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長嫂如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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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潑灑在柳樹溝低矮的土屋上。
王鐵柱家那用碎石和泥土勉強壘砌的小院裏,彌漫著柴火的煙氣與稀粥寡淡的氣息。
張氏佝僂著腰,小心地往土灶裏添著枯枝。
灶口跳躍的火光映著她疲憊卻溫和的臉。
另一口鍋裏的粥早已熬好,正緩緩散著熱氣。
她沒什麽大本事,能做的,就是讓在外勞累一天的丈夫回來時,能喝上一口熱乎的,再洗去滿身的塵土。
院裏一角,十五歲的大丫正麻利地擇著剛從山邊挖回的野菜,手指沾染上泥土和草汁。
五歲的小丫則像隻不知疲倦的小雀兒,咯咯笑著,追著院裏僅有的兩隻瘦弱雞崽,攪得塵土飛揚。
“小張啊。”
院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隔壁的李寡婦挎著個竹籃,笑著走了進來,籃子裏躺著兩個圓潤的雞蛋和一小把鮮嫩的綠葉菜。
張氏連忙起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局促地迎上去。
“李嬸,您這又……使不得,真使不得!”
她目光落在雞蛋上,滿是拒絕。
雞蛋可是能換錢的稀罕物,李嬸自己日子過得比她們還緊巴。
早年喪夫,膝下無子無女,年紀大了翻不動地,隻能守著屋後一小塊菜地和院裏幾隻雞過活,雞蛋是她最重要的進項。
王鐵柱早叮囑過,不能再收李嬸的東西了,已經受了太多恩惠。
“拿著拿著!”
李嬸卻不由分說,直接把雞蛋塞到張氏手裏,又順勢把菜放在一邊灶台上。
“自家雞下的,不值什麽。菜也是剛掐的,嫩著呢!”
張氏捧著那兩顆雞蛋,像捧著滾燙的山芋,遞回去,李嬸躲閃不接,硬塞又怕摔碎了,急得她手足無措。
“李嬸,這……”
“行了行了,跟我還客氣啥。”
李嬸放下籃子,擺擺手,渾濁的眼睛掃過簡陋的院子,落在埋頭擇菜的大丫和瘋跑的小丫身上,輕輕歎了口氣。
“鐵柱該回來了吧?在縣裏扛活是辛苦,可月月能見著銅板,是實在活計。你們兩口子都是踏實肯幹的人,咬咬牙,日子總能過好的。”
這話像是安慰張氏,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張氏眼眶微熱,隻得連聲道謝:“嬸子,您心腸太好了……”
“李奶奶!”
小丫玩累了,像陣小旋風似的撲進李嬸懷裏,親昵地蹭著。
“哎喲,你這皮猴子!看你這一身的灰!”
李嬸嘴上嗔怪,布滿皺紋的臉上卻綻開慈祥的笑,粗糙的手輕撫著小丫汗濕的頭頂。
大丫懂事地搬來唯一一把看起來還算穩當的木椅:“李奶奶,您坐會兒。”
李嬸搖搖頭:“不了不了,天擦黑了,我也該回去拾掇晚飯了。”
婉拒了張氏留飯的邀請,她挎起空籃子,步履蹣跚地朝院外走去。
張氏看著李嬸略顯佝僂的背影消失在低矮的土牆外,心中五味雜陳。
她小心翼翼地將新得的雞蛋放進屋裏一個墊著幹草的陶罐裏,那裏麵已經攢了十幾個雞蛋,全是李嬸送來,她舍不得吃,總想著攢多了去換點鹽或布頭。
大丫輕聲道:“李奶奶真是好人。”
小丫也跟著點頭:“嗯!喜歡李奶奶!”
張氏剛要應聲,院門外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李嬸竟去而複返,臉上帶著罕見的激動,聲音都拔高了。
“小張!小張!鐵柱回來了!鐵柱他……扛了頭大野豬回來!”
“野豬?!”
張氏和大丫同時驚呼出聲。
小丫也歪著頭,眼睛瞪得溜圓。
話音未落,王鐵柱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已出現在矮牆外。
他滿頭大汗,步履沉重,肩膀上赫然壓著那鮮血淋漓、被粗藤緊緊捆縛的巨大野豬屍體!
暗紅的血跡浸透了他的粗布短褂,散發著濃重的血腥氣。
“爹!”
大丫和小丫歡呼著衝了過去。
張氏也趕緊小跑著上前,又驚又喜,伸手就想幫忙分擔。
“他爹,這是……”
“別動!沉得很!你搬不動!”
王鐵柱聲音沙啞,避開妻子的手,幾步走到院中央,卸下這沉重的負擔。
沉重的野豬“砰”地砸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
小丫興奮地撲上去,小手在粗糙的豬皮上亂摸,轉眼間沾滿了黏膩的血汙。
大丫則蹲在旁邊,又是驚奇又是害怕地看著這龐然大物。
“爹,這……這真是咱家的?”大丫的聲音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
王鐵柱喘著粗氣,目光下意識地瞟向院門方向,含糊地應了一聲:“……算是吧。”
“噢!有肉吃咯!”
