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洋的季風轉向了東北，預示著歸期的臨近。果阿外海一役，大明巡弋艦隊重創葡萄牙印度主力、揚威西洋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先於艦隊本身，沿著繁忙的海上商路，迅速傳遍了整個北印度洋區域，並隨著商船的信使，跨越重洋，抵達了遙遠的京城。
    古裏、柯枝、錫蘭、滿剌加……沿途諸藩的統治者與商賈，對待大明艦隊的態度發生了顯著而微妙的變化。以往是禮節性的恭敬中帶著權衡，如今則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敬畏與熱切。碼頭的歡迎儀式愈發隆重，貿易條件更為優厚，尋求庇護、請求介入地方紛爭的使節也絡繹不絕。蕭景珩審慎地處理著這些外交事務，秉持“宣慰藩屬、靖海安民”的宗旨，恩威並施，既不過度幹涉內政，又牢牢確立了明朝在此區域的主導權威。沈清辭則協助他整理與各國的交往文書、貿易條約，將其分門別類，編纂成冊，這些都將成為日後處理西洋事務的寶貴依據。
    這一日，艦隊旗艦“靖海”號上，蕭景珩與沈清辭正在艙室內對坐議事。案頭攤開著沿途繪製的精密海圖、與各國往來的文書副本，以及沈清辭主持編纂的《西洋風土記》、《海國見聞錄》的草稿，墨跡猶新。
    “世子爺，”沈清辭將一杯剛沏好的清茶推至蕭景珩麵前，輕聲道，“各港補給均已完畢，歸程航線也已核定。依眼下風信，半月內當可啟程北返。” 她的語氣平靜，但眼底深處，仍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遠征兩載，萬裏波濤，曆經生死，如今歸期在即，心中豈能毫無觸動？
    蕭景珩接過茶盞，指尖感受到溫熱的瓷壁，目光卻依舊落在那些凝聚了無數心血的文書圖冊上。他沉吟片刻，方道：“是該回去了。西洋局勢暫穩，佛郎機人經此一敗，短期內難有大動。我等此行，通商路，揚國威，懾藩邦，探夷情，初始目標，可謂超額達成。” 他抬起頭，看向沈清辭，目光深邃，“然，清辭你可曾想過，此番歸去，等待你我的，恐非僅有鮮花錦簇。”
    沈清辭迎上他的目光，會意地點點頭：“妾身明白。功高則震主，譽滿則謗生。世子爺此番立下不世之功，聲望如日中天，朝中眼紅嫉恨者，隻怕比西洋的驚濤更為險惡。況且，陛下之心，深似海，恩寵之下，未必沒有忌憚。”
    “你看得透徹。”蕭景珩頷首，眼中閃過一絲讚許，隨即轉為冷冽，“市舶司新立，西洋航路初開，觸動了多少人的利益？那些東南豪商、背後靠山，還有朝中固守海禁舊製的清流，乃至……可能覺得我威脅到某些人地位的皇子親王，恐怕早已摩拳擦掌，就等著我們回去呢。”
    “還有佛郎機人，”沈清辭補充道，“他們在西洋受挫，豈會甘心？必會設法在京中散播流言，詆毀世子爺，甚至可能勾結朝中內應，阻撓新政。”
    “內憂外患，從來一體。”蕭景珩站起身，走到舷窗邊，望著外麵碧波萬頃的大海，聲音沉穩而堅定，“所以，此次歸程，亦是新的征程。我等攜大勝之威返京，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步步驚心。需得未雨綢繆，早做打算。”
    “世子爺有何計較？”沈清辭問。
    蕭景桓轉身，目光銳利：“首先，此番西洋之行所有功績，必須言之有物，鐵證如山。你主持編纂的這些圖籍、見聞錄，尤其是與各國往來文書、貿易數據，需盡快最終定稿，務求詳實可信，屆時呈送禦前，便是最有力的功績簿。其次，所有繳獲的佛郎機人艦船圖紙、火器樣本、俘虜口供，需妥善保管，這些是未來強兵利器之基，亦是反擊讒言的有力武器。”
    “妾身已在加緊整理，定在返航前完工。”沈清辭鄭重應下。
    “再者，”蕭景珩踱步道，“返京途中，需‘偶然’讓陛下和朝野得知，我等在西洋並非一味耀武揚威，而是時刻謹記聖訓，與藩屬秋毫無犯，公平交易，甚至屢次克製，避免更大衝突。這‘謙抑’之態，有時比戰功更能安聖心。此事，或可讓隨行的翰林編修在日誌中‘不經意’流露，或通過可靠渠道，將些許細節傳回京中。”
    沈清辭心領神會：“妾身明白，過剛易折，弦繃得太緊則易斷。示弱守拙，方是保身之道。此事妾身會留意安排。”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蕭景珩停下腳步，凝視著沈清辭，“清辭，此番歸去，你我再非昔日離京時的世子與世子妃。你是與我共曆生死、參讚軍機、功在社稷的誥命夫人。朝中風雨，內宅並非淨土，甚至可能成為攻擊的突破口。府中上下，尤其是京中人情往來，需你更加費心操持，謹言慎行，穩住後方。”
    沈清辭起身，斂衽一禮，目光清亮而堅定：“世子爺放心。妾身雖不才，亦知覆巢之下無完卵之理。侯府是世子爺的根基，亦是妾身的責任。無論京華風雨幾何，妾身定當竭盡全力，守護家門，與世子爺共進退。”
    她的承諾，擲地有聲。兩年西洋風雨，早已將當年那個需要衝喜續命的深閨女子，淬煉成可與他並肩俯瞰風雲的戰友與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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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景珩深深地看著她，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與踏實感。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聯盟契約，而是帶著溫度與力量的攜手。
    “好！有卿在側，我無所懼。”他沉聲道，“傳令下去，各船加緊準備，十日後，祭海啟程，班師回朝！”
    十日轉瞬即逝。啟程當日，古裏港外，風和日麗。大明艦隊陣列嚴整，旌旗招展。蕭景珩率文武屬官，於“靖海”號甲板設香案，祭拜海神，奠酒為誓，禱祝歸途平安。港岸上，聞訊趕來的各國使節、商民百姓，人山人海，歡呼震天，歡送這支為他們帶來秩序與希望的東方艦隊。
    “起航——！”隨著蕭景珩一聲令下，禮炮轟鳴，巨大的船帆緩緩升起，吃滿了東北季風。艦隊緩緩駛離港口，調整航向，朝著北方，朝著故國，破浪前行。
    沈清辭站在蕭景珩身側，回望漸漸遠去的異域海岸線，心中百感交集。這裏有搏擊風浪的驚險，有異域風情的瑰麗，有並肩作戰的豪情，也有洞察人心的智慧。這一切，都將成為她生命中永不磨滅的印記。
    “回家了。”她輕聲說。
    “嗯，回家了。”蕭景珩應道，目光卻已投向水天一線的北方，那裏，有榮耀，有思念，更有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在等待。榮歸的序曲已經奏響，而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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