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久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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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天色一向最灰。
陸崢一夜沒睡。
他癱在酒店的沙發上,脊背陷在深色的皮麵裏,白襯衫皺得一塌糊塗。
茶幾上散著幾張照片,邊緣被他指腹反複蹭得卷起。
照片上的畫麵靜止,卻有種刺眼的生氣。
秦湛予撐著傘,顧朝暄挨在他肩旁。
雨夜的光很溫柔,他們都在笑……笑得自然、明亮,似乎不曾被生活磨損過。
她的眉眼彎著,眼角亮著點光,笑容那樣開、那樣真。
陸崢怔怔地看著,幾乎有一瞬分不清那是現在的她,還是多年前的她。
他閉了閉眼,額角的青筋微微跳動。
電話在這時響起,屏幕上顯示的是“父親”。
他愣了幾秒,最終還是接起。
“喂。”
“你不在北京?”父親的聲音低沉、冷靜,沒有任何寒暄。
“是。”
對方的呼吸靜了一瞬,隨即傳來一聲壓抑的冷笑:“你現在還有當幹部的樣子嗎?丟下工作,擅離職守,你真當你現在這頂帽子是好戴的?要知道現在多少人盯著你,等你出錯。”
“陸崢,你現在坐的位子,不是隨便就能坐的。想要權,就得擔得起;想立得穩,就得有分寸。人沒走政治之前可以鋒芒一點,但到你這個位置,就得懂什麽叫‘收’。”
“官場不是舞台,沒人看你演情緒。你的一言一行,後麵都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你離開北京這一出,傳出去,別人不會管你為什麽,隻會說你不穩,不可靠。”
電話那頭的呼吸略重,隔著信號都能感到那股克製的怒意。
“做官,不是要你沒情緒、沒脾氣,而是要學會藏。你要的位置越高,就越不能任性。不是沒人懂你,隻是沒人會原諒你。”
陸崢掀眉,目光落在桌上的照片上。雨中的她笑得那樣明亮,他的喉嚨有些緊。
“你要明白,”陸父繼續道,“這世上沒什麽是兩全的。想要清風明月,就別要高位;要做事、要往上,就得忍、得管住自己,所以不要為了一些兒女情長絆住手腳。權力從來是刀,握不住,就反噬。”
須臾,陸崢回答:“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陸父的聲音又冷又靜,“你不必解釋太多,我也不問你去了哪兒。自己想清楚吧。人在什麽位置,就得守什麽邊界。不是我怕你摔,是這路太窄,沒得回頭。”
電話那頭傳來輕微的一聲歎息。
“早點回北京。”
陸崢沒再說話。
通話結束時,他盯著那行斷開的信號,指尖在茶幾上敲了兩下。
天色更亮了些,但那灰意還沒散。
……
顧朝暄醒得不算晚,天色還沉著。
黎明後那種帶著濕氣的灰光,從地下室那扇狹窄的小窗透進來,薄薄一層,剛好照在床沿。
昨晚回來的時候,外頭的雨還沒停,地下室的空氣潮得很。
顧朝暄一進門,鞋底全是水,頭發也被風打亂。她正準備去擦幹,秦湛予卻在她身後關上門,說:“你先去洗澡。”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沒反駁,轉身去拿換洗衣服。
浴室的門合上,水聲隨即響起。
秦湛予靠在桌邊,低頭解開袖扣,外套整齊地疊好放在一旁。
燈光落在他側臉上,線條幹淨,神情安靜。
這地方本不適合他。
屋頂低,牆壁斑駁,鐵床一動就會吱呀作響。
可他在這裏站著、坐著、洗完澡也能淡定地躺下,就像這是他自己選的地方。
說他講究吧,連西裝都疊得筆挺,衣領沒一點皺;
說他不講究吧,這地下室的潮氣,他也能睡得安穩。
顧朝暄洗完出來的時候,頭發還濕著,臉上帶著一點被蒸汽熏出的紅。
她看見他靠在床邊,襯衫隻解了兩顆扣子,袖口挽起,正安靜地看她。
“吹幹再睡。”他說。
她不想理。
