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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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言顧朝暄酸得厲害,又發熱。
    她沒再多問什麽,猛地收緊了手臂。
    臉頰貼著他胸口,能聽見那顆心跳得又急又重。
    隔著他衣料,她低聲開口:“秦湛予,你再等等我。”
    秦湛予低頭,額頭蹭了蹭她的鬢角:“顧朝暄,我願意一輩子都等你。”
    “不會,”她說,“不會讓你等一輩子。”
    她退開一寸,像是怕自己真舍不得走,再往後退就會後悔,便抓緊這僅剩的一點時間,壓著心跳又往前一點,把唇重新貼上去:“再見,秦十一。落地了我給你打視頻。”
    秦湛予本來還能維持的那點克製在她叫他“秦十一”的瞬間徹底崩掉。
    反客為主。
    他抬手扣住她的後頸,把人往自己懷裏壓,低頭吻下去。
    沒有刻意用力,但親得很深,宛若要把“舍不得”“放心去”“快回來的”所有話都一並按在這個吻裏。
    她被他吻得有點暈,背後是登機口冰冷的欄杆,前麵是他帶著暖意的呼吸,耳邊是廣播一遍遍的登機提醒……全都被他近在咫尺的氣息蓋過去。
    很久,他才慢慢放開她,在她唇邊停了一秒,聲音啞得厲害:“一路平安。”
    指腹在她無名指上的戒圈輕輕碾了一下,“顧朝暄,記得想我。”
    記得把他放心尖上。
    廣播裏開始提示最後登機,她終於退開一步。
    這一次她沒有再回頭撲過去,隻是握著拉杆箱往前走。
    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指尖那枚戒指在輕輕碰撞,猶如替他,一下一下,提醒她:有人在原地等她。
    ……
    春天來的時候,北京的風就軟下來。
    路邊行道樹還沒完全綠透,枝頭卻已經有了細碎的新芽。
    盛時的孩子選在這樣一個日子滿月。
    地方在北京城裏一處極隱蔽的會所,門臉低調得近乎刻意,進門之後才顯出真正的排場……挑高穹頂、深色木飾麵、廊下鋪著厚得腳步聲都被吞進去的地毯,水晶燈光落在牆麵上,反射出極輕的一圈圈暈。
    往裏再走,是隻對內部開放的宴會廳。
    裏麵聚著一圈人,說話的嗓音刻意放低,酒杯碰撞聲不響不輕。
    都是體製內說得出名字的領導和家屬,端著杯子的手都極有分寸,連恭喜的說辭也帶著官場特有的節製。
    嬰兒偶爾哭兩聲,很快就被抱到內間去,哭聲被厚重門板隔開,隻剩下一點隱約的奶味暖意,從那邊悠悠散過來。
    宴會廳一側是通往露台的長廊。
    廊頂是玻璃封起來的,春天的光從上麵傾下來,被過濾成柔和的一片。
    地麵鋪著深灰的石材,邊上點綴了幾盆精心修剪過的常青灌木,連綠意都顯得工整而克製。
    秦湛予站在廊的一端。
    深色西裝扣得嚴絲合縫,胸前那枚代表身份的胸針在光下壓著一線冷意。
    他把煙夾在指間,半側著身,看向廊那頭。
    那邊也是一道高大的身影。
    陸崢靠在另一端的石欄旁,背後是玻璃圍出的露台,京城春日的天被切成一塊一塊地鑲在他身後。
    風從側麵吹來,他微微垂著眼,指間那支煙已經燒去半截,末端一點紅在光裏時明時暗。
    廊道不長,卻被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拉得有些漫長。
    秦湛予抬眼時,正對上陸崢那邊投過來的視線。
    沒有點頭,沒有寒暄。
    他們隔著一條長廊,對視。
    那是一種微妙的對峙。
    這刻若有人從宴會廳出來,隻會覺得廊上站著兩位脾氣不算太近的領導,各自抽完一支煙就會回去繼續寒暄敬酒。
    但事實呢?
