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林燁站在“老橡樹酒館”門前。
    這家酒館位於學院區邊緣，緊挨著平民商業街。兩層樓的木製建築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招牌上刻著的老橡樹圖案已經斑駁不清。透過霧蒙蒙的窗戶，能隱約看到裏麵晃動的身影和飄出的麥酒香氣。
    林燁沒有立刻進去。他在對麵的麵包店門口站了會兒，假裝挑選剛出爐的麵包，餘光觀察著酒館周圍的動靜。
    沒什麽異常。幾個搬運工在卸貨，兩個學徒打扮的少年匆匆走過，一位老婦人坐在門前的長椅上喂鴿子。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
    但林燁的直覺在報警。
    他摸了摸左手上那枚銀色戒指——阿爾德裏奇給的防護裝備。戒指的金屬表麵微微發涼，這是個好的跡象，意味著周圍沒有強烈的惡意魔法波動。
    整理了一下學院灰袍的領口，林燁推開酒館的木門。
    裏麵比外麵看起來更擁擠。十幾張木桌旁坐滿了人：穿著皮甲的傭兵在大聲談笑，包著頭巾的商人低聲交談，幾個看起來像學院低年級的學生擠在角落，好奇地東張西望。
    空氣裏混雜著麥酒、烤肉和煙草的味道。壁爐裏木柴劈啪作響，牆上掛著各種野獸頭顱和生鏽的武器。
    “一個人？”酒館老板是個禿頂的壯漢，正用油膩的抹布擦著櫃台。
    “我找人。”林燁說，“一個叫羅恩的中年男人。”
    老板的動作頓了頓，抬眼打量了他一下，然後朝酒館深處努了努下巴：“最裏麵那張桌子，靠牆的。”
    林燁穿過擁擠的桌椅。幾個傭兵停下談話看著他，眼神裏帶著審視。他能感覺到至少有四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超過三秒——這不是普通的關注。
    最裏麵的桌子旁，一個男人獨自坐著。
    他看起來四十多歲，棕發中夾雜著灰白，穿著普通的深褐色旅行者服裝。麵容平凡，屬於那種丟進人群就找不到的長相。但他的手很穩，端著麥酒杯的手指修長有力，指節處有厚厚的老繭——那是長期使用武器或工具留下的痕跡。
    “林燁同學？”男人抬起頭，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請坐。我是羅恩。”
    林燁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桌上已經擺了兩杯麥酒，還有一盤烤肉和麵包。
    “我點了些吃的，希望你不介意。”羅恩推過一杯酒，“這裏的麥酒是王都最好的，烤肉也值得一試。”
    “我不認識你。”林燁沒碰那杯酒。
    “但你應該認識這個。”羅恩從懷裏取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徽章。銀質，表麵有細微的劃痕，圖案是一個被鎖鏈纏繞的鑰匙。林燁從未見過這種徽章，但它散發出的魔力波動讓他立刻警惕起來——那是與奧術塔監測法陣同源的能量特征。
    “你是王室的人。”林燁壓低聲音。
    羅恩的笑容深了些：“更準確地說，我是‘維度安全部’的高級調查員。我們部門直接對國王陛下負責，處理一切與異界相關的事務。”
    他收起徽章，向前傾身：“我知道阿爾德裏奇找過你。我知道奧術塔的計劃。我還知道……你昨天晚上拚湊出了那個裝置。”
    林燁的呼吸微微一滯。他的房間被監視了。
    “別緊張。”羅恩喝了口酒，“如果我想對你不利，你今早醒來時就已經在安全部的審訊室了。我來這裏，是為了給你一個選擇。”
    “什麽選擇？”