他又喊了她一遍。
最後她隻能不情不願地去吹頭發。
看她在吹頭發,他這才走進浴室。
後來,他出來,她已經躺床上閉眼了。
地下室的燈被她調暗,留床頭那一盞。
他關了燈,掀開被子,帶著一股皂香的味道。
她背對著他,正準備往床的另一側挪,忽然被他伸手一攬。
他沒說話,隻把她抱進懷裏。
她愣了下,正要推開,聽見他在耳邊低聲說:“冷。”
顧朝暄沒再動。
她能聽見他心跳的聲音,穩得過分。
雨還在外頭下,敲著窗沿,細碎、綿長。
……
中午的陽光淡淡地落在窗沿上。
陸崢從沙發上起身,肩背一僵,手抬到眉心,揉了揉。
那幾張照片已經被他收進文件袋,但那笑意……那份明亮與不設防,仍舊在腦海裏滯留不去。
他走進浴室,打開水。
熱霧升騰,霧氣模糊了鏡麵,也模糊了他自己的表情。
他脫下皺巴巴的襯衫,擰了擰眉,動作一貫利落。
水流落在他肩上,順著線條滑下去,冰冷與灼熱交織。
他很久沒有這樣細致地洗過一次澡。
洗完後,他刮胡子。
剃須刀的金屬刃在皮膚上摩擦出細微的聲響,幹淨、規律。
刮完的那一刻,他抬起頭,看著鏡子裏的人。
臉色還是蒼白,但精神收回來了。
他擦幹,換上一件象牙白的襯衫。
……
電梯口,秘書正等著他。
那是他帶出來不久的小夥子,見他走近,連忙迎上去:“陸主任,下午好。”
陸崢“嗯”了一聲,步子沉穩。
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下,轉頭看向秘書,聲音不急不慢:“你覺得我今天怎麽樣?”
秘書被問得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您……什麽意思?”
陸崢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領口,又似笑非笑地問:“看起來,像沒睡覺的人嗎?”
秘書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
頭發整齊,襯衫幹淨,神情平靜,眼底雖有一絲隱隱的疲色,但被那種克製的鋒銳壓了下去。
他答得謹慎:“一點也不像。”
陸崢聞言,輕輕“嗯”了一聲,嘴角微微一抿。
“那就好。”
說完,他抬手理了理袖口,神情重新歸於冷靜。
陽光從大堂的玻璃門照進來,映在他側臉上。
明明是午日的光,卻在他身上,顯得冷冽如晨曦未散。
……
下午的火鍋店安靜得出奇。
午飯的高峰早過,鍋底的湯還在微微冒泡,空氣裏彌漫著辣椒和芝麻的香味。
顧朝暄在後廚,正在水池邊刷碗。
熱氣混著水汽,臉邊全是細密的霧,她抬手抹了下額角的汗。
“昭昭姐——”前台探頭進來,聲音裏帶著點笑,“有人找你。”
她愣了一下,手上還握著刷子。
“找我?”
“對啊,”那姑娘一邊說,一邊眨了眨眼,“帥哥。大帥哥。”
“……”顧朝暄被那語氣逗得笑了聲,隨口回:“又是你哪個表哥?”
“真不是!我都看傻了,你趕緊去看看,靠窗那桌。”
她擦了擦手,從圍裙上順勢揩幹。
走出後廚的那一刻,油煙味漸漸淡下去,空氣變得清涼。
她還在心裏嘀咕,這時候誰會來找她?
結果一抬眼。
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男人。
背影筆直,仿若從別的世界來的。
那氣質太過突兀,以至於整個店都安靜了幾分。
顧朝暄腳步一滯。
她看了幾秒,心口一緊。
那種莫名的熟悉,從記憶深處緩緩浮上來。
他察覺到動靜,看過來。
四目相對。
她怔在那裏,忘了呼吸。
陸崢也在靜靜看著她。
顧朝暄心跳慢了半拍。
她下意識地低頭,才發現自己圍著圍裙,袖口還濺著一點湯漬。
那一刻,她有種荒唐的想法——
想立刻轉身回去,把自己藏進後廚。
可腿卻動不了。
陸崢站了起來。
椅腳在地麵摩擦出一聲低沉的響,整個火鍋店都安靜了幾分。
他穿過那條被油煙熏得發亮的過道,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
