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帶著幾分慵懶，透過稀疏的枝葉，在王家小院裏灑下斑駁的光影。
    石桌旁，白璃一身素白衣裙，纖指捏著一隻小巧的玉杯，杯中琥珀色的液體微微晃動，散發出清冽的異香。
    她靜靜地坐著，目光淡漠地掃過院子裏的一切。
    張氏正埋頭用力搓洗著木盆裏的粗布衣裳，皂角水濺濕了她的褲腿。
    大丫在角落吃力地揮舞著柴刀，劈砍著昨日王鐵柱帶回來的柴火，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唯有小丫，像一隻不知憂愁的雀鳥，咯咯笑著，邁著小短腿在院子裏追逐著兩隻驚慌逃竄的半大小雞，銀鈴般的笑聲是這沉悶勞作中唯一的亮色。
    小丫跑得累了，小臉紅撲撲的，額頭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
    她遠遠地看到坐在石桌旁的奶奶，眼睛一亮，毫不猶豫地調轉方向，像顆小炮彈似的衝了過去，一頭紮進白璃懷裏，帶著泥土和汗水的氣息，奶聲奶氣地喊著：“奶奶！”
    張氏和大丫的動作瞬間僵住，心提到了嗓子眼。
    張氏下意識想嗬斥女兒不懂規矩，但看著白璃那張毫無表情的臉，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隻能更加用力地搓洗衣服，假裝沒看見。
    大丫也趕緊低下頭，繼續劈柴，隻是柴刀落下的聲音輕了許多。
    白璃垂眸，看著懷裏這個熱乎乎、軟乎乎的小東西。
    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裏隻有純粹的親昵和依賴，沒有一絲村民眼中那種刻骨的恐懼。
    她沒說話，隻是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抵著小丫的腦門，將她從自己身上推開，動作算不上溫柔，但也並不粗暴。
    然後，她繼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體內的靈力流轉圓融，那日施展神通帶來的些微滯澀感早已消失無蹤。
    她再次無聲地喟歎，天地靈氣之稀薄，簡直如同荒漠，恢複起來都如此緩慢。
    小丫被推開，也不惱，就乖乖地坐在白璃旁邊的木凳上。
    她的目光很快就被石桌上的東西吸引了。
    那個漂亮的果盤裏，明明昨天吃完了最後一顆，怎麽現在又滿滿當當地擺上了各種她從未見過的、散發著誘人香氣的果子？
    還有奶奶手裏那個小小的、晶瑩剔透的杯子，裏麵晃蕩的液體聞起來好香好香……
    爹娘和大姐都說那是酒，是大人才能喝的東西。
    她的小嘴巴無意識地咂巴了一下，眼巴巴地看著果子，又看看酒杯，小臉上寫滿了渴望。
    但她記得很清楚，夜裏爹娘和大姐都反複告誡過她，不能跟奶奶要東西吃！
    那些東西很名貴很名貴，不能貪嘴！
    她是個聽話的乖孩子，所以她用力咽了咽口水，隻是眼珠子還是忍不住滴溜溜地往石桌上瞟，小手緊張地揪著自己的衣角。
    張氏和大丫偷偷瞄著，見小丫隻是乖乖坐著，沒有開口討要，懸著的心稍稍放下，繼續手裏的活計。
    就在這時，白璃清冷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打破了小院的寧靜。
    “想吃便吃。”
    聲音平淡無波，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
    小丫猛地抬起頭，眼睛瞬間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下意識地看向娘親和大姐，帶著詢問和期盼。
    張氏和大丫卻臉色一白，慌忙搖頭，眼神裏滿是製止的意味。
    小丫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小腦袋也耷拉了下來，委屈地小聲嘟囔。
    “不……不吃……”
    白璃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她看著小丫那明明渴望到了極點卻強忍著的模樣，隻覺得難以理解。
    在她漫長的生命認知裏，機緣稍縱即逝，無論是天材地寶還是高人指點，若因所謂“麵子”、“規矩”或“不好意思”而畏縮不前，那錯過的損失便隻能自己承擔，不會有任何好處。
    這小娃兒天性純真，尚可教導，若被這凡俗的虛偽條框束縛住本心，未免可惜。
    她伸出手，從那果盤中隨意拈起一顆通體碧綠、散發著清甜氣息的果子，遞到小丫麵前。
    這果子在她眼中不過是解悶的零嘴，靈氣稀薄得可憐，但在這凡俗界，恐怕已是千金難求的珍品。
    若因這點可笑的“不好意思”而錯過，也許此生再難嚐到。
    “拿著。”
    她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味道。
    小丫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果子，再看看娘親和大姐緊張卻又不敢出聲阻止的樣子，內心天人交戰。
    好吃的誘惑和爹娘的告誡在小小的心靈裏激烈碰撞。
