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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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山縣城,仿佛一夜之間被洶湧的人潮填滿。
大街小巷,屋簷牆角,但凡能遮風避雨的地方,都蜷縮著疲憊不堪的身影。
拖家帶口,滿麵風塵,眼神裏交織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對未來的茫然無措。
粥棚支起了一個又一個,鍋灶日夜不停地冒著熱氣,稀薄的米湯和粗糙的雜糧餅子,成了維係這些流離失所者生命的唯一稻草。
然而,杯水車薪。
臨山縣本就是邊陲小縣,倉稟空虛,驟然湧入近千張嘴,如同在幹涸的土地上傾倒烈焰,瞬間將本就拮據的縣衙逼到了懸崖邊。
林正德站在縣衙後堂,望著庫房簿冊上那刺眼的數目,額角青筋突突直跳。
開倉放糧!
這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頭焦灼。
非災年,無朝廷詔令,私開官倉,這是形同謀逆的大罪!
一旦事發,抄家滅族都是輕的!
“大人……此事……幹係太大啊!”
師爺周明遠的聲音帶著顫音,他比誰都清楚這其中的凶險。
林正德背著手,在狹窄的後堂來回踱步,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他眼前閃過那些蜷縮在街角、麵黃肌瘦的婦孺,閃過那些跪在粥棚前、捧著破碗眼巴巴望著的老人。
這些景象,與他當年隨父母顛沛流離、險些餓斃路旁時的記憶重疊在一起。
他本是農家子弟出身,深知一粒米的份量。
十年寒窗,熬幹了爹娘的心血才換來這頂七品烏紗,政績未顯,卻先遇這亂世傾軋。
“爹!”
林星瑤的聲音傳來,她剛從城外安置點回來,臉上帶著奔波的風塵,眼神卻異常堅定。
“糧倉,必須開!”
“星瑤!”
林正德猛地轉身,聲音嘶啞。
“這是殺頭的罪過!”
“爹!”
林星瑤上前一步,目光灼灼。
“拒絕州府的征兵令,我們已然是抗命不遵,同樣是殺頭的罪過!多這一樁,少這一樁,又有何區別?左右都是刀懸頸上!開倉,還能救眼前活生生的命!不開,難道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在街頭?那時,民怨沸騰,我們一樣死無葬身之地!”
女兒的話,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林正德心頭那最後的猶豫上。
是啊,橫豎都是罪,何不選一條能讓良心稍安的路?
周明遠張了張嘴,看著林星瑤決絕的神情,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
林正德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渾濁的眼底隻剩下破釜沉舟的決然。
“開倉放糧!所有責任,本官一力承擔!”
這日清晨,薄霧尚未散盡。
林正德換了一身半舊的常服,與同樣神色凝重的周明遠一同走上街頭。
沒有鳴鑼開道,沒有衙役簇擁,兩人如同尋常百姓,默默穿行在擁擠的街巷。
景象觸目驚心。
街道兩旁,屋簷下,牆角根,密密麻麻全是人。
破舊的被褥鋪在地上,疲憊的人們裹著單薄的衣衫席地而眠。
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咳嗽,婦人低低的啜泣,交織成一首亂世悲歌。
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塵土味和淡淡的絕望氣息。
林正德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楚難當。
他本是這芸芸眾生中的一員,僥幸爬了出來,卻依舊無力改變這滔天濁浪。
“加緊登記!按村分配!務必盡快將人安置下去!”
林正德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對跟隨的幾人吩咐道。
“告訴他們,縣裏開了倉,粥棚會一直有!但光靠施粥不行,人太多了,支撐不了多久,要盡快安頓下來,開荒種地,自食其力!”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附近流民的耳中。
短暫的寂靜後,人群中爆發出壓抑已久的、帶著哭腔的呼喊。
“這不是縣尊大人嗎?”
“這位就是縣太爺?”
“青天大老爺啊!”
“謝謝林大人活命之恩!”
一聲聲呼喊,灼燒著林正德的心。
他眼眶微熱,隻能強忍著,擺擺手,繼續向前巡視。
這“青天”二字,他受之有愧,卻又無法推拒。
這短暫的認同,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光亮。
然而,並非所有流民都沉浸在這份悲情與感激中。
在靠近城中心稍顯“體麵”的區域,景象截然不同。
幾輛裝飾尚算完好的馬車停在路邊,仆役丫鬟垂手侍立。
幾個穿著綢緞長衫、戴著瓜皮小帽的富態男子,正皺著眉頭,用手帕掩著口鼻,嫌棄地打量著周遭的環境。
他們身邊的女眷,更是遠遠避開那些排隊領粥的人群,仿佛那些捧著破碗的流民身上帶著瘟疫。
當負責登記安置的小吏陪著笑臉,詢問他們是否需要安排住處或領取救濟的時候,其中一個留著八字胡的富商嗤笑一聲,用居高臨下的口吻道:
“救濟?哼!我們葉家也是有頭有臉的,需要你們這窮鄉僻壤的施舍?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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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邊的仆役更是鼻孔朝天,對著小吏投去毫不掩飾的鄙夷目光。
林正德恰好走到附近,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一股邪火“騰”地竄上頭頂!
