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燈火闌珊處(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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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湛予低頭吻下去,吻得又重又久,怕她這句話醒了就作廢。
    顧朝暄被他吻到不得不偏開一點換氣,眼尾還帶著酒後的潮意,抬手在他肩上推了推,推不動,反倒被他扣得更緊。
    他貼著她的唇停住:“是。秦湛予是顧朝暄的。從前是,以後也是——這輩子都是,下輩子也是。”
    顧朝暄笑了一下,笑意軟軟的,被這句話哄得整個人都鬆了。
    她眯著眼看他,慢吞吞地問:“秦湛予啊,你喜歡我多久了?”
    他頓了頓,像真在回想,又像不願把那段時間拆開來算,隻說:“……不知道。”
    顧朝暄不依不饒,拖著尾音追問:“不知道是多久?五年?十年?”
    秦湛予被她逼得低低笑了一聲,指腹在她下巴上輕輕捏了下,在提醒她別太得寸進尺:“非要一個數字?”
    “我讀書那會兒,”顧朝暄眨了眨眼,語氣還帶點酒後的無賴,“你明明不待見我,我也不待見你。你還送我蟲珀,你說你是不是有受虐症啊?”
    他看著她,半晌,才慢慢開口,“我不是不待見你。”
    “那你那時候擺什麽臉?”
    “因為你總惹我生氣。”
    “昂?我們那時候都沒說過幾句話,我怎麽惹你生氣了?”
    他抬手把她散開的發捋到耳後,指尖在她耳垂上停了一下,“你不看我。你看你想看的、要你要的,誰擋路你就繞過去。你那時候連‘應該注意到我’都不需要。”
    顧朝暄被他說得一滯,是啊,她那時候多喜歡陸崢啊。
    “那你還喜歡?”
    秦湛予俯身,又在她唇上親了一下,很輕,很慢:“是愛你。”
    顧朝暄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摸到一半又沒力氣,手滑下去,落在他胸前不動了。
    她困得厲害,還硬撐著問:“你說,如果我們沒有江渚重逢,現在是不是就不會在一起了?”
    “沒有假設。就算沒有江渚,我們也會遇見。北京、上海,或者你隨手去的一座城市,一條街、一個雨天、一個航班的延誤——總有一個拐角會把你遞到我麵前。”
    她含糊地笑了下:“你怎麽這麽肯定……”
    “因為不管你出現在哪兒,我就會先看見你。你不需要回頭,我也能認出來。你上台演講的樣子,走路的樣子,你皺眉的樣子。”
    顧朝暄眨了眨眼,困意都被這幾句拽亮了一點點:“那要是我一直沒看見你呢?”
    “那我就一直走到你能看見的地方。你不看我沒關係……我會站得更近一點,近到你繞不開,近到你終於願意說一句‘那就你吧’。”
    顧朝暄被他這句話逗得笑出聲,笑得肩膀都在抖,酒氣把她的笑聲泡得軟軟的。
    “秦湛予,你拍個視頻吧。”
    他眉梢微動:“拍什麽。”
    “拍我。拍我剛才說的,春節後領證。要是我明天斷片了,你就把視頻拿出來給我看:你看,是我先提的,不是你逼我的。”
    秦湛予沒去拿手機,反而把她往懷裏收緊些,掌心壓在她後頸,輕輕揉了一下。
    “不用。”
    “為什麽不用?”
    他沒立刻答,隻是低頭在她唇邊輕輕蹭了一下。
    顧朝暄見他不說,反倒更來勁了,拖著尾音問得又黏又壞:“是因為我就算反悔了,你也會拖著我去領證嗎?”