    “站在王室這一邊。”羅恩直視他的眼睛，“協助我們完成二十七天後的封印儀式，之後你將獲得王國貴族的身份，一處莊園，終身的研究資助。你可以在王室的庇護下，安全地研究你感興趣的任何課題——包括維度理論。”
    林燁沉默了幾秒：“如果我不呢？”
    “那麽你會成為儀式的一部分。”羅恩的語氣依然溫和，但話裏的含義冰冷刺骨，“作為邊界行者，你的靈魂能量是強化封印的最佳材料。艾德溫大師五十年前的實驗證明了這一點——邊界行者的存在本身，就是穩定維度的錨點。”
    鄰桌的傭兵爆發出一陣大笑，掩蓋了羅恩最後那句話。但林燁聽得清清楚楚。
    用他作為材料。
    “王室知道求救信號的事嗎？”他問。
    “知道。”羅恩點頭，“但我們不相信那是真正的求救。更合理的解釋是：裂縫另一端的某種存在，在模仿我們能夠理解的形式，誘使我們開啟通道。”
    他從懷裏取出一份文件，推給林燁：“這是過去五十年來所有裂縫活動的分析報告。每當我們嚐試與另一端建立聯係，裂縫的活躍度就會急劇上升。三年前的事故發生在阿爾德裏奇嚐試發送探測信號之後。這不是巧合。”
    林燁快速翻閱文件。數據很詳實，圖表清晰，結論明確：主動接觸裂縫會導致不穩定。
    “但求救信號是在三個月前突然出現的。”他提出疑問，“如果另一端的存在一直在嚐試入侵，為什麽之前不發送信號？”
    “因為之前裂縫不夠大。”羅恩解釋道，“三個月前，裂縫的規模首次突破了‘臨界閾值’。根據艾德溫大師的理論，這意味著另一端的存在現在能夠傳遞更複雜的信息——包括模仿我們語言的求救信號。”
    他頓了頓：“阿爾德裏奇他們太天真了。他們認為科學和魔法可以和平共存，兩個世界可以互相學習。但曆史告訴我們，不同文明相遇時，更常見的是征服和毀滅。”
    林燁想起地球的曆史。殖民時代、文化衝突、世界大戰。羅恩說得有道理，但……
    “我憑什麽相信你？”
    “憑這個。”羅恩從懷裏又取出一件東西——一塊巴掌大小的水晶板，和林燁昨晚在奧術塔見到的類似，但更小。
    他將水晶板放在桌上，示意林燁把手放上去。
    林燁猶豫了一下，照做了。水晶板再次發光，但這次浮現的不是兩個世界的影像，而是一段動態記錄：
    一個實驗室，穿著白色長袍的法師們圍著一個發光的法陣。法陣中央是一個少年，看起來不超過十五歲，臉上滿是恐懼。能量開始湧動，法陣光芒大作，然後——
    少年的身體開始分解。不是爆炸，不是燃燒，而是從邊緣開始，一點點化為光點消散。他張開嘴想尖叫，但沒有聲音傳出。最後整個人完全消失，連衣服都沒留下。
    法陣的光芒逐漸暗淡，地麵中央隻剩下一個焦黑的痕跡。
    影像結束。
    “這是五十年前那次事故的魔法記錄。”羅恩收起水晶板，聲音低沉，“那個少年叫利亞姆，是艾德溫大師找到的第一個邊界行者。你認為阿爾德裏奇告訴了你全部真相，但他沒告訴你的是——這種實驗的成功率是零。至少在我們這個世界，所有嚐試主動穿越的邊界行者，都死了。”
    酒館裏的喧鬧仿佛隔著一層玻璃。林燁感到手心全是冷汗。
    “阿爾德裏奇知道這些記錄嗎？”
    “他知道。”羅恩的表情嚴肅起來，“但他選擇相信古代文獻中那些理想化的描述，相信有安全的穿越方法。而王室的選擇更現實：與其冒險開啟未知的門戶，不如徹底封閉裂縫，保護我們的世界。”
    他站起身，將一枚銀色硬幣放在桌上：“三天後，我會在老地方等你。正麵朝上，表示你接受王室的提議。背麵朝上……意味著你選擇了另一條路。”
    羅恩離開後，林燁獨自坐在桌前，盯著那枚硬幣。它在木桌上泛著冷光，像一個沉默的審判。
    他端起那杯麥酒，一飲而盡。酒液苦澀，帶著麥芽的香氣。
    鄰桌的幾個傭兵開始大聲爭論某個任務報酬，一個學生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引起一陣哄笑。酒館老板扯著嗓子喊人收拾，壁爐裏的火焰劈啪作響。
    這一切如此真實，如此鮮活。
