分之三十’。世界接受了這個信息，於是規則被臨時修改，物體變輕了。”
    林燁感覺自己腦海裏有什麽東西被點亮了。信息。規則。改寫。
    這完全顛覆了他之前的理解，但又與他的科學背景奇妙地契合——在物理學中，力、能量、場，本質上都是某種“信息”的傳遞和交互。
    “如果魔力是信息，”他慢慢地說，“那麽魔法的威力就取決於信息的‘強度’和‘精度’？”
    “對。”阿爾德裏奇讚賞地點頭，“強度決定能改寫多大範圍的規則，精度決定改寫得多準確。一個粗糙的火球術可能燒毀整間屋子，而精準的炎矢術可以隻點燃蠟燭的燈芯而不傷及燭台。”
    他指向監測法陣：“同理，空間點的異常波動，可能也不是‘能量泄露’，而是‘信息泄露’——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規則信息，正在滲透到我們的世界裏。”
    房間裏再次陷入沉默。這個推論太過驚人，也太過危險。
    “那三年前的事故……”瑟薇輕聲問。
    “可能是我們的世界和另一個世界的規則發生了衝突。”阿爾德裏奇的表情凝重，“兩種不同的物理法則在同一個空間點交匯，產生了無法預料的效應。”
    他看向窗外，雨點擊打著塔身的玻璃窗，發出細密的聲響。
    “而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在下一次衝突發生前，理解它、預測它，甚至……控製它。”
    晚上十點，集會結束。林燁帶著那本小冊子和一疊波形數據回到宿舍時，凱爾已經睡了。
    他點亮桌上的魔法燈，翻開小冊子。第一章的內容很精煉，但每一句都值得反複思考。
    “魔力是信息……施法是編碼……魔法陣是程序……”
    這些概念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如果魔法真是這樣運作的，那麽他之前的所有嚐試——用數學描述符文、用幾何優化法陣、用矢量分析魔力場——就都不是歪門邪道，而是正本清源。
    他繼續閱讀。第二章講的是“信息傳遞的媒介”——也就是所謂的“元素”。火、水、風、土、光、暗，不是有靈性的存在，而是世界規則在不同方麵的“接口”。
    第三章更深入，開始討論“信息的層級結構”。低層信息隻能影響物質形態（比如改變溫度、移動物體），高層信息可以影響物理常數（比如修改重力、扭曲空間），而最高層的信息……
    “可能創造或毀滅一個世界的底層規則。”
    林燁合上書，深吸一口氣。窗外的雨還在下，夜已經很深了。
    他拿起那疊波形數據，開始工作。既然這是“信息”，那就用信息論的方法來分析。采樣率足夠，量化精度足夠，數據量……足夠大。
    他先做傅裏葉變換，分離出不同頻率的分量。然後做小波分析，觀察頻率隨時間的變化。最後嚐試各種解碼算法：曼徹斯特編碼、差分編碼、甚至嚐試了地球上的幾種通信協議。
    淩晨三點，當魔法時鍾的指針輕輕跳動時，林燁終於發現了規律。
    那些脈衝不是連續信號，而是離散的。如果以某種特定的時間窗口分割，每個窗口內的脈衝數量呈現出明顯的規律：3，1，4，1，5，9，2，6……
    他的呼吸停住了。
    這是圓周率的前幾位數字。
    不是這個世界的圓周率——這個世界的數學家用的圓周率是3.1415926……而是地球上的圓周率，精確到小數點後七位。
    有什麽東西，在從另一個世界，發送著地球的數學常數。
    林燁靠在椅背上，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湧向大腦。窗外的雨聲仿佛消失了，整個世界隻剩下這個發現，和它背後令人恐懼的含義。
    監測法陣的另一端，連接的不是隨機的混沌空間。
    連接的，很可能是地球。
    或者至少，是某個知道地球數學體係的世界。
    他看了眼桌上的碎片，那些從礦場深處找到的、能投影出星圖的金屬碎片。
    如果碎片也是從那個世界來的……
    如果他能解析出碎片中的完整信息……
    如果他能建立雙向通信……
    太多的“如果”，太多的可能性，太多的危險。
    林燁將數據小心地收好，藏進行李箱的暗格。然後他躺到床上，盯著天花板，直到晨光微露，一夜未眠。
    周一過去了，周二來臨。
    而他知道，從今天起，一切都將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