    秦湛予靜了一瞬,目光落在她臉上,沒躲,也沒否認。
    “那你可得記得提醒我……春節之後。”
    秦湛予低低應了一聲,把被角往她肩上掖好,掌心在她背上拍了兩下,像哄一個不講理卻終於肯交付信任的人。
    “我記得。”他貼著她耳邊說,“因為我也等很久了。”
    ……
    春節前夕那天,謝老爺子從軍區醫院出來。
    兩家人一起吃了頓飯,挑的是個安靜、清淡又講究的地方。
    桌上沒有太多虛的熱鬧,更多是把一年的坎兒輕輕翻過去。
    局散得挺早。
    對他們這種家庭,過年真不是什麽輕鬆假期,反而更忙。
    年關一到,電話、拜訪、安排、口徑,哪怕坐在桌上吃飯,腦子裏也還在過事兒。
    桌麵看著清淡安靜,其實每個人都繃著一根線……說話要有分寸,笑也不能笑太滿。
    謝老爺子那天狀態很好,他就是愛住醫院——圖清淨、圖省心、圖有人管著日常,順便還能跟老戰友聊兩句,舒服得很。
    下桌的時候他起身利落,外套一穿,走得比誰都穩。
    臨走前瞥了他們一眼,也沒多說什麽,就那一下,意思很明顯:我知道了,你們自己看著辦。
    秦湛予先把人送回謝宅。
    謝宅那邊燈亮得規矩,門口的紅也不誇張。
    謝老爺子下車的時候不需要人扶,也不需要人攙,腳步穩得很,頭都沒回,隻甩一句“路上注意,明天不要忘記一起去八寶山”,就進門了。
    秦湛予沒直接回家,車頭一拐,往更裏頭的胡同鑽。
    門鈴響的時候,屋裏有人喊了一聲“來了”,何瀟蕭起身去開門,邊走邊笑:“徐澤瑞,別是你那堆親戚又來查崗了吧?”
    門一開,冷風先灌進來,緊跟著是兩道熟悉的身影。
    秦湛予穿得利落,外套上還帶著一點夜裏的寒氣;顧朝暄裹著圍巾,臉被風吹得微紅,整個人卻很亮。
    何瀟蕭愣了一下,隨即“嘖”了一聲,側身讓開:“你們終於來了。”
    這是顧朝暄回國之後再見他們呢,人還是那麽齊。
    顧朝暄一邊把圍巾往下扯,一邊從包裏摸出一遝紅包。
    她不是那種隨手買兩張紅紙糊弄一下的。
    紅包都是細窄的、手感厚實,封口還壓了金邊,明顯提前準備過。
    她先給楚悅、牧忻州、徐澤瑞、連慎川他們一人塞一個,又轉向何瀟蕭,遞的時候還特意多塞了一個。
    何瀟蕭當場就不樂意:“憑什麽我兩個?”
    顧朝暄笑得理直氣壯:“一個是你的,一個是給何阿姨的。你回去記得交差。”
    屋裏頓時爆笑。
    秦湛予沒出聲,隻伸手把顧朝暄往裏帶了帶,順手接過她脫下來的外套,掛到門邊的衣架上。
    顧朝暄被暖氣一烘,臉上那點被風吹出來的紅更明顯。
    她站在門口被一圈人起哄,反而不慌,笑著把最後一個紅包塞進秦湛予手裏:“你的。”
    秦湛予低頭看了一眼,眉梢微動,像要說“我也有?”