近了。
顧朝暄怔在原地,手還捏著圍裙的邊。
他停下腳步,目光落在她臉上。
那一刻,他眼裏的霧氣化開,裏麵是三年未散的思念。
“顧朝朝。”他喚她。
她抬起頭,眼神一瞬間亂了。
陸崢看著她,再也按捺不住。
他抬手,先是遲疑了一瞬,隨後越過她肩頭,將人整個人攬進懷裏。
動作不快,卻用力。
熱氣、辣味、金屬湯勺的叮當聲,都被那一刻的安靜淹沒。
顧朝暄整個人被他抱得動彈不得,背脊僵著,指尖幾乎貼在他胸口。
他低下頭,在她耳邊,聲音低沉得近乎喑啞。
“顧朝朝——”
“我來接你回家了。”
聞言,她的睫毛顫了好幾下,眼底一點一點泛紅,眼淚掉了出來。
是陸崢啊,他真的是來找她的。
……
咖啡廳在街角,落地窗外的風把樹影輕輕搖晃。
下午的陽光透過玻璃,淡淡地鋪在木色的桌麵上。
空氣裏有咖啡的苦香,也有一點焦糖味。
顧朝暄坐在靠窗的位置,對麵是陸崢。
她的手還沒完全從方才那場混亂的情緒裏抽出來,手指有些發緊,指節抵著杯壁。
那一幕太突然。
她被他抱著的時候,連呼吸都忘了。
等回過神來,他已經低聲說:“走吧。”
她沒問去哪裏,也沒拒絕。
現在,兩個人就這樣麵對麵坐著。
“這家咖啡不錯。”他先開口,語調平穩。
顧朝暄“嗯”了一聲。
她低頭攪了攪杯子裏的拿鐵,牛奶泡一點點沉下去,聲音輕微。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
前幾日他在樓上,她在樓下,隔著一條街。
她沒細看,隻記得那一刻陽光太亮,照得她眼底發燙。
如今隔著這一方桌麵,他坐得筆直,姿態得體。
白襯衫袖口挽起兩道,露出腕骨和手表,腕線幹淨利落,領口那顆扣子未係,整個人仍舊是那種不動聲色的克製。
其實他還是變了的。
不再是她記憶裏那個年輕氣盛、說話帶著鋒芒的陸崢。
他現在的神情沉穩,帶著一種無聲的威壓。
眉眼間那份清俊還在,卻被歲月磨出鋒芒內斂的光。
那種氣場,不是少年時的意氣,而是身居高位的人自然而然的“定”。
可就是這樣的“定”,讓她更不知道如何麵對。
“怎麽?”他的聲音低沉,尾音微微帶笑,“這麽看我。”
她搖了搖頭,努力讓語氣聽起來自然。
“聽說你現在在市裏掛副廳,”她說,“恭喜啊。”
那語調不帶諷刺,也不親近,恰到好處地落在了“熟人之間”的分寸上。
像一記輕柔的巴掌,落在心口,既不疼,卻讓人呼吸一滯。陸崢指尖在杯壁上輕輕摩挲,目光沒有避開她。
良久,他才開口:“謝謝。”
顧朝暄“嗯”了一聲,視線重新落回咖啡杯裏。
奶泡早已散去,褐色的液麵映出一半窗外的光。
她看著那倒映裏的自己,覺得滑稽——
這人曾是她年少時視為最重要的人,如今卻隻能用這樣的語氣,祝他仕途順遂。
那種隔閡,不是距離,而是命運在兩人之間立起的一道牆。
再開口時,她的聲音輕極了:“你現在的生活……挺好吧?”
陸崢看著她,目光深了幾分,似笑非笑地反問:“你覺得呢?”
顧朝暄沒答。
她隻輕輕一笑,那笑裏有點禮貌,也有點不堪。
“我覺得,你現在的樣子,應該是什麽都好。”
幹淨、穩重、周正、有前途。
也是,再也不屬於她的陸崢。
陸崢垂著眼,看不出神色。
他手邊的咖啡早涼,杯沿凝著一圈淺色的痕。
“姥爺病了。”
顧朝暄微微一怔,反應慢了半拍。
“……什麽?”
“現在在軍區醫院,你要不要跟我回北京?”
“很嚴重嗎?”
“不嚴重,你就不回去嗎?”他反問。
顧朝暄怔了怔,隨即搖搖頭。
他的手伸過來,握著,掌心溫熱,力道不重,卻讓人幾乎無法抽開。
“顧朝朝,”他低聲喚她,語氣比方才更緩,“事情已經結束了,跟我回北京吧。”
他指尖收緊,像怕她跑,又像怕自己太用力。
那聲音溫柔得有些不真實。
“姥爺這幾年一個人過,身邊除了護工和醫生,連說話的人都沒有。”
他目光落在她臉上,眼神裏有一層化不開的霧,“他一直在盼你回去,很想你。”
顧朝暄的唇抖了一下,喉嚨像被什麽卡住。
她垂下眼,睫毛在陽光裏輕輕顫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