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潭藏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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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祠堂那方浸透生母絕望與警示的血書,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沈昭昭的靈魂深處。一夜的冰寒刺骨,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冷。當祠堂外天光微熹,守夜婆子打著哈欠,用凍得發紅的手不耐煩地打開門鎖時,她已將那方染血的粗布深深藏入懷中最貼近心口的位置,仿佛要讓它成為自己的一部分,時刻提醒著那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警告。
    膝蓋早已失去知覺,每一次試圖移動都像是無數鋼針在骨縫裏攪動。她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凍得發紫,額角卻因徹夜未眠和巨大的精神衝擊而滲出細密的冷汗,黏住了幾縷散亂的鬢發。這副狼狽到極致的模樣,落入守門婆子眼中,隻換來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和一句嘟囔:“沒用的東西,跪一夜就成這死樣子,真是晦氣!”
    沈昭昭垂著眼睫,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眸底所有翻湧的情緒。她沒有反駁,甚至沒有抬頭看那婆子一眼,隻是用凍僵的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門框,借著那一點支撐,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挪動麻木的雙腿,一步一挪地離開了這吞噬了她最後一絲幻想的地獄。
    每一步,膝蓋都像被鈍刀反複切割。每一步,懷中那方血書的存在感都無比清晰,帶來灼痛般的提醒。她咬著牙,將所有的呻吟和痛楚都死死咽回喉嚨深處,隻留下滿口的鐵鏽味——那是昨夜自己咬破舌尖和掌心留下的。
    穿過清晨依舊冷清的庭院,寒風卷著枯葉打著旋兒撲到身上。府中隱約還殘留著昨夜慶賀嫡小姐入宮的喜慶痕跡,廊下掛著的大紅燈籠尚未撤去,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顯得格外刺眼。
    回到她所居的偏僻小院“聽雨軒”,院門破舊,牆角生著衰草。唯一的丫鬟春桃正靠在廊柱下打盹,聽見腳步聲才猛地驚醒,看到沈昭昭搖搖欲墜、渾身狼狽的樣子,臉上非但沒有關切,反而閃過一絲不耐和抱怨:“小姐可算回來了!這一夜鬧的,害奴婢都沒睡好……呀!您這臉色……”
    春桃的目光落在沈昭昭慘白的臉和明顯站不穩的腿上,話頭頓住,眼中掠過一絲幸災樂禍。她是柳夫人指派過來的,平日裏就懶散怠慢,對這位不受寵的庶出小姐毫無敬意。
    沈昭昭沒有理會她的抱怨,甚至沒有看她一眼,徑直推開自己那間冰冷簡陋的房門。一股混雜著黴味和廉價炭火氣的味道撲麵而來。屋內陳設簡單得近乎寒酸,一床一桌一櫃,角落裏放著一個半舊的火盆,裏麵隻有些將熄未熄的灰燼,幾乎感覺不到暖意。
    “去打盆熱水來。”她的聲音嘶啞幹澀,像砂紙摩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這突如其來的命令語氣,讓正想跟進來繼續抱怨的春桃一愣。
    “熱水?”春桃撇撇嘴,“這大清早的,廚房忙著給夫人準備早膳呢,哪有功夫……”
    “去。”沈昭昭打斷她,緩緩轉過身。她的目光不再是往日的怯懦躲閃,而是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無波,卻透著一股讓春桃心頭莫名一悸的冷意。那眼神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徹底不一樣了。“告訴廚房管事的,就說我要熱水淨麵,若耽誤了,自有夫人問起昨夜祠堂之事時,我‘如實’稟報。”最後四個字,她說得很慢,帶著一種冰冷的重量。
    春桃被那眼神看得頭皮發麻,又聽到“如實稟報”四個字,心裏咯噔一下。昨夜祠堂裏嫡小姐搶宮帖、踩踏羞辱的事情,動靜不小,她也有所耳聞。這位向來逆來順受的二小姐,今日怎麽……她不敢細想,那股子懶散勁兒瞬間被一股莫名的寒意驅散,含糊地應了一聲“是”,便匆匆轉身出去了。
    房門關上。狹小的空間裏隻剩下沈昭昭一人。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才允許自己卸下最後一絲強撐的力氣,身體順著門板緩緩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麵上。膝蓋鑽心的疼痛和一夜的疲憊如潮水般襲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急促地喘息著,冷汗瞬間浸透了裏衣。但她的手,卻死死按在心口的位置,感受著那方血書的存在。