他強忍著沒有當場發作,臉色鐵青地快步走過。
回到縣衙,大門剛關上,林正德壓抑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發了!
“混賬!一群不知好歹的東西!”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筆墨紙硯亂跳。
“本官冒著殺頭的風險開倉放糧,收容他們這群喪家之犬!他們倒好,穿綢裹緞,坐車帶仆,還他娘的跟大爺似的!看那眼神,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真當這裏是他們自家的宅院嗎?!”
唾沫星子幾乎噴了周明遠一臉。
周明遠連忙遞上茶水,苦笑著勸慰。
“大人息怒!這些人一看就是地方上的富戶,家底殷實,逃難都帶著仆役丫鬟伺候,平日裏高傲慣了。看不上我們這小縣,也是……也是人之常情。這世道,本就如此啊,唉……”
“人之常情?!”
林正德怒極反笑,聲音拔得更高。
“看不上?看不上就滾啊!來我臨山縣湊什麽熱鬧?那些窮苦人逃難,是活不下去了!他們呢?一個個腦滿腸肥,帶著金銀細軟,馬車都坐得起!跟著起什麽哄啊?!真是……真是豈有此理!”
他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是被氣得不輕。
周明遠知道林正德這是在借題發揮,發泄連日來積壓的恐懼、憋屈和巨大的壓力。
他隻能順著話頭安撫。
“大人說的是,這些人著實可氣。不過……換個角度看,他們能帶著家資來本縣置業,也算增加了本縣的稅源,長遠看,對縣裏的發展未必不是好事……”
“發展?!”
林正德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打斷周明遠,嘴角掛著冰冷的嘲諷。
“明遠兄!你跟我談發展?看看外麵!看看這天下!各地藩鎮磨刀霍霍!我們頭上懸著州府的刀,懸著趙將軍的刀!能不能活過這個月都難說!還談什麽狗屁的長遠發展?!”
周明遠被噎得啞口無言,臉上血色盡褪。
是啊,長遠?他們還有長遠嗎?
那不知何時會落下的鍘刀,才是懸在頭頂最真實的恐懼。
他頹然坐下,連勸慰的力氣都沒有了。
與此同時,遠離縣城喧囂的柳樹溝,也迎來了屬於它的“熱鬧”。
林星瑤帶著一隊疲憊不堪的流民,約莫五十多人,來到了村口。
老村長早已得了消息,帶著幾個村老和一群看熱鬧的村民等候在此。
看著這群衣衫襤褸、麵有菜色的陌生人,村民們眼神複雜,有好奇,有警惕,更多的是擔憂。
柳樹溝就巴掌大的地方,一下子湧進這麽多人,吃喝拉撒都是問題。
“村長,這是縣衙的文書,這些人以後就落戶在柳樹溝了。”
林星瑤將蓋著縣衙大印的文書遞給老村長,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
“勞煩村長和各位鄉親多多幫襯,讓他們盡快安頓下來。”
老村長顫巍巍地接過文書,渾濁的老眼掃過上麵鮮紅的印章,又看看眼前這群眼巴巴望著他的流民,重重歎了口氣。
“唉……落戶是好事,人多力量大。可……可咱們村,也沒多少現成的空屋啊……”
他指著村外大片長滿荒草的坡地。
“荒地是有,按規矩,得花錢買下來才能蓋房墾種……”
這話一出,流民們臉上剛剛升起的希望之光瞬間黯淡下去。
花錢?
他們一路逃難,能保住命就不錯了,哪裏還有餘錢買地?
蓋房更是想都不敢想的大花銷!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不安的情緒彌漫。
一個老婦人拉著身邊同樣愁苦的老伴和一對兒女,壯著膽子擠出人群,對著老村長和林星瑤噗通跪下,聲音帶著哭腔。
“村長!林小姐!行行好吧!我們……我們實在沒錢買地啊!這一路上……那點家當早就耗光了……求求您給指條活路吧!”
村民們也麵麵相覷,低聲議論起來。
同情有之,但更多的是現實的考量。
讓這些人住哪?
老村長眉頭擰成了疙瘩,沉吟半晌,試探著開口。
“要不……先這樣,各家各戶擠一擠,院子大的,騰點地方出來,讓他們在院子裏搭個棚子,或者打地鋪湊合幾天。明日開始,大家夥兒一起幫忙,趕緊把屋子蓋起來,也就幾天的功夫……”
“不行啊村長!”
老村長話音未落,村民中立刻有人高聲反對。
“就是!誰知道這些人是什麽來路啊!”
“流民……流民裏啥人都有,萬一有個手腳不幹淨的,或者起了歹心……”
“我們家院子小,擠不下!”
“我家還有閨女呢!不方便!”
反對聲浪此起彼伏。
村民們並非鐵石心腸,但這世道,自保是第一位的。
收留一群來曆不明、身無分文的流民進自家院子,風險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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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們聽著這些毫不掩飾的排斥話語,臉上血色盡失,眼神更加絕望無助。
林星瑤見狀,心中焦急,正欲開口勸說大家放下成見,同舟共濟……
“都嚷嚷什麽?!”