    又覺得這話說出口太顯得沒見過世麵,最後隻把紅包收得很穩,指腹在她掌心輕輕一扣,算是回禮。
    徐澤瑞把茶幾上堆著的糖和橘子往旁邊一推,硬生生清出一塊空位:“來來來,坐。你倆別站門口當門神,擋風。”
    顧朝暄被按進沙發最舒服那塊,毯子順手就扔到了她腿上,熱茶也塞到了她手裏。
    她一低頭,發現杯壁是溫的,不燙,剛剛好。
    這種細節一看就不是徐澤瑞安排的,八成是秦湛予進門前就瞥見她手涼,提前打了招呼。
    她端著茶,緩了兩口氣,才真有一種“過年了”的感覺。
    電視裏的人還在吵,屋裏的人卻更吵。
    有人開始翻手機放煙花視頻,有人吵著明天去哪家吃餃子,有人把酒瓶拿起來看了眼度數又嫌棄,說“這也太溫柔了吧”,轉身去找更烈的。
    那晚的熱鬧一直拖到很後頭。
    回去的路上車裏很安靜。
    她靠在座椅裏睡得斷斷續續,睫毛壓下來又抬起,跟困意拔河。
    到寓所後他幾乎沒折騰她,隻把人安置好,水放在床頭,鬧鍾定了個不算早、但也不允許拖的點。
    第二天一早,顧朝暄穿了一身黑,秦湛予也是。
    天剛亮透,北京冬天的風還帶著夜裏的冷意,路上車不多,偶爾有清掃車慢慢開過。
    秦湛予後備箱裏放得滿滿當當,花、果、點心、酒水,一樣一樣分門別類,擺得很規整,連香燭的規格、紙錢的樣式都挑得克製,不張揚,也不敷衍。
    顧朝暄坐在副駕,看了一眼,又很快移開視線,喉嚨裏有點發緊。
    謝老爺子上車時精神很好,穿著一身深色唐裝,拄著拐杖卻走得穩。
    秦湛予下車迎他,話不多,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不顯殷勤,卻處處在前頭。
    車一路往西,氣氛不算沉,但也不輕鬆。沒人刻意說話,更多是各自安靜著,把情緒放在心裏。
    到了地方,山風比城裏更冷。
    台階濕著,邊緣結著薄霜。
    秦湛予先把東西一樣樣取下來,整理好,再遞到顧朝暄手裏一些輕的。
    她接過來,點了下頭,沒有推辭。
    在碑前的時候,時間好像慢了下來。
    顧朝暄站得很直,背影清瘦卻不顯脆弱。她把花放好,低頭的時候,呼吸很輕。
    謝老爺子站在一旁,神情肅然,目光落在碑文上,很久沒移開。
    秦湛予站在稍後一點的位置,沒有上前,也沒有退開,距離拿得剛好。
    那一刻,他不是以旁觀者的身份站著。
    這不是一次簡單的陪同,而是一種明確的姿態。
    他來了,站在這裏,陪著她,也陪著她的過往。
    下山的時候,路更滑。
    顧朝暄伸手扶住謝老爺子,步子放得很慢,一階一階地往下走。
    謝老爺子沒有拒絕,隻是把力氣稍微往她那邊分了一點,爺孫倆說著日常閑話。
    秦湛予走在後頭,隔著兩級台階,目光始終落在他們身上。
    隻要謝老爺子腳下一頓,他就會立刻停住;隻要顧朝暄的步子亂了一下,他的手已經抬起,又在半空中克製地放下。
    走到一半,顧朝暄回頭看了他一眼。
    秦湛予對她笑了一下。
    笑得很淺,可他眼睛裏的東西又很深。
    無疑是心疼。
    ……
    對黨員領導幹部來說,婚姻變化屬於需要向組織報告的個人事項。
    一些部門的口徑也很明確,把“本人的婚姻變化情況”單獨拎出來,列為必須如實填報、按時報備的內容,一般要求在變化後一個月內完成。
    不是走過場,也不是“知會一聲”就算完,不報、遲報、含糊其辭,輕的會被點名提醒,重一點就是談話、誡勉,留下記錄。
    秦湛予很清楚這些。
    所以他沒有拖,也沒有繞。
    八寶山回來隔日,他就把材料一項項準備好,按流程遞了上去。
    個人情況說明、婚姻變化說明、配偶基本信息,字寫得不多,但該交代的全交代了,沒有一句模糊帶過。
    報告交上去的第三天,辦公室就有人通知他“有個情況了解”,時間、地點說得很正式,卻也不算突然。
    辦公室在樓上。
    門一推開,裏麵坐的人比他預想的還全:幾位分管的領導都在,紀檢口、組織口、人事口、保密口,連宣傳那邊都有人在旁聽。
    桌上放著幾份材料,封皮整整齊齊。
    為了避嫌,秦言沒有出麵。
    曹銘之坐在最上位,抬手示意他坐。
    秦湛予坐下,背挺得筆直,手自然放在膝上,目光不躲不閃。
    流程走得很規範。
    先是讓他再確認一次報告內容,確認是否屬實、是否完整。
    然後是圍繞婚姻對象的基本情況進行了解,包括家庭背景、過往經曆、社會關係,還有是否存在現實或潛在的輿情風險。