    那天廊下的風並不大,但有股子磨人的涼意,一點一點從衣縫裏往骨頭縫鑽。
    兩個人隔著長廊站著,誰也沒先移開視線。
    燈光從玻璃頂上落下來,把他們的影子拖得很長,又在腳邊無聲地疊在一塊。
    這種對峙,表麵上什麽都沒發生……沒有攤牌,沒有交換秘密,更沒有任何可以被記在會議紀要裏的“共識”。
    可在更深一層,那根看不見的繩子,大概就是在這種既不言明、也無法回避的注視裏,悄悄係緊的。
    接下來長長的一段時間裏,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軌道上,履曆表按部就班地往後延伸:誰在部裏牽頭專項,誰在地方推進改革試點,誰被抽到聯席會上匯報,誰被點名寫經驗材料。
    兩條線表麵上仍舊分明,頂多偶爾在某份紅頭文件的會簽欄裏,以並排出現的職務抬頭短暫相遇……
    京城某局主任、某司副司長,名字隔著一行密密麻麻的正文,一左一右,誰也不顯眼。
    隻有在極少數的節點上,繩子會輕輕收緊一下。
    比如哪一次風險企業聯合審查的名單上,奇正和騰曜並排被列在“需要重點關注”的那一欄,牽頭單位與配合單位一前一後,落到紙麵,正好把兩人的職能範圍連成一條線;
    比如某個深夜,係統內部的協調會上,屏幕一分為二,有兩張年輕的臉分別出現在不同的窗口,卻在涉及薑家那幾筆跨境資金時,不約而同地把語速壓慢,把表述收攏到同一個口徑上去……既不擴大,也不縮小,隻是紮牢已經查清的部分,不讓任何一方多說或少說半句。
    這種默契不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也不是靠某次“推心置腹”培養出來的。
    它更似是一種基於現實的清醒:他們都明白,在“林啟白—薑騏—薑佑丞”這一整條鏈上,從發現端倪、形成線索,到專班立項、穿透審查,每一個關鍵環節都多少印著自己的筆跡。
    既然站在這條線上,就不可能隻留下對方一個人的腳印。
    想來日後升遷的時候,新崗位要麵對的協調對象裏,免不了有對方體係的人;
    下調的時候,談話室裏攤開的材料,多半也會出現對方曾經簽過字、畫過圈的那幾頁。
    沒有誰握著誰的“把柄”,也沒有誰有能力單方麵決定對方的命運。
    他們能做的,隻是本能地在關鍵處保持一種相似的節奏。
    該往前頂一寸的時候,兩邊不能一硬一軟;
    該按規矩“止損”的時候,兩邊也不能一個急著撇清、一個還在往裏壓。
    廊下的煙一點一點燒短。
    指間那點微熱,很快被春天還未徹底回暖的空氣吞掉。
    最後,還是陸崢先動了。
    他垂眸,指節一擰,把煙頭在石欄邊緣按滅,火星在半空裏閃了一下,很快熄掉。
    做完這一切,他像每次飯局中途出去透氣之後那樣,微微收了收肩線,轉身朝宴會廳走去。
    門縫裏的燈光鋪在他腳邊,腳步落在厚重的地毯上,一點聲息都沒有,很快就被屋裏溫吞的笑語和低低的敬酒聲吞沒。
    長廊另一端還留著一點煙氣,緩慢散開。
    那根看不見的繩子,順著這條走廊,從屋裏延伸到屋外,又從一座城市拴到另一座城市,悄無聲息地緊了緊。
    ……
    同一年的冬末,巴黎的天黑得很早。
    傍晚六點多,窗外已經是徹底的深藍色,街燈一盞一盞亮起來,塞納河邊的風帶著一點濕冷,從橋洞間穿過來,把行人逼得把圍巾又往上提了一寸。
    顧朝暄那天加完班,從地鐵口出來的時候,手機在口袋裏震了一下。
    她沒立刻看,在寒風裏縮著肩膀快步往公寓走,一路隻想趕緊回去開暖氣、燒水、脫靴子。
    直到進了門,外套掛起,水壺插上,她才把手機翻出來丟在餐桌上。
    屏幕亮起的一瞬間,最上麵那條推送赫然跳著醒目的紅色標識——
    來自國內權威媒體的要聞提醒。
    標題在小小一行字裏濃縮得簡潔而冷硬:
    關於依法打擊利用境內外資本市場實施違法犯罪行為的通報。
    顧朝暄原本隻是下意識地點開,想隨手掃一眼。
    可視線落到第二行,動作就慢了下來。
    通報的開頭用的是一貫的官樣話:
    “為深入推進全麵從嚴治黨,持續整治資本市場領域突出問題……”
    往下,才是具體的幾起“典型案件”。
    第三則開始出現熟悉的姓氏。