一個尖利又帶著幾分刻意熱情的女聲突然響起,壓過了嘈雜的議論。
隻見秦氏扭著腰肢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臉上堆著誇張的笑容,徑直走到老村長和林星瑤麵前。
“村長說得對!管他們以前是哪的,現在入了咱們柳樹溝,那就是一家人!”
秦氏嗓門洪亮,環視著麵露不滿的村民。
“大家夥兒摸著良心想想!縣裏為啥不征兵不征糧了?還不是林小姐在縣太爺麵前替咱們求的情!咱們家的男人不用去戰場上送死,這是多大的恩情?啊?現在不過是在自家院子裏騰塊地方,讓這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人住幾天,等蓋好房子就搬走,這有啥好猶豫的?做人要講良心!要懂得知恩圖報!”
她一番話,說得義正詞嚴,把林星瑤都聽得一愣。
周圍的村民也被她這突如其來的“高風亮節”給鎮住了,反對的聲音小了下去。
林星瑤心中一喜,沒想到這位大嬸如此明事理,連忙順著她的話頭說道:
“大家都是鄉裏鄉親,互相幫襯是應該的!我爹已經答應,絕不會征兵征糧,稅也不會增加,大家放心!”
然而,林星瑤的話還沒說完,村民們臉上的疑惑卻越來越重。
連老村長都忍不住多看了秦氏幾眼。
這秦氏,是村裏出了名的鐵公雞,無利不起早,今天怎麽轉了性了?
知恩圖報幾個字從她嘴裏說出來,怎麽聽著那麽別扭?
就在眾人疑惑不解時,秦氏臉上那“大義凜然”的笑容瞬間切換成了精明市儈。
她目標明確,幾步就走到流民隊伍中那對帶著一兒一女的老夫婦麵前,親熱地一把拉住那個盤著發髻、模樣還算清秀的年輕姑娘的手,拍著她的手背,親熱地說:
“哎呀,瞧瞧這閨女,長得真水靈!一路受苦了吧?別怕別怕!嬸子家院子寬敞!你們一家四口,就住嬸子家!夠住!”
她不由分說,拽著那有些懵懂的姑娘,招呼著那對同樣不知所措的老夫婦和她那個低著頭、身材瘦弱的兒子。
“走走走,跟嬸子回家!嬸子給你們弄口熱乎的!”
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
“謔!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大山也是時候娶妻了。”
有村民恍然大悟,鄙夷地啐了一口。
“我說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秦氏也學人做善事了?敢情是看上了人家閨女!”
“嘖嘖,真夠精的!這時候下手,禮錢怕是能省下一大半吧?”
“可不是嘛!等人家安頓好了,有了根基,誰還看得上她家大山啊。”
人群頓時爆發出議論聲。
秦氏充耳不聞,拉著那一家子,像打了勝仗的將軍,昂首挺胸地往家走去。
但她的舉動,卻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漣漪。
不少家裏有適齡兒子、又苦於家境貧寒娶不起媳婦的村民,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對啊!
這些都是無依無靠的流民!
家裏沒根底!
現在正是“雪中送炭”、低價“撿漏”的好時候啊!
等他們緩過勁來,有了田地屋舍,那身價可就不一樣了!
刹那間,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下,氣氛陡然變得微妙而熱烈起來。
幾個家裏有兒子的村民,眼神開始在那群流民中逡巡,特別是那些帶著年輕女眷的家庭,成了重點關注對象。
有意無意的搭話、試探性的詢問開始出現,一場帶著赤裸裸現實考量的“相親”現場,荒誕而真實地上演了。
林星瑤看著這一幕,心中五味雜陳。
她既為流民暫時有了著落而鬆了口氣,又為這赤裸裸的交易和算計感到悲涼。
就在這時,那個最早跪地哀求的老婦人一家,依舊縮在人群中,臉上寫滿了焦急和絕望。
老婦人看著周圍漸漸被“相中”帶走的人家,再看看自己身邊同樣愁苦的老伴和兩個半大兒女,忍不住再次對著老村長和林星瑤哀求。
“村長……林小姐……我們家……我們家真的買不起地啊,這……這可怎麽活啊……”
老村長也是一臉為難,正要開口安撫。
一個帶著幾分油滑、中氣十足的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打破了這片愁雲。
“買不起?嘿嘿,買不起,可以租啊!”
眾人循聲望去。
一行人正大搖大擺地走來。
為首一人,身材矮胖,穿著嶄新光亮的紫綢長衫,腆著個滾圓的肚子,手上戴著個碩大的金戒指。
一張油光滿麵的臉上堆著生意人特有的精明笑容,綠豆小眼滴溜溜地掃視著眾人。
他身後跟著三個穿著粗布短打、膀大腰圓的仆役,架勢十足。
人群裏立刻有人驚呼出聲,帶著驚訝和畏懼。
“張大戶?!他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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