    就在白璃似乎有些不耐，準備收回手的時候，小丫終於下定了決心！
    她猛地伸出小手，一把將那碧綠的果子緊緊抱在懷裏，然後毫不猶豫地張開小嘴，“啊嗚”就是一大口！
    清脆的咀嚼聲在小院裏響起。
    甘甜的汁水瞬間溢滿口腔，美妙滋味讓小丫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小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滿足地晃蕩著兩條小短腿，一口接一口，吃得香甜無比。
    張氏無奈地歎了口氣，搖搖頭，繼續用力搓洗衣裳，水花濺得更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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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丫看著妹妹吃得香甜，喉頭也不由自主地滾動了一下，隨即低下頭，更加用力地劈柴，仿佛要把那份饞意也劈開。
    小院的氣氛因為這小小的“破戒”而變得有些微妙。
    就在這時，院門被推開。
    林星瑤帶著一身晨露的清新氣息走了進來，緊隨其後的，竟然是本應去上工的王鐵柱！
    “嫂子。”林星瑤微笑著向張氏打招呼。
    張氏連忙起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有些驚訝地看著王鐵柱。
    “孩他爹？你……你怎麽回來了？”
    大丫也停下劈柴，小聲地叫了聲：“小姑。”
    她仍有些不習慣。
    小丫抱著啃了一半的果子，像隻快樂的小鹿，又朝林星瑤衝了過去。
    “小姑！”
    眼看又要往懷裏撲。
    林星瑤眼疾手快地伸出手，輕輕攔住她，蹲下身，用手帕溫柔地擦去她嘴角的果汁和臉上的汗漬。
    “小丫又玩瘋了？瞧瞧這一頭汗。小姑現在有事，待會兒再抱你好不好？”
    “好！”
    小丫乖巧地應著，抱著果子又坐回自己的小凳子，繼續啃，無憂無慮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
    林星瑤站起身，臉上的溫和瞬間收斂，變得無比鄭重。
    她走到石桌前，對著白璃，無比熟練地行了一個大禮。
    匍匐跪拜，額頭觸地，然後才恭敬地起身。
    這套動作她已無比熟練。
    白璃瞥了她一眼，目光最終落在旁邊手足無措、一臉惶急的王鐵柱身上，淡淡開口。
    “工，做不得了？”
    這個便宜兒子，向來早出晚歸，像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這個時辰出現在家裏，實屬罕見。
    王鐵柱被點名，渾身一激靈。
    他嘴笨，沒念過書，不像林星瑤那樣能說會道，心裏翻江倒海的焦慮和恐懼堵在喉嚨口，憋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把村口的事情說了出來。
    “娘……上、上頭……要征稅……征糧……還、還要征兵……”
    他越說聲音越低，帶著哭腔。
    “這年頭……太難了……起早貪黑也就勉強糊口……要是再交糧交錢……家裏就沒米下鍋了……我要是被征去當兵……上了戰場……怕是就回不來了……這個家就……就散了啊！我不想死……舍不得她們娘仨啊……”
    他粗糙的大手捂著臉，肩膀微微顫抖。
    張氏聞言，臉色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大丫也僵在原地，柴刀差點脫手，小臉上滿是驚恐和無助。
    “征兵？！”
    張氏終於找回聲音，帶著哭腔看向林星瑤。
    “林小姐！林姑娘！你能不能求求縣太爺……讓他開開恩啊？”
    白璃的目光也從王鐵柱身上移開，落回到林星瑤臉上，帶著困惑。
    “此事，歸你管？”
    林星瑤連忙躬身，恭敬地回答：“師父，這事由家父負責。但……這是府台衙門的嚴令！家父……官微言輕，實在……實在不敢違抗啊！”
    她語氣沉重，充滿了無奈。
    白璃的眉頭再次蹙起，這次帶著明顯的不解。
    “征兵，征糧，征稅……為何？”
    林星瑤心中驚訝，沒想到這位深不可測的前輩竟對人間最基本的統治秩序如此陌生。
    但她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解釋道：
    “師父，征稅征糧，便是朝廷向治下百姓強製收取錢糧，以充作國庫，供養朝廷運轉和軍隊開銷。征兵，則是強製征召青壯年男子加入軍隊，開赴戰場，為國征戰。”
    白璃靜靜地聽著。
    她當然明白這些詞的字麵意思，但在她貧瘠的凡俗認知裏，卻無法理解其背後的邏輯關聯。
    數萬年前，她也見過一些小勢力或凡人國度依附於大宗門，定期上供資源以求庇護。
    但眼前這個村子，窮得叮當響，連飯都吃不飽，所謂的“朝廷”並未見提供任何庇護，反而還要強行索取。
    世間有正邪之分，哪怕修仙者也不例外。
    她雖修無情道，也屬正派修士，爭的是無主之物，行事必有因果，從未強取豪奪。
    在她看來，這“三征”，乃強盜行徑。