小丫歡呼雀躍,小臉蹭在豬身上,渾然不顧血跡弄髒了衣裳。
“小丫!你這丫頭!快起來!衣服都髒了!”張氏心疼地嗬斥著女兒,趕緊去拉她。
這時,王鐵柱看到了旁邊的李嬸,連忙恭敬地招呼:“嬸子。”
語氣裏滿是感激。
李嬸點點頭,臉上的笑容在看到王鐵柱身後緩步走進院子的那個人影時,瞬間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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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纖塵不染的白,悄然踏入了這破敗雜亂、彌漫著煙火和血腥氣的小院。
白發如霜雪垂落,容顏似冰玉雕琢,那身質地柔軟、剪裁考究的衣裙,在夕陽餘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與周遭的環境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反差。
她步伐從容,仿佛行走在鋪滿錦緞的殿堂,而非這泥土小院。
張氏也愣住了,呆呆地看著這仿佛從畫中走出的女子。
白璃對眾人驚愕的目光視若無睹,徑直走向大丫方才搬出來、李嬸沒坐的那把木椅。
她伸出兩根纖長的手指,輕輕拂去椅麵上的浮塵,然後姿態優雅地坐了下來。
那雙清冷的眸子平靜地掃視著低矮的土屋、簡陋的土灶、沾血的野豬,以及眼前這群表情各異、穿著破舊的鄉下人,像是在審視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空氣仿佛凝固了。
張氏回過神來,悄悄拽了拽丈夫的衣袖,壓低聲音,帶著濃濃的困惑和敬畏。
“他爹……這位姑娘是……”
李嬸和大丫也屏住呼吸,等著答案。
隻有小丫還在試圖掙脫母親的手,想去摸那大野豬。
王鐵柱黝黑的臉膛掠過一絲窘迫和茫然,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聲音幹澀。
“在山裏……遇到點危險,是……是這位姑娘恰好路過,救了我。”
他把遇險的過程含糊帶過。
“遇險了?!”
張氏和李嬸同時驚呼,緊張地上下打量王鐵柱。
“傷哪兒了?要不要緊?”
“沒……沒大事,就磕碰了幾下,不礙事。”王鐵柱急忙擺手,顯然不願多談。
就在這尷尬的寂靜中,一個清冽得不帶一絲煙火氣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僵局。
“這時間……”
白璃的目光落在漸漸沉落的夕陽上,語氣平淡無波。
“該做什麽?”
所有人的視線瞬間集中在她身上。
坐在粗糙木椅上的她,更像一尊誤落凡塵的神隻。
王鐵柱慌忙看向天邊,結結巴巴地回答:“啊……是……是快用晚飯的時辰了。我……我這就準備。”
他不敢再多言,生怕哪句話惹惱了這位來曆不明的“母親”。
他拔出腰間的柴刀,利落地砍斷捆著野豬的藤條,抱起半扇豬,轉身走向旁邊那個隻有頂沒有牆壁的灶房。
“孩他娘,來搭把手!”他喊張氏。
力氣活他手拿把掐,但做飯是真不行,還得妻子來。
李嬸何等眼色,一看這架勢,知道這頓飯絕非尋常,立刻對王鐵柱說:“鐵柱啊,你們忙著,我先回了。”
王鐵柱張了張嘴,那句“留下一起吃”終究沒敢說出來。
這肉是白璃的,他沒資格替人做主。
隻能對李嬸投去一個歉疚的眼神,心裏想著日後定要重重報答這位孤寡老人的恩情。
李嬸理解地點點頭,轉身朝院門走去。
剛走到門口,就被外麵的陣仗嚇了一跳!
隻見黑壓壓一群人已經到了院外,打頭的正是王鐵根和秦氏兩口子,後麵還跟著兩個半大小子和一群看熱鬧的村民。
秦氏一眼瞧見正要出門的李嬸,三角眼一翻,那尖銳刻薄的嗓音立刻揚了起來。
“呦!李嬸子,你這鼻子可真比狗還靈光啊!我們家鐵柱前腳剛扛著野豬進院子,我這做親嫂子的連門還沒進呢,你倒先來‘串門’了?怎麽著,聞著肉味來的?”
李嬸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毫不客氣地懟了回去。
“呸!秦氏,虧你還有臉說是親嫂子!平時狗尾巴沾香油,甩都不甩這邊一下,今天倒是拖家帶口來得齊整!你們一家子的鼻子也不差!屬野貓的,聞著腥就撲上來了?”
她目光掃過那群探頭探腦的村民,提高了嗓門。
“還有你們!跟著來幹什麽?給王鐵根兩口子站腳助威、當打手來了?”