    沒有刁難,也沒有情緒化的質疑,問題問得很直,也很專業。
    秦湛予一一作答。
    他沒有回避顧朝暄父親的舊案,也沒有替任何人解釋、洗白,隻是清楚說明案件已經依法處理完結,與顧朝暄本人無關,她的工作、收入、社會關係目前都清晰可查,不存在經濟往來不明或利益糾葛。
    說到最後,他的態度也很明確。
    這是他的個人婚姻選擇,他對這段關係負責,也願意為由此可能帶來的風險承擔相應的紀律約束。
    他不會在工作中為任何私人關係打招呼、走關係,更不會在敏感節點高調操辦相關事項。
    會議室裏短暫安靜了一下。
    有人翻資料,有人低頭記筆記。
    曹銘之在這時候開了口,語氣不急不緩,從工作角度補了一句評價:秦湛予這些年的履職情況、紀律記錄、風險意識,都在檔案裏寫得很清楚,這次婚姻報告本身,流程合規、態度端正。
    這句話分量不輕,卻又恰到好處。
    後麵的內容就更偏向於提醒。
    提醒他注意邊界,注意輿論環境,注意家庭成員的一言一行,尤其是在當前階段,任何容易被放大的細節,都要自己先想清楚。
    沒有下結論式的表態,也沒有簡單一句“同意”或“不同意”。
    這種事情本來就不是審批,而是備案、了解、提醒。
    談話結束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小時。
    有人合上文件,說了一句“那今天就到這兒”,語氣恢複了日常工作的節奏。
    秦湛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角,態度一如來時那樣平穩。
    走出辦公樓的時候,外頭天色很亮,北京的冬天難得見到這麽幹淨的藍。
    他站在台階上停了兩秒,才往前走。
    ……
    秦湛予那份結婚報告往上走的時候,消息不會往下掉。
    可同等圈層的人不一樣。
    他們懂流程,也懂風向,更懂“誰在什麽時候被叫去哪個樓層坐了多久”這種細節,足夠拚出大半個結論。
    尤其是“婚姻變化”這種事,文件在係統裏流轉一圈,總會留下一點痕跡:一句“情況了解”、一個“補充材料”、一次“談話提醒”。
    它不需要誰刻意散播,知道的人自然會知道,不知道的人也沒資格知道。
    陸崢就是在這種“自然知道”裏聽見的。
    那天北京天氣特別好,冬天難得的藍天,陽光幹淨得刺眼。
    他上午有個會,坐在車裏聽助理報行程:幾點到某處,哪位領導在場,講話要點,資料在哪一頁。
    助理的聲音很穩,像播報一樣一條條往外放。
    陸崢卻在某一秒突然聽不見了。
    耳朵裏似被什麽東西堵住,嗡嗡的,外麵的世界全都隔著一層玻璃。
    車窗外的樹影從眼前掠過,他盯著一株國槐,枝幹在風裏輕輕晃,晃得他心裏也跟著空了一下……空到連呼吸都慢了半拍。
    手機屏幕亮著,停留在一條信息上:同係統的熟人發來的,不長,甚至算得上隨意——
    “你知道嗎?秦湛予打結婚報告了。”
    下麵跟著一句更輕的補充:“對象是顧朝暄。”
    這兩句話跟釘子一樣,毫不費力地釘進他胸口最軟的地方。
    陸崢握著手機,指節一點點發白。
    助理還在說“九點要開始了”,說“今天安排緊”,說“您要不要提前看下發言稿”。
    陸崢沒有回應。
    他看著那行字,反複確認了幾遍。
    司機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按原路線走。
    助理察覺不對,停下匯報,低聲問他是不是不舒服。
    陸崢說:“靠邊停一下。”
    司機愣了愣,看了眼時間,又看了眼前方路況,還是把車靠到路邊。
    車停穩的那一刻,陸崢推門下車,風一下子撲過來,幹冷的。
    當頭一盆水,沒把他澆醒,反倒把心口那點熱氣徹底澆滅。
    他走得很慢……助理跟在後麵,不敢問太多,隻是隔著兩步的距離,生怕他出事。
    陸崢在路邊站了很久,盯著遠處一塊紅綠燈的倒計時,數字跳來跳去,宛若在嘲笑他從小到大所有不肯落筆的決定。
    等到紅燈轉綠,他也沒有動。
    他沒有資格去問一句“為什麽”。
    因為他從來沒有給過她“必須回答”的身份。
    他從小到大連她的戀人都不是,更別提什麽“被通知”。他隻是一個站在她人生旁邊,偶爾伸手攔一下、偶爾放一下的影子。
    影子沒資格對真實發號施令。
    陸崢把手機重新翻過來,解鎖,點開通訊錄。
    手指懸在那個名字上方,停了很久。
    按下去就會通,通了他能說什麽?