    通報中寫,奇正集團原董事、高級管理人員薑某騏,長期打著對外經濟合作、基礎設施建設和“文化旅遊項目”的旗號,在境外設立多家殼公司,與博彩資本勾連,通過虛構貿易、虛增工程造價、層層關聯交易等方式,非法轉移資金數十億元。
    其中部分資金用於在境內外參與賭博、購買境外所謂“文旅娛樂股權”,部分用於向國家工作人員行賄,謀取在項目審批、資金安排、政策扶持等方麵的不正當利益;
    其餘部分則通過“文化投資基金”“影視項目合作”等名義,源源不斷輸送至騰曜文化等關聯企業,掩飾、隱匿犯罪所得及其收益。
    通報還寫,薑某騏涉嫌單位行賄、洗錢、非法經營、職務侵占等多項犯罪,目前已被采取留置措施,相關案件由監察機關立案調查後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
    緊接著,另一則內容與之緊密相連。
    騰曜文化實際控製人薑某丞,被查明長期依托其控製的文化娛樂公司,協助薑某騏等人轉移、掩飾犯罪資金,在明知資金來源於違法犯罪的情況下,仍以項目合作、版權交易、藝人經紀等方式予以接收、分流。
    同時,多次在境內外組織、參與吸食毒品,容留他人在私人會所、包廂內聚眾吸毒、淫亂,情節惡劣、性質嚴重。
    通報列明,他涉嫌洗錢罪、容留他人吸毒罪、聚眾淫亂罪等,公安機關已依法對其采取刑事強製措施,相關涉毒、涉黃線索正在進一步深挖。
    在這兩則之後,通報末尾還附著一行看上去不算起眼的補充說明:
    “另,公安機關在偵辦上述案件過程中,同步梳理多年積壓線索,成功偵破一起發生於十餘年前的強奸案。經查,犯罪嫌疑人薑某丞利用其家庭背景和所謂‘戀愛關係’,多次對未成年人實施性侵害,嚴重侵害公民人身權利。目前,該案已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
    字句平平,語氣鋒利得近乎冷酷。
    屏幕繼續往下,是對奇正、騰曜兩家企業後續處置的安排:
    部分資產被查封、扣押,涉嫌違法所得被追繳;
    上市公司停牌自查,控股股東所持股份被司法凍結;
    多名公司高管被采取留置措施,與薑家關係密切的地方金融機構、項目公司被全麵納入風險監測。
    再往下,則是與他們熟悉的那些名字之間的勾連——
    奇正曾多次在某部某司牽頭的對外項目中獲得“重點支持單位”身份;
    騰曜文化曾參與若幹大型文旅工程、城市更新項目的包裝與落地。
    涉及審批、監管、資金安排的若幹責任人員,已被立案審查或調整崗位,其中包括此前已被通報的原副部級幹部林某白。
    通報最後,用一段簡短的總結,點出“打傘破網、斬斷權錢交易鏈條、堅決防止資本裹挾權力”的表態。
    語言規整、克製,卻在字裏行間把整條薑氏叔侄盤踞多年的暗線,一寸一寸攤在光下。
    廚房裏的水壺在這個時候燒開,蒸汽從壺蓋縫隙裏噴出來,發出一聲短促的鳴響。
    顧朝暄卻沒有動。
    手機屏幕的冷光映在她指節上,照得那枚戒指的弧度格外清晰。
    新聞頁麵最下方自動跳出“更多相關”的鏈接,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那幾類標題:
    “某能源集團資金鏈風險處置情況通報”;
    “檢察機關依法對某文化公司實際控製人提起公訴”;
    “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發布某原副部長嚴重違紀違法案剖析”。
    一整個複雜龐大的權力與資本結構,此刻以最扁平、最冰冷的方式展現在一塊小小的屏幕上。
    她不需要任何人翻譯,就能看懂這份通報背後,究竟有多少手筆曾經在不同的節點上按過。
    那晚顧朝暄在窗前站了很久,手機屏幕的冷光在她掌心裏亮滅交替。
    她最終還是撥出去了。
    先給秦湛予。
    電話接通得極快,宛若早已預料到她會來這一通。
    聽筒裏很安靜,隻有他呼吸極輕的一線暖意,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無懈可擊,猶如從厚重規章裏抽出來的標準答案:他沒有參與,他沒有插手,他沒有越線。
    那一刻,她竟分不清,是不是因為太久沒見,他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更冷了一點,還是因為她心裏那股隱隱的預感在作祟。