    如果他選擇幫助王室封印裂縫，這一切就能繼續。學院、魔法、研究、還有凱爾、瑟薇、卡爾……甚至艾莉西亞。
    但地球呢？那些發送求救信號的人呢？
    林燁離開酒館時，天色陰沉，又要下雨了。他沿著街道慢慢走，腦海中兩個選擇在激烈交鋒。
    走到學院門口時，有人叫住了他。
    “林燁！”
    是艾莉西亞。公主殿下今天沒穿長裙，而是換了一身方便行動的獵裝，金發束成馬尾，腰上佩著一把裝飾精美的短劍。她快步走過來，表情焦急。
    “我需要和你談談，現在。”
    她把林燁拉到學院圍牆的陰影處，左右看了看，確認沒人注意，才壓低聲音說：“我查到了更多關於儀式的信息。父王召集的不隻是法師和星象學者，還有……軍隊。”
    “軍隊？”
    “一支三百人的精銳部隊，全部配備反魔法裝備。”艾莉西亞的呼吸有些急促，“儀式的真正目的不是‘加固’裂縫，而是‘摧毀’。他們計劃用高能魔法轟擊裂縫，強行引發空間坍縮，徹底抹除那個連接點。”
    林燁的心髒一緊：“這有多危險？”
    “非常危險。”艾莉西亞的聲音在顫抖，“根據王室圖書館的機密檔案，類似的嚐試在曆史上進行過三次。兩次失敗，導致方圓十裏內所有生命瞬間消失。一次‘成功’——裂縫確實被摧毀了，但引發了一係列連鎖反應，那個區域至今仍是‘死魔法區’，任何法術在那裏都會失效。”
    她抓住林燁的手臂：“而且如果裂縫另一端真的有人在求救，這種暴力摧毀可能會……可能會殺死他們所有人。”
    雨開始下了，細密的雨絲打在兩人身上。遠處傳來鍾聲，下午兩點的鍾聲。
    “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林燁問。
    艾莉西亞鬆開手，後退一步，雨水打濕了她的金發，貼在臉頰上：“因為我認為父王錯了。因為如果是我在另一端求救，我會希望有人來幫我。因為……”
    她抬起頭，雨水和淚水混合在臉上：“因為你是我的朋友。而朋友不應該看著對方走向毀滅。”
    說完，她轉身跑進雨幕中，消失在學院建築之間。
    林燁站在原地，雨越下越大。他的學院灰袍很快濕透，貼在身上，帶來沉重的涼意。
    下午的課程他缺席了。回到宿舍時，凱爾不在——這個勤奮的室友大概還在圖書館苦讀。林燁換了身幹衣服，然後坐在桌前，攤開筆記本。
    他開始計算。
    如果王室的暴力摧毀方案成功，裂縫被抹除，兩個世界將永遠失去聯係。地球那邊的求救者將失去所有希望。
    如果王室的方案失敗，可能引發空間坍縮，波及範圍至少方圓十裏。奧術塔、學院、甚至部分王都可能被卷入。
    如果阿爾德裏奇的計劃成功，他穿越到地球，查明真相，可能找到兩全其美的解決方案——但這個方案的成功率隻有百分之四十，而且基於一個假設：地球那邊的情況可以挽救。
    如果阿爾德裏奇的計劃失敗，他死在穿越過程中，或者困在地球無法返回，王室依然會執行摧毀方案，結果一樣。
    林燁在紙上列出所有可能性和概率，試圖用決策樹分析找出最優解。但變量太多，未知太多，任何計算都建立在沙灘上。
    傍晚時分，有人敲門。
    是瑟薇。精靈混血少女站在門外，手裏提著一個木盒，表情凝重。
    “導師讓我給你送這個。”她把木盒放在桌上，“裏麵是穿越可能需要的裝備和一些資料。他說……他說無論你做什麽決定，都希望你至少看一看。”
    林燁打開木盒。裏麵有三樣東西：
    第一件是一套緊身的黑色服裝，材質輕薄但堅韌，表麵有細微的魔法紋路。標簽上寫著“維度穩定服——可抵禦中等強度的法則衝突”。
    第二件是一本薄薄的手冊：《跨世界生存指南》。翻開第一頁：“如果你正在閱讀這份指南，說明你已經決定或被迫進行了維度穿越。以下知識可能救你的命……”
    第三件是一個金屬吊墜，形狀是兩個相互扣合的環。吊墜背麵刻著一行小字：“真正的邊界不在世界之間，而在人的心裏。”