    “我聽說你要結婚了。”
    “恭喜。”
    “你怎麽不告訴我?”
    每一句都像笑話,像他自己都聽不下去的卑劣。
    他把煙盒摸出來,叼了一根,點火的時候手抖了一下,火苗躥起又滅,他吸了一口,嗆得喉嚨發澀。
    煙霧浮起來,遮了一點視線,也遮不住那股突然湧上來的狼狽。
    助理試探著提醒:“陸主任,會議……”
    陸崢把煙掐掉,沒扔,攥在掌心裏。
    他說:“把會往後挪,能挪就挪,挪不了就說我臨時有情況。”
    助理臉色變了,想勸,又不敢勸。
    工作手機一直震動,跟催命一樣。
    陸崢抬頭望了一眼天,天很藍,藍得不近人情。
    他想到小時候顧朝暄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她說她喜歡陽光好、風不大、空氣幹的北京。因為那樣會讓人覺得生活還能往下過。
    可他那一刻隻覺得,陽光太亮,亮得刺人。
    他最後還是撥出了電話。
    嘟聲響了一下,兩下。
    他幾乎想在對方接起之前掛斷,可那邊偏偏就在第三聲時接了。
    “喂?”
    她的聲音不急不緩,聽起來很正常,甚至帶著一點剛忙完事的鬆。
    陸崢卻在那一瞬間,聽見自己胸腔裏那口氣斷了一截,疼意不是炸開的,是慢慢滲出來的。
    滲到肋骨縫裏,滲到胃裏,滲到指尖發麻。
    他開口時,聲音輕得不似自己的:“朝朝。”
    那邊靜了一下,沒有立刻問“怎麽了”,也沒有掛斷,隻是很淡地“嗯”了一聲。
    陸崢站在路邊,風從領口灌進去,他還是覺得冷。
    他想說很多,想問她是不是認真的,想問她是不是想清楚了。
    可每一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自己按死。
    他終於隻剩一句很不體麵的真話:“我聽說你要結婚了。”
    “是。”
    “恭喜你。”
    “謝謝。”
    陸崢握緊手機,掌心出了一點汗。
    他想問“你現在幸福嗎”,想問“你真愛秦湛予嗎”,可他又知道自己問了也沒有意義。
    她要是幸福,他該難堪;她要是不幸福,他更難堪。
    因為他根本沒立場把她拉回來。
    他沉默太久,那邊終於像例行公事一樣補了一句:“陸崢,你找我還有事嗎?”