    掛斷電話後,窗外那座城市愈發寂靜了。
    她沒有休息,指尖在屏幕上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點開了陸崢的名字。
    他們並不常聯係,最近一通電話還是過年時,通過邵沅傳達的,讓她照顧好自己,又轉述了一下他去探望姥爺的一點近況。
    他的回複與秦湛予一樣幹淨。
    他也說,沒有。
    但他的“沒有”,比秦湛予的“沒有”多了一層不該出現的遲滯,像是他在某個無形的邊界上頓了半秒,把一句話從喉嚨深處截斷,重新換成了另一句更穩妥的。
    她聽得出來。
    可他們兩個人,不管哪一個,都把自己與這一場龐大審查精準地隔開在安全距離外。
    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到讓人感到踏實。
    可越是這樣,越說明一些事與他們的距離絕不可能完全幹淨。
    她放下手機時,天色已經被雲吞沒了一半。
    她很明白。
    通報裏那條貫穿十餘年的暗線,絕不可能隻靠一個部門、一個人的力量就被完整呈現在光下。
    那是太多黑色縫隙、太多隱秘資產、太多需要同時出手的節點。
    兩個人都說“不是他”。
    可也正因為兩個人都否認,她反倒更清楚……這件事之所以會在冬末被完整地推到公眾麵前,絕不可能與他們無關。
    隻是沒有哪個人,會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任何一頁紙上。
    夜更深了,她把手機扣在桌麵上,輕得幾乎不發聲。
    玻璃窗上映出她眉眼間那點掙紮,卻在下一秒被屋外某盞路燈的亮光切斷。
    有些真相,不會有人告訴她;
    有些保護,也不會有人承認。
    ……
    新加坡的夜,總帶著一種黏膩的暖意。
    濱海一帶那座老牌私宅區裏,燈火層層疊疊地亮著,草地修剪得一絲不亂,泳池邊的水光被埋在地磚裏的黃燈一圈一圈勾出來,顯得安靜又講究。
    周家今晚在主樓裏擺了家宴。
    並不算什麽逢年過節的大場合,隻是“兒子難得回歐洲一趟”的臨時起意。
    親戚朋友裏稍微說得上話的,都被請了些來,輪番寒暄他這幾年在巴黎、新加坡兩頭跑的情況,談項目、談基金、談“歐洲那邊的機會”。
    話繞了一圈,最後自然而然落到“個人問題”上。
    幾位長輩坐在主桌一側,手裏端著酒杯,語氣看似輕描淡寫,內容卻八九不離十。
    說他年紀也不小了;
    說某某家的千金最近也剛從倫敦讀完書回來,很懂金融;
    說做人再怎麽忙事業,終究得成個家,不能總在飛機上過日子;
    有位表姑笑著用英文補了一句,說他們這代人再怎麽“glOily”的節奏來。
    言辭溫和,銳利不減半分。
    周隨安從小在這樣的場合長大,知道什麽時候該配合地笑一下,什麽時候隻需抿口酒,把話題輕輕往“市場環境”“新加坡的監管變化”上岔。
    他做得遊刃有餘。
    隻是到第三輪酒的時候,連他也隱約覺得有些煩……
    他放下杯子,借口說基金那邊有電話,要出去接一下。
    沒人攔他。
    對這種“隨時隨地都在談項目”的職業習慣,周家人早已習以為常,甚至隱約以此為榮。
    他拿著手機離開主廳,穿過掛著幾幅油畫的走廊,推開通往後花園的玻璃門。
    潮濕的夜風一下撲上來,帶著花木和泳池水汽混合的味道。
    屋裏是規整的笑聲和碰杯聲,屋外是安靜的蟋蟀和遠處高速公路的低鳴。
    兩種聲線疊在一起,隔著玻璃,有點像他這幾年來回奔走在不同城市之間的生活,表麵連貫,內裏斷裂。
    他走到花園盡頭的一截矮牆邊,背靠著欄杆站定。
    手機屏幕亮起來的一瞬間,他順手瞄了一眼郵件列表,餘光卻先捕捉到聊天軟件上的一條未讀消息。
    發件人是 CéCile。
    時間是二十分鍾前,配合著新加坡這邊剛開席那陣子最熱鬧的喧嘩。
    他點開。
    消息並不長,語氣卻比平時在董事會上更鬆弛一些。
    大意是:明天她和顧朝暄要一起上歐洲一檔創業訪談節目,算是給 LeXPilOt 這三年做一個“公開版本”的複盤;