幾個村民臉上掛不住,訕訕道:“李嬸,瞧您說的!我們就是見鐵柱兄弟弄了頭大野豬,稀罕!村裏多少年沒見著了,過來開開眼唄!”
李嬸回頭望了一眼院內那血糊糊的半扇豬,空氣中彌漫的腥氣確實勾人饞蟲。
但她知道,這肉可沒那麽容易吃到嘴裏。
她叉著腰,對著院外眾人沒好氣地揮手。
“滾滾滾!都別在這兒堵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土匪下山來搶糧呢!”
說完,她狠狠瞪了秦氏一眼,擠開人群,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頭野豬的誘惑,在這貧瘠的村落裏,足以攪動貪婪的風浪。
李嬸的背影消失在暮色裏,而更大的風波,正隨著湧入院內的人群,在王鐵柱家這小小的土牆內醞釀發酵。
秦氏可不管李嬸說什麽,她目標明確,一把推開半掩的木門,微胖的身子靈活地擠進小院,那雙精明的眼睛先是貪婪地掃過地上那半扇令人垂涎的野豬肉,然後迅速鎖定在坐在椅子上的白璃身上,臉上的貪婪瞬間切換成十二分的諂媚。
“哎喲!貴人小姐!您歇著呢?”
秦氏扭動著腰肢,臉上堆滿笑容,三步並作兩步就湊到白璃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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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瞧瞧這鄉下地方,連張像樣的椅子都沒有,委屈您了!鐵柱!鐵柱!你個榆木疙瘩,貴人來了也不說把屋裏最好的凳子搬出來……”
白璃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眼前聒噪的婦人隻是一片擾人的落葉。
她依舊安靜地坐著,目光落在遠處逐漸暗沉的天際,夕陽的餘暉在她霜白的發絲上鍍了一層金邊,更顯得遺世獨立。
秦氏熱臉貼了冷屁股,笑容僵在臉上,但眼珠一轉,又瞧見張氏正拘謹地站在破灶房門口,立刻調轉了火力。
“哎喲我說弟妹啊!你還傻站著幹啥?沒看見貴人在這兒嗎?趕緊燒水啊!用最好的茶……噢,咱家沒茶……那也得燒鍋開水給貴人淨淨手啊!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
她指揮得理所當然,仿佛自己才是這院子的主人。
王鐵柱正在刮豬毛準備剁肉,聞言眉頭緊鎖。
王鐵根也帶著兩個兒子擠了進來,看到地上的野豬肉,眼睛直放光,搓著手嘿嘿笑著。
“老二,出息了!這麽大一頭豬!夠咱們兩家吃好些天了!”
他身後兩個半大小子盯著豬肉,不停地吞咽口水。
張氏被秦氏說得手足無措,下意識看向丈夫。
王鐵柱臉色發黑,走到秦氏麵前,沉聲道:“大嫂,這肉……”
“知道知道!是貴人的!”
秦氏搶過話頭,一臉“我懂”的表情,聲音卻故意放大。
“貴人送你這麽大一頭野豬,那是天大的恩情!咱們老王家可不能忘恩負義!這不,我跟你大哥尋思著,貴人初來乍到,咱們得好好招待!今晚這燉肉,嫂子親自下廚!保管讓貴人吃得滿意!”
她一邊說,一邊就要去拖地上那半扇豬肉,仿佛那已經是她的囊中之物。
王鐵柱忍無可忍,一把攔住秦氏的手腕,力道不小:“大嫂!我說了,這肉不是我的!怎麽處置,我說了不算。”
“你說了不算……那……聽她的?”
秦氏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三角眼瞥向依舊仿佛置身事外的白璃,嗓門又尖了幾分。
“貴人小姐金枝玉葉,還能跟你計較這點野豬肉?她送給你,那就是你的!再說了,長嫂如母!你家燉肉,我這當嫂子的帶著一家人過來幫你張羅張羅,一起吃頓團圓飯,天經地義啊!貴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她最後一句,竟是直接衝著白璃喊話,試圖拉她站隊。
院內的氣氛瞬間繃緊。
張氏緊張地捏著衣角,大丫護著懵懂的小丫躲到母親身後,王鐵柱氣得胸膛起伏,王鐵根父子則是一副理所當然等著吃肉的架勢。
院外尚未散去的村民也伸長了脖子看著這場麵。
就在這時,一直宛如冰雕般的白璃,緩緩轉過頭來。
那雙清澈透亮、卻仿佛蘊含著無盡寒潭的眼眸,第一次真正落在了秦氏喋喋不休的臉上。
秦氏被這目光一刺,莫名打了個寒噤,後麵的話卡在喉嚨裏。
在所有人緊張的注視下,白璃的薄唇微啟,清晰地吐出一個字,聲音不大,卻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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