    陸崢張了張嘴,聲音啞得厲害:“沒事。就是……想跟你說一聲,新年快樂。”
    “你也是。”
    電話掛斷的那一刻,陸崢站在原地。
    有些人輸不是輸在不夠愛,是輸在不敢下場。
    他站在風裏很久,直到助理輕聲提醒他“再不走真的來不及”,他才剛回過神一樣,把手機收回口袋,轉身上車。
    車門關上的那一瞬間,他在玻璃倒影裏看見自己的臉:很冷,很穩,也很空。
    像一個終於明白自己失去的東西再也回不來的成年人。
    ……
    除夕夜的謝宅,比平日裏亮一些,但並不喧鬧。
    院子裏掛了燈。
    屋裏暖氣開得足,飯桌上菜擺得整齊,樣式不算多,但樣樣講究。
    謝老爺子坐在主位,精神很好,吃得慢,也吃得穩,偶爾抬頭看顧朝暄一眼。
    顧朝暄一整晚都很安靜。
    她陪著老人吃飯、夾菜、應聲,禮數周全,情緒也穩。
    年夜飯吃完沒多久,外頭有人按門鈴。
    李嬸正起身收碗,聽見動靜,愣了一下,抬頭看向門口。
    謝老爺子沒說話,隻是慢慢放下筷子,像是心裏已經有了數。
    門被打開。
    冷風先灌進來,緊接著才是人影。
    陸崢站在門口,穿得很正式。
    他手裏提著東西。
    “李嬸,除夕快樂。給您也帶了一份。”
    說著把手裏準備的禮物遞過去,包裝不花哨,但一看就知道不是路邊隨手買的。
    李嬸怔了怔,忙把手在圍裙上擦了兩下才接過來,嘴上連連應著:“太客氣了,你這孩子帶什麽禮物……同樂同樂。”
    陸崢點頭,沒多寒暄,目光很快越過她,落進餐廳裏。
    顧朝暄站在餐桌旁,原本正低頭收拾杯子,聽見動靜,抬頭看過去。
    她的動作停住了。
    陸崢的視線也落在她身上。
    兩個人隔著一段不算遠的距離。
    兩年沒見了。
    顧朝暄的變化其實不大,隻是整個人比從前更安定了。
    她穿著紅色毛衣,頭發挽起,臉上沒有太多妝容,卻顯得很幹淨。
    那是一種被妥善對待過的狀態。
    陸崢在原地站了兩秒,才走進來。
    他先向謝老爺子拜了個年,姿態很端正,說辭也克製,沒有多餘寒暄。
    謝老爺子點了點頭,讓他進來坐,語氣平平,卻並未顯得冷淡。
    陸崢沒有立刻坐下。
    他把木盒放到茶幾上,這才抬頭看她,聲音低而平:“過年好。”
    她點了下頭:“過年好。”
    沒有多餘的話。
    那句寒暄落地之後,兩個人之間反而更安靜了。
    謝老爺子示意他坐下吃東西,李嬸去倒茶,屋裏的氣氛被強行拉回日常。
    陸崢把木盒往前推了推。
    盒子打開,裏麵是一盤棋。
    材質很好,棋子溫潤,落在木盤上幾乎沒有聲響,一看就不是尋常物件。
    “給您的。”他對謝老爺子說,“新年禮,不算貴重,就是個心意。”
    謝老爺子看了一眼,點頭收下,說了幾句感謝的客氣話。
    謝老爺子和陸崢在客廳裏說話,話題被他們刻意拉得很正。
    工作、老同事、舊事裏那些能笑一笑就翻篇的橋段。
    電視的聲音在旁邊兜著熱鬧,茶盞輕碰,看起來像一屋子都挺圓滿。
    顧朝暄沒插話。
    她把該收的都收了,把該放的都放了,最後端著一杯溫茶起身,說自己回房間換件衣服。
    謝老爺子“嗯”了一聲,沒攔,眼神卻在她背影上停了兩秒。
    房門合上,世界就安靜了。
    沒一會,門外就響了兩下敲門聲。
    顧朝暄指尖在窗框上停了一下,隔了半秒才開口:“誰?”
    “我。”陸崢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進來,比剛才在客廳更低,也更啞,“方便嗎?”
    她沒說方便,也沒說不方便。
    顧朝暄把門打開了一條縫。
    走廊的燈從縫裏擠進來,落在陸崢的肩線和眉骨上。
    他站得很規矩,沒往裏探,手裏拿著一個薄薄的文件袋。
    顧朝暄看了眼文件袋,沒動。
    陸崢把文件袋往前遞了一點,聲音壓得很穩:“這個給你。”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
    文件袋摸上去幹淨,邊角卻有一點細微的折痕。
    她低頭拆開封口。
    裏麵先滑出來的是一張覆膜的複印件,接著,是那本紅色的房產證。
    那一瞬間,顧朝暄宛若被人按住了喉嚨。
    她指尖僵了一下,房產證的封皮很硬,紅得刺眼,刺得她眼睛發酸。
    她把那行地址看清楚,心裏那根繃了一晚的線忽然“嗡”地一聲——不是斷,是狠狠回彈了一下。
    她抬頭看他,“這是什麽?”