    訪談提綱已經看過了,會從最初的 idea 講到現在的產品形態,中途難免要提到“第一個敢在&n Sheet 上簽字的人”,所以提前給他打個招呼——“謝謝你當年那一筆賭注”,順帶半開玩笑一句:如果節目播出的時候他剛好在歐洲,就請他喝一杯,屬於投資人版本的“慶功酒”。
    消息後麵還附了一個壓縮包,是節目組事先發給她們的嘉賓資料與流程安排。
    他沒有立刻點那個附件。
    隻是盯著那幾行字,安靜地看了兩遍。
    LeXPilOt。
    這個名字在他眼裏已經不再隻是投資組合列表上的一個條目。
    三年前,在香榭麗舍大道邊那間會所裏,CéCile 穿著攻擊性很強的酒紅禮服,拎著一支稍稍有點顫的香檳杯把她們拉到他麵前時,他對這個項目的初始判斷極其冷靜……
    賽道有前景,切口尚可,團隊組合有意思,法理和技術的交叉點夠尖銳,適合放一筆不算大的種子資金,看一看能否跑出原型。
    那時 LeXPilOt 還隻是幾頁 PPT 和一份粗糙到可以被任何資深 VC 挑出十幾處毛病的財務模型。
    後來,模型一版一版改,估值從 CéCile 開口的數字被他壓下去,再慢慢往上抬回一點;條款從 Standard 的模板被他改得更偏向投資人,再在她們據理力爭之下還回幾分——那是職業反射,也是遊戲規則的一部分。
    &n Sheet 末尾寫上 FOndS M 的名字,心裏仍舊是以“高風險早期項目”的標準來衡量這筆投入。
    可真正把某些東西悄悄改寫的,是之後一次次看似瑣碎的節點。
    比如第一年冬天,巴黎那棟舊樓三層的暖氣壞掉,視頻裏他看見顧朝暄裹著一件大衣,手指凍得有些發紅,但仍然在白板前耐心地解釋她設計的那套“盲區風險”分類邏輯;
    比如某次董事會前夕,CéCile 在郵件裏冷靜地告訴他:“如果本季度不能拿下這家區域銀行,下半年我們會被迫裁掉一半技術團隊”,而他在電話那頭聽著她的聲音,判斷那不是創業者慣常的“賣慘”,而是真正站在懸崖邊緣的如實陳述。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那次會上說的話仍舊不算好聽……質疑 bUrn rate 的控製,質疑她們在某些功能上過度追求“完美”……但最後投票時,他是第一個點頭同意讓 FOndS M 再追加一小筆,撐過那個最難熬的季度的人。
    再比如,去年他們拿下第一個跨國集團的試點項目時,CéCile 在深夜給董事會群發了一封郵件,隻一句話:
    “我們終於不是隻在 DeCk 上畫市場空間了。”
    那封郵件後麵,附的不是慶功照,而是一張服務器監控麵板的截圖。
    流量曲線被拉得很高,紅線穩定在一個“還算健康”的負載區間。
    從職業角度看,這一切不過是一個早期項目逐漸進入“有望退出”的軌道。
    但從某個更隱蔽的層麵,他很清楚:LeXPilOt 也是他這幾年少數幾個真正“從無到有”看著長起來的東西。
    他見證了它從第一份 pitCh,到第一張&n Sheet,到第一批付費用戶,到第一張行業獎杯,再到現在……被邀請上那檔訪談節目。
    而支撐起這個項目的,是兩個女孩。
    一個在外界眼裏極具攻擊性、懂得如何在資本的語言裏為自己爭取空間的 CéCile;
    一個看起來安靜、實則鋒利,把憤怒和不甘悄悄壓進條款和規則裏的顧朝暄。
    他親眼看著她們從“仰頭去求一筆種子輪”的創業者,走到如今可以在鏡頭前平靜地談“規則”和“風險”的位置。
    某種意義上,這幾年的時間,對他而言也構成了一條隱藏的時間軸……
    從那年冬天巴黎會所裏,顧姓女孩的側影突然把他記憶裏另一段久遠的影子勾出來開始;
    到今天,新加坡這座一切都被安排得妥帖周全的城市裏,他在家宴間隙,站在花園的暗處,看著手機屏幕上那個項目名字被媒體和獎項一次次點名。
    屋裏又傳來一陣笑聲。
    大概是哪位長輩又提起“婚事”,台上的樂隊懂事地把音量壓低,留給長桌邊那些帶著審視和期待的眼神更多空間。
    他低下頭,在 CéCile 的消息框裏輸了一行字。
    起初,打的是一串簡短的職業祝賀,語氣克製、疏離,像每一封發給 pOrtfOliO 公司的冷靜反饋;
    想了想,又按住退格鍵,一點一點刪掉,換成更短的四個單詞:
    “PrOUd Of yOU bOth.”