    “導師還讓我帶句話。”瑟薇站在門口，沒有進來，“他說，五十年前他親眼看著利亞姆消失在法陣裏。之後五十年，他每天都在想，如果當時有更好的準備，如果當時知道得更多，結果會不會不同。”
    她停頓了一下：“他說他不希望你成為下一個利亞姆。但他也知道，有時候，明知危險的道路，也必須有人去走。”
    瑟薇離開後，林燁拿起那本生存指南，開始閱讀。
    手冊的內容很實用：如何判斷所在世界的物理法則，如何適應不同的魔力環境，如何在沒有魔法的世界使用奧術技巧，如何在有魔法的世界隱藏自己的能力。
    其中一章專門講“求救信號識別與回應”：
    “……如果你接收到來自其他世界的求救信號，請務必謹慎回應。先確認信號的真實性：檢查信號中是否包含該世界特有的文化符號或物理常數。如果可能，嚐試建立雙向驗證協議……”
    林燁翻到下一頁，愣住了。
    這一頁印著一個複雜的驗證流程圖，而流程圖的第一步，是發送一個特定的數學序列作為“握手信號”。
    那個序列是：3.14159265358979323846……
    圓周率，精確到小數點後二十位。
    而奧術塔接收到的信號，隻有前七位。為什麽？是因為能量限製，還是因為發送方在故意簡化？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林燁腦海：如果求救信號是陷阱，那麽為什麽隻發送簡化的圓周率？為什麽不發送更複雜的驗證信息？
    除非……除非發送方的能力有限。除非他們隻能發送最簡單的信息。
    就像快要淹死的人，隻能喊出最簡單的“救命”。
    雨停了。夕陽從雲層縫隙中透出，將天空染成一片血紅。
    林燁穿上那套維度穩定服。衣服出奇地合身，像第二層皮膚，幾乎感覺不到重量。他將吊墜掛在脖子上，金屬觸感冰涼。
    然後他打開行李箱，取出那個拚湊完整的金屬裝置。黑色晶體在凹槽中發出規律的脈動光芒，像心跳。
    他將裝置貼近吊墜。兩者之間產生了微弱的共鳴，吊墜的金屬環開始緩緩旋轉。
    一個聲音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微弱但清晰：
    “檢測到備用通信節點……正在驗證身份……錯誤：無授權記錄……啟動緊急協議……”
    裝置表麵的紋路亮起藍光，投射出一行新的文字：
    “地球聯合政府緊急通告：太陽係防衛體係受損，外部威脅入侵。所有幸存者，立即前往最近的安全區。重複：立即前往最近的安全區。”
    文字持續了三秒，然後變化：
    “當前幸存者據點坐標：火星基地Alpha，木星軌道站Beta，土星環研究站Gamma……地球表麵安全區數量：零。”
    最後一行字：
    “如果有人收到這條信息，請轉告他們：我們戰鬥到了最後。”
    光芒消失了。裝置恢複原狀。
    林燁站在原地，握著裝置的手微微顫抖。
    地球表麵安全區數量：零。
    外部威脅入侵。
    我們戰鬥到了最後。
    雨後的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遠處傳來學生們晚間的談笑聲，訓練場上還有人在練習魔法，五顏六色的光芒劃破漸暗的天空。
    這個世界如此安寧，如此完整。
    而另一個世界，可能已經毀滅。
    林燁看向桌上那枚銀色硬幣。它在暮色中泛著冷光。
    他伸出手，將硬幣翻到背麵。
    沒有猶豫，沒有後悔。
    有些路，明知危險，也必須去走。
    因為在那條路的盡頭，可能有人還在等待救援。
    即使希望渺茫，即使可能已經太遲。
    窗外，夜幕降臨。
    三天倒計時，現在隻剩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