    陸崢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想把她每一寸情緒都記住,又不敢多看,怕多看一秒就會失控。
    他喉結動了動,還是把話說出來了。
    “結婚禮物。”
    四個字落地,屋裏更安靜了。
    她把它往文件袋裏塞回去,塞到一半又停住。
    “你怎麽拿回來的?”
    陸崢的眼神閃了一下,很快又穩住:“走了些手續,合法的。該補的稅、該交的款、該簽的東西,都簽了。”
    顧朝暄把文件袋往他手裏推回去,“我不能收。”
    陸崢沒有接。
    “為什麽不能?”他聲音啞得厲害,“你要結婚了,嫁妝本來就該有人給。你母親不在了,你姥姥不在了……顧家那邊——”他頓了頓,像吞下一口更難聽的話,“該給你的人都給不了你。”
    顧朝暄睫毛輕輕一顫。
    可眼淚這東西最不聽話,明明咬著牙忍著,它還是從眼角滑下來,慢慢的,一條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痕。
    指腹抬起來的時候,指尖都在發緊,卻還是落到了她臉頰上,把那滴淚擦掉。
    那一下很短。
    短到顧朝暄甚至來不及躲。
    他的指腹帶著一點涼,擦過去的時候,她眼睫顫了顫,似被觸到某種舊年的習慣——小時候她摔了、哭了,陸崢也是這樣,皺著眉,一邊嫌她“嬌氣”,一邊又最先伸手。
    可他們都回不去了。
    陸崢的手沒有再停留,到底怕自己貪心。
    他把手收回去,掌心卻空得厲害。
    低聲叫她的名字,叫得很慢。
    “……朝朝,你結婚那天我就不來送你了,你別怪我。”
    顧朝暄沒說話,隻是把那隻文件袋攥得更緊了些。
    他對她微笑:“新年快樂啊,顧朝朝。這一次……你一定要真的快樂。”
    “記得收好。”
    陸崢說完,轉身。
    走廊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門檻上。
    宛若一條舊路,走到盡頭就得斷。
    謝宅的屋裏還熱鬧著,電視裏春晚的笑聲隔著門板傳出來,猶如一層薄薄的紙,把他跟這家的團圓隔開。
    院門一推開,冷風立刻鑽進大衣裏。
    燈籠掛得規矩,紅光落在石階上。
    陸崢剛踏出兩步,門外那條胡同口,正好又有車燈掃進來。
    一輛黑色的車停得很靜,熄火也很利落。車門打開,秦湛予下車。
    他一身黑色大衣,手裏提著大小包,紙袋、禮盒,分門別類,拎得穩。
    陸崢的腳步在台階下停了半秒。
    秦湛予也看見了他。
    兩個人隔著院門口那一點燈影對視了一眼,沒有挑釁,沒有得意,甚至沒有多餘的情緒。
    陸崢的目光很快移開,看見一個過路人一般。
    秦湛予也同樣。
    他們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風從中間穿過去,把衣擺吹得一掀。
    陸崢聞到秦湛予身上很淡的冷香,像雪後金屬的味道;秦湛予的視線卻始終端正,落點甚至沒有偏離院門的門檻。
    一個往外走。
    一個往裏進。
    陸崢的手指在口袋裏攥緊了車鑰匙,金屬硌得掌心發疼,他沒感覺一樣,步子更穩了些。
    秦湛予提著袋子跨進院子,門輕輕合上,隔絕了風,也隔絕了外麵那個人最後一點停留的溫度。
    紅燈籠在頭頂晃了一下。
    像某種無聲的宣判:該結束的,已經結束。該開始的,正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