    (為你們驕傲。)
    指尖懸在發送鍵上停了兩秒,最終還是點了下去。
    信息發出去的那一刻,屏幕照亮了他的半張臉,眼底那點光明暗不定,似乎連他自己都懶得去辨別其中到底有多少是作為投資人的滿足,有多少是對某些舊事的遲來的補課。
    他把手機收回口袋,轉身往屋裏走。
    玻璃門內側的世界立刻把他重新包裹住……
    空調的冷氣、酒精的味道、熟悉的姓氏交織成的權力結構,還有那些關於“該定下來了”的溫和勸告。
    周隨安抬起下頜,臉上很自然地重新換上那副得體而疏離的笑,宛若什麽都沒發生過。
    隻有他自己知道,在新加坡這個被規劃得極其整齊的夜晚裏,他悄無聲息地為明天巴黎那間錄影棚裏的那兩個人,劃了一個小小的記號——
    那既是 LeXPilOt 走到第三年的一個節點,也是他親手推過的某個籌碼,實實在在落在了別人的人生軌跡上。
    顧朝暄,希望你得償所願,越來越好。
    ……
    錄影棚裏光線很亮。
    鏡頭前一切都被修飾得恰到好處,連桌角那枚金屬獎杯都被燈光燙出一圈柔和的暈。
    獎杯上刻著英文名字,底座有一行小字:
    “年度法律科技創新項目”。
    顧朝暄和 CéCile 並排坐在台上沙發上。
    主持人在中間略偏的位置,桌上攤著卡片,麥克風藏在衣領裏,笑容標準、順滑,眼神訓練有素地在兩人之間切換。
    前半程的訪談很順利:
    從 LeXPilOt 的起點講起,從兩個女生成立公司的那間舊樓三層,到第一批中小企業用戶,再到她們如何把冷冰冰的條款變成可以被機器讀懂的“風險語言”。
    CéCile 負責講融資和市場,談她們如何在一眾“更性感”的 AI 項目中,用一摞摞合同打動投資人。
    顧朝暄則在牽扯到“規則”“條款邏輯”的地方補充兩句,語速不快,邏輯幹淨。
    直到主持人翻到最後一頁提綱。
    “我們今天的節目,談了很多法律、科技、創業。”主持人轉向她,笑容裏帶了一點點刻意放慢的誠意,“NOelle,有個問題,我其實更想從你個人的角度來聽聽。”
    “你一路讀法律,後來又做了跟法律密切相關的產品。對你來說,‘法律’這兩個字,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
    控製室裏的導播給了她一個特寫。
    鏡頭貼近,她在屏幕裏微微一怔。
    這個問題節目組提前發過來,她也曾在提綱上看過那一行,卻刻意沒去琢磨“標準答案”。
    燈光燙在睫毛上,熱意從耳後一路往下滑。
    她抬眼,看見遠處黑壓壓的一排機器和提詞器,底下觀眾席稀稀落落的輪廓。
    她驟然想起很多年前,警局裏那燈光同樣白得刺眼的走廊。
    自己靠在冰冷的牆上,眼眶紅得發疼,喉嚨裏隻有反複的一個念頭:不能就這麽算了。
    也想起後來的夏天,老舊小院裏的電風扇吱呀吱呀轉,姥姥把一碗綠豆湯推到她手邊,緩緩對她說的那些話——
    “朝朝,天平不會自己保持平衡,它會被人按住,被權力和關係壓彎。
    你以前也享受過那些別人沒有的便利,隻是那時候不覺得不對。因為那不公正,剛好是為你開的門。
    今天的痛,不隻是為你同學的,也是為你自己第一次被推到門外……”
    那些句子沉在她身體裏的某個地方,在很多個焦慮失眠的夜晚陪她熬過去……
    從看守所裏出來,重新起來,她幹過餐飲工作、翻譯、創業,接觸一模一樣的條文、一模一樣的法律解釋,逼自己在每一道習題麵前不往“那一晚”去想。
    主持人的問題還懸著。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先讓自己開口的聲音穩下來。
    她沒有直接去碰那些“宏大詞匯”,而是用法語先說了一句:“老實講,我不太敢替別人定義法律是什麽。”
    主持人愣了一下,笑意更認真了些:“不敢?”