    石桌旁的氣氛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王鐵柱、張氏、大丫，乃至林星瑤，都緊張萬分地看著白璃那微蹙的眉頭，知道這位正在思考。
    她的每一個念頭，都關乎著柳樹溝乃至整個臨山縣無數人的生死。
    時間仿佛凝固了。
    終於，白璃那微蹙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仿佛想通了什麽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目光掃過眼前幾張充滿期盼和恐懼的臉，紅唇輕啟，吐出幾個字。
    “不給，又如何？”
    轟！
    這輕飄飄的幾個字，落在林星瑤耳中，卻如同九天驚雷！
    她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成了！
    有門了！
    她強壓下幾乎要跳出來的心髒，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連忙趁熱打鐵。
    “師父，旁人若敢不給，輕則下獄抄家，重則人頭落地！但師父您說不給……那便不給！整個臨山縣，都可以不給！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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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話鋒一轉，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
    “朝廷威嚴不容挑釁，屆時……恐怕會有大軍壓境，府台震怒，甚至朝廷會派下欽差大臣！他們會找我爹的麻煩，找全縣百姓的麻煩，甚至……可能不知天高地厚地來找師父您的麻煩！”
    林星瑤說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白璃的反應。
    果然，白璃在聽到“找麻煩”三個字時，那原本因為思考凡俗邏輯而微蹙的眉頭徹底舒展開了，甚至唇角似乎還勾起了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國家大事、經濟民生、律法規條，這些東西對她而言如同天書，毫無興趣。
    但要說“找麻煩”？
    嗬。
    她甚至懶得去思考這“麻煩”會以何種形式、何種規模出現。
    在她漫長生命裏經曆的麻煩，哪一個不比這所謂的朝廷大軍恐怖千萬倍？
    想找麻煩？
    來便是。
    隻要不怕死就行。
    她的眼神恢複了之前的淡漠和平靜。
    王鐵柱在一旁聽得雲裏霧裏，巨大的驚喜和更深的茫然交織在一起。
    娘這是……答應了？
    答應庇護村子了？
    他張了張嘴，就想問個清楚。
    “娘！你是說……”
    “大哥！”
    林星瑤眼疾手快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低聲急促地打斷他，眼神帶著強烈的製止意味。
    這個憨厚的大哥，怎麽就不懂呢！
    有些話，點到即止就可以了！
    師父沒明確說“庇護”，但一句“不給又如何”和那聽到“找麻煩”時毫不在意的態度，已經比任何承諾都更有力量！
    問得太清楚，反而不好！
    王鐵柱被林星瑤一拉一瞪，更迷糊了。
    “小妹，這……這是啥意思啊？不是說好……”
    林星瑤不再理會他，轉向白璃，再次深深一揖，聲音洪亮而堅定。
    “師父放心！弟子明白！弟子這就回去稟告我爹！從即日起，臨山縣，絕不增稅！絕不征糧！更不會征兵！”
    “啥？！”
    王鐵柱徹底愣住了，隨即狂喜如同潮水般淹沒了他，讓他黝黑的臉膛都激動得發紅。
    “真……真的？！小妹！你說真的？！不用去當兵了？！”
    “真的！”
    林星瑤肯定地點頭，臉上也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而就在此時。
    “噢——！！！”
    “老天開眼啊！！”
    “不用當兵了！”
    “謝天謝地啊，我家兒子不用去送死了！”
    院牆外，瞬間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狂喜歡呼聲！
    原來，那些憂心忡忡、一直躲在院外偷聽的村民們，早已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
    劫後餘生的慶幸，讓他們忘乎所以地歡呼起來，聲音震得整個柳樹溝都仿佛在顫抖！
    小院裏，白璃依舊端坐，輕輕抿著杯中酒液，仿佛院牆外的喧囂與她毫無關係。
    隻有小丫，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嚇了一跳，眨巴著大眼睛，好奇地望向院門的方向，小手裏還緊緊抱著那顆啃了一半的碧綠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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