    “鎮北王……遺孤……血海深仇……深宮死局……”每一個詞都像重錘砸在心尖。巨大的身份落差帶來的眩暈感還未完全散去,滅門慘禍的血腥氣息似乎透過冰冷的空氣鑽入鼻腔。生母拚死護她逃離的絕望,十五年來在沈府如履薄冰的卑微……所有畫麵交織碰撞。
    淚水無聲地滑落,滾燙地灼燒著冰冷的臉頰。但這一次,淚水中不再隻有委屈和軟弱,更多的是焚心蝕骨的恨意!恨那覆滅王府、讓她生來便背負血仇的幕後黑手!恨沈府這十五年如一日的踐踏與折辱!恨沈清漪和柳夫人奪走她唯一出路、還將她尊嚴踩在腳下的惡毒!
    恨意如同毒藤,在她心底瘋狂滋長,纏繞著那顆被冰封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春桃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和端水回來的動靜。沈昭昭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幹臉上的淚痕。再抬起頭時,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眸深處,隻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和冰封千裏的寒意。所有的軟弱、痛苦、彷徨,都被她強行壓入這深不見底的寒潭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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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扶著門框,忍著劇痛,一點點重新站起來。打開門,臉上已恢複了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靜。
    “放下吧。”她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已聽不出任何情緒。
    春桃放下水盆,偷眼覷著沈昭昭的臉色,隻覺得這位二小姐身上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冷,讓她下意識地不敢再像往常那樣放肆。
    沈昭昭沒再看她,自己擰了帕子,仔細地擦去臉上的淚痕、冷汗和沾染的塵土。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帶來一絲清醒。她看著銅盆裏晃動的、自己蒼白憔悴的倒影,那雙眼睛深黑如墨,裏麵有什麽東西在沉澱,在凝聚。
    剛擦完臉,院外就傳來一陣急促而略顯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中年婦人略顯尖利的聲音:“二小姐可回來了?夫人喚您過去問話!”
    是柳夫人身邊得力的管事娘子,周媽媽。語氣裏帶著慣有的不耐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來得真快。沈昭昭心中冷笑。是迫不及待要欣賞她跪了一夜祠堂後的狼狽?還是想敲打她,讓她徹底“認命”,安分守己地做沈清漪入宮後,府裏那個供人踐踏的活擺設?
    她深吸一口氣,將最後一點情緒波動壓回心底。對著模糊的銅鏡,她整理了一下散亂的鬢發,拉了拉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襖。鏡中的人影,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不再躲閃,反而透出一種異樣的平靜,像暴風雪來臨前凍結的湖麵。
    “知道了。”她應了一聲,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了出去。
    推開房門,清晨凜冽的空氣撲麵而來。她挺直了昨夜幾乎被壓垮的脊背,迎著周媽媽那帶著審視和幾分輕蔑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出了聽雨軒破敗的院門。
    每一步,膝蓋都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每一步,懷中的血書都如同燃燒的炭火。
    每一步,她眼底的寒潭都更幽深一分。
    通往主院的路,她走了無數次,每一次都帶著卑微和恐懼。而這一次,她心中翻湧的,隻有冰冷的算計和蟄伏的恨意。柳夫人要看的“認命”,她會“演”給她看。這深宅裏的豺狼虎豹,她沈昭昭,回來了。
    隻是這一次,她不再是那隻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是一柄,悄然出鞘、隱於暗影,等待著飲血的——寒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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