    “是。”她點頭,換回更順的英文,“法律對別人來說是什麽,我沒有資格代表他們回答——”
    “對有些人來說,它可能是職業,是謀生工具;
    對有些人來說,是壓在身上的一套枷鎖;
    對有些人來說,它甚至從來沒有真正站在他們這一邊。”
    她停了一下,眼神從主持人的臉上移開,微微偏向燈光之外的某個暗處,宛若在對著更遠的地方說話。
    “我隻能說,對我自己而言,它是什麽。我姥姥在世的時候跟我說過,世界從來不是‘好人有好報、壞人受懲罰’這麽簡單。你看到的那些不公——家世好的孩子拿到機會,被欺負的人被勸‘算了’——其實一直都在。隻是有的時候,那扇門剛好為你開著,你不會覺得有什麽問題。”
    “直到有一天,你被擋在門外了。”
    “你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原來所謂的規則、程序、證據,並不會天然向著你。它是冷的,是可以被利用的。你很憤怒,也很不甘心。”
    她說到這兒,嘴角勾了一下,那弧度很淡,更似是一種自嘲。
    “我十幾歲的時候,有過一次非常糟糕的經曆。”她沒有細講,隻用一句極輕的概括帶過去,“那一次,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懷疑:法律是不是隻為有權有勢的人服務。”
    “我當時用的詞很簡單——覺得這個東西‘不幹淨’。”
    主持人沒有插話。
    現場觀眾席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安靜下來,隻剩下燈具運轉時低低的嗡嗡聲。
    “那段時間,我很想徹底離開這一套東西。我覺得,如果法律不能保護最脆弱的人,那我學它還有什麽意義?我是不是應該去做別的,更直接、更有力的事。”
    “是我姥姥把我拉回來。她跟我說,真正決定你成為什麽樣的人,不是你讀了什麽書,而是當你知道這個世界不公平之後,你選擇往哪兒走。”
    “你可以因為憤怒,去變成另一個利用規則的人;
    也可以因為憤怒,走進規則,把那一點點不公記在心裏,讓它變成你堅持的理由。”
    “她說,‘正義有時候不是當下的勝利,而是幾十年後你依舊能堅定地說一句:我沒有放棄過。’”
    她把那句中文在心裏又默念了一遍,才抬眼,看向鏡頭。
    “所以如果一定要給一個答案……”她換成更平實的英語,吐字一字一頓,“法律,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已經實現了的東西。”
    “它不是時刻都站在我這邊的英雄,也不是冰冷完美的天平。它更像是一條,我自己選的路。”
    “這條路上有很多妥協,很多灰色,也有很多我看不慣、卻一時改變不了的事。可唯一能由我決定的,是……在這些選擇裏,我盡量不出賣自己的底線。”
    “換句話說,它給我的,不是‘永遠不會受傷’的安全感,而是一種即使在受傷之後,我依然可以問心無愧地活下去的可能性。”
    “你可以說這是一個很個人、很狹隘的定義。我不敢保證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足夠聰明、足夠正確,甚至也不能保證我的每一條合約建議,在十年後看起來還完全站得住腳。”
    “但至少,到目前為止——”
    她停了一下,視線掃過燈光下那枚獎杯,又落回主持人身上。
    “我沒有因為害怕麻煩、害怕得罪人,而故意把某些風險藏起來;我沒有因為對方弱小,就默認他們‘自作自受’。”
    “法律對別人怎麽樣,我不知道。”
    “我隻能說,對我自己來說,它是我用來跟這個世界講道理的方式,也是我不讓自己變成我曾經討厭的那種人的方法。”
    說完這句,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主持人沉默了一秒,露出一個不那麽“節目化”的笑,語氣也放軟了些:“所以,你在意的,是‘能不能對得起自己’?”
