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舶則例》經皇帝朱批，明發天下，正式頒行。這道凝聚了蕭景珩心血、也牽動了無數人神經的章程，如同一聲春雷，在帝國漫長的海岸線上炸響，宣告著一個海貿新紀元的開啟。
    詔書下達各沿海州縣，市舶司各分署衙門旋即掛牌理事。按照新章，所有出海商船需至市舶司報備船引、貨單，接受查驗，按章抽分；所有入境番舶亦需經市舶司勘合，方準靠岸交易。以往那種各自為政、胥吏盤剝、走私猖獗的混亂局麵，理論上將被規範、透明、高效的官方貿易體係所取代。
    新章頒行之初，沿海各地反應不一。一些長期苦於海盜騷擾、胥吏勒索的中小商賈，見新章條文清晰、稅賦分明，且有水師護航之承諾，紛紛持觀望態度，亦有膽大者率先嚐試，按新規報關納稅，果然一路暢通，少有留難，心中漸安。而另一些昔日依靠賄賂官員、偷漏稅款、甚至暗中走私牟利的豪商巨賈，則如喪考妣，對新章陽奉陰違，或試圖尋找漏洞，或暗中串聯，企圖抵製。
    永寧侯府內，蕭景珩並未因新章頒布而鬆懈，反而更加忙碌。作為總攬其事的市舶使，他需時刻關注各口岸動態，處理突發狀況，調整執行細則。每日都有來自廣州、泉州、寧波、太倉等主要口岸的公文雪片般飛來，報告新章執行情況、遇到的阻力、以及各地商民的反應。
    “世子爺，廣州口岸急報！”這日，一名書吏匆匆送入一份加急文書，“有以‘四海商行’為首的幾家大商號，糾集數百船工貨主，圍堵市舶司衙門，聲稱新章抽分過重，逼得他們無路可走，要求減免稅賦，否則便要罷市！”
    蕭景珩接過文書，快速瀏覽，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果然來了。‘四海商行’？可是那個與前任粵海關監督過從甚密、號稱‘粵海半壁’的陳家？”
    “正是！”書吏答道，“廣州分署的官員彈壓不住，情勢危急，請世子爺示下！”
    “示下？”蕭景珩冷哼一聲，“新章乃陛下欽定，朝廷法度，豈容宵小挾眾抗法？傳我命令：著廣州水師即刻派兵，驅散亂民，將為首滋事者鎖拿問罪！告知廣州文武官員，若有徇私枉法、彈壓不力者，與亂民同罪！再告訴那位陳東家，本官給他三日時間，要麽按章納稅，要麽……他那‘四海商行’，就不必再開了！”
    命令斬釘截鐵，殺氣凜然。書吏心中一凜，連忙領命而去。
    “世子爺，是否……太過強硬？”一旁的沈清辭微微蹙眉，“恐激生民變。”
    “亂世用重典，沉屙下猛藥。”蕭景珩目光銳利，“這些豪商，平日裏勾結官府，走私牟利，富可敵國。如今朝廷立法，斷了他們的財路，便想挾眾鬧事，以民變相脅，妄圖迫使朝廷讓步！此風絕不可長！今日退一步，明日便有十步、百步！必須趁其立足未穩，以雷霆手段，打掉其囂張氣焰，方能樹立新章威信！”
    沈清辭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關節，點頭道：“世子爺所言極是。隻是，強硬之外，或可輔以懷柔。是否可令廣州分署，張貼告示，申明新章乃為保護守法商賈、打擊奸商走私，對於首批按章納稅的商號，可在船引辦理、泊位安排上給予些許便利，以示鼓勵？分化瓦解，方為上策。”
    蕭景珩聞言，眼中露出讚賞之色：“清辭思慮周全。就依你之言，雙管齊下！”
    命令傳出，廣州局勢迅速平定。水師官兵出動，迅速驅散亂民，鎖拿為首數人。同時，市舶司頒布安撫告示，對守法商賈給予便利。一番軟硬兼施下來，“四海商行”等豪商見官府態度強硬，且中小商號逐漸歸附，勢單力薄，隻得悻悻然接受新章，按章納稅。廣州口岸，秩序初定。
    此事傳開，其他口岸蠢蠢欲動的勢力也為之震懾，新章推行阻力大減。
    然而，按下葫蘆浮起瓢。沿海局勢剛穩，京中又起波瀾。這日，都察院收到匿名舉報，稱市舶司總署衙門一名姓王的吏員，利用職權，向商賈索要賄賂，否則便拖延辦理船引。舉報信寫得有鼻子有眼，時間、地點、金額俱全。
    消息傳到蕭景珩耳中，他勃然大怒：“新章甫行，便出此蠹蟲！壞我法度，毀我清譽！查！嚴查到底！”
    他立刻下令，由市舶司內部監察與威遠鏢局暗中配合，雙線調查。不過兩日，便查實那名王姓吏員確實收受了一家福建商號的賄賂。蕭景珩毫不手軟，當即將其革職查辦，流放三千裏，並將其罪狀明發各口岸，以儆效尤。同時，下令徹查市舶司內部人事，加強監督。
    經此一事，市舶司內部風氣為之一肅，吏員皆知這位年輕的市舶使執法如山，不敢再輕易舞弊。
    接連處理了幾樁棘手事務，蕭景珩雖感疲憊，但見新章漸入正軌，海貿稅收日漸增長，心中亦感欣慰。這日傍晚，他回到府中，難得有暇與沈清辭在園中散步。
    “新章之行，步履維艱，幸得你在旁襄助。”月色下，蕭景珩看著身旁沉靜的女子，由衷說道。若非她時常提醒懷柔之策、查漏補缺，他或許行事會更加剛硬，易生弊端。
    沈清辭微微搖頭：“世子爺運籌帷幄，妾身不過盡些綿薄之力。如今新章已立，海疆漸靖，皆是世子爺之功。”
    “功不功的，且不說它。”蕭景珩負手望月，語氣轉為凝重，“樹大招風。新章之行，觸及利益無數。眼下看似平靜，暗地裏不知有多少人恨我入骨。往後之路，恐更加艱難。”
    “妾身明白。”沈清辭輕聲道，“然，利國利民之事，縱有千難萬險，亦當行之。妾身……願始終追隨世子爺左右，共擔風雨。”
    蕭景珩腳步一頓，側目看她。月光如水，灑在她清麗堅定的麵龐上，眼中光華流轉，竟比星辰更亮。他心中微動，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悄然滋生。這段時日，並肩作戰，生死相托，她早已不是初入府時那個需要他庇護的衝喜新娘，而是他不可或缺的臂膀，是這冰冷權欲世界中，唯一可與之分享心事、托付後背的知己。
    “好。”他緩緩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微涼的手。
    沈清辭指尖一顫，卻沒有掙脫，任由他握著。掌心傳來的溫度，驅散了夜風的微寒，也熨帖了彼此心中那份沉重的孤寂。
    新章啟程，前路漫漫。但此刻，月光下攜手同行的兩人，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勇氣與力量。他們知道，無論未來有多少驚濤駭浪，隻要彼此信任，攜手並肩，便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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