    “是。我做不到替所有人伸張正義。很多案子輪不到我來碰。可在我能碰到的那一小塊範圍裏,如果有一天回頭看,我還可以坦然地對自己說……我盡力了,我沒有故意視而不見,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這大概就是我理解裏的,法律。”
    現場響起掌聲。
    不是那種熱烈到要把人淹沒的鼓噪,而是一陣從四麵八方慢慢聚攏、持續了好幾秒的、平穩的響動。
    燈光仍舊燙得厲害,她掌心卻一點一點涼下來,心跳也從剛才那種失重感慢慢落回胸腔。
    她知道,這個答案不會登上哪本教科書,也不會被寫進什麽“成功創業者語錄”。
    它甚至不夠漂亮,不夠樂觀。
    可它很幹淨。
    而對她而言,這就夠了。
    ……
    錄影結束的提示燈熄掉時,棚裏的掌聲還在往回收。
    主持人起身同她們握手,製片人過來道謝,工作人員一一上前摘麥、撤設備。
    現場的燈光一點點暗下來,隻剩頂上幾盞工作燈,把整片空間照得溫柔了許多。
    CéCile 先一步被拉去跟製片聊後期宣傳的細節,PR 團隊在旁邊插話,約她們下周拍一組補充的照片。
    顧朝暄從沙發上站起來。
    她走到後台的長桌邊,把手上的話筒發射器和耳返一件件解下來,遞給工作人員。
    指尖剛離開那團線纜,手機就輕輕震了一下。
    她低頭一看。
    鎖屏界麵上,一條新消息躺在最上麵。
    【顧朝暄,我來巴黎了。找不到路了。快來接我回家。】
    她愣住。
    那一瞬間,好像有一陣看不見的風,從胸口直直往上衝;先是酸,然後是熱,最後堵在喉嚨口,叫人連呼吸都慢了半拍。
    她盯著那行字,反應甚至比法庭口頭辯論還慢半拍……先確認發件人,再確認那幾個字是真的不是幻覺。
    屏幕上那個備注名穩穩當當躺著,熟悉得不能再熟。
    她指尖微微一抖,才回過神來,解鎖,點進對話框。
    她的第一反應並不是“你怎麽來了”,而是很久以前那句:你再等等我。
    現在,有人把那句話,從遠遠的另一頭,原封不動地丟回她手裏。
    她盯著輸入框看了兩秒,指尖飛快打出一行字:
    【給你的地鐵圖小冊子呢?】
    幾乎是秒回。
    【丟了。】
    緊接著第二條跳出來,語氣熟悉得讓人牙癢:
    【快來接我。】
    【要不然真丟了,有你哭的。】
    她笑出聲來。
    笑意來得太快,快到把方才節目裏那些沉重詞句都衝淡了一截,連肩膀上的緊繃也一下子鬆開。
    後台有人喊她名字,是節目組的小姑娘來問她要不要喝水。
    她連忙擺擺手,隨手把桌上的資料和獎杯往 CéCile 那邊一推。
    “這些——”她一邊塞,一邊利索地交代:“獎杯你幫我先收著,媒體聯絡那邊我晚點回郵件,BP 的更新版本在共享盤,回去看一眼就好。”
    CéCile 被她推得連連後退半步,抱著一摞東西,有點莫名其妙:“等一下,你幹嘛去?”
    顧朝暄已經把外套從椅背上扯下來,單手披到肩上,另一隻手抓起包,腳下幾乎是半跑著往門口去。
    臨到門邊,她停了一瞬,回身朝 CéCile 那個方向揚了揚下巴,眼尾還掛著剛才沒收住的笑,聲音帶著一點從未在董事會上出現過的輕快:
    “我要去——”
    她刻意頓了頓,讓那幾個字落得鏗鏘清楚:“把某個幼稚鬼帶回家。”
    CéCile 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嘴角飛快揚起:“BOn COUrage!(加油!)”
    又在她身後補了一句:“記得明天早上九點還有跟 M 家的 Call!”
    “知道了——”顧朝暄回頭應了一聲,整個人已經被出口那道門框吞掉一半。
    ……
    完結了。
    明天開始更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