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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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主院“錦榮堂”的路,沈昭昭走得異常緩慢。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膝蓋都傳來鑽心刺骨的劇痛,昨夜祠堂青磚的寒氣似乎已沁入骨髓,每一次屈伸都伴隨著無聲的撕裂。寒風卷著細小的雪粒撲打在臉上,帶來針刺般的麻意。她死死咬著牙關,將所有的呻吟都壓在喉嚨深處,唯有袖中緊握的拳頭,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昨夜尚未結痂的掌心傷口,用這更尖銳的痛楚來刺激麻木的神經,維持著表麵的平穩。
錦榮堂內,暖意融融。上好的銀霜炭在錯金火盆裏靜靜燃燒,驅散了冬日的嚴寒,空氣中彌漫著淡雅的梅花冷香,與柳夫人身上慣用的名貴沉水香交織在一起。紫檀木的家具光可鑒人,博古架上陳列著珍玩玉器,無處不彰顯著主母的尊貴與沈府的富貴。
柳夫人正端坐在鋪著厚厚錦墊的羅漢榻上,手裏捧著一隻定窯白瓷茶盞,嫋嫋茶霧氤氳了她保養得宜卻略顯刻薄的麵容。她穿著一身絳紫色纏枝牡丹紋的錦緞襖裙,發髻梳得一絲不苟,插著一支赤金點翠步搖,通身的氣派威嚴。
沈昭昭被周媽媽引到堂中,低眉垂首,屈膝行禮:“女兒給母親請安。”動作間,膝蓋的劇痛讓她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臉色在溫暖的室內愈發顯得蒼白如雪。
“起來吧。”柳夫人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平淡,聽不出喜怒。她並未立刻讓沈昭昭起身,目光如同帶著倒鉤的細線,在她身上緩慢而仔細地刮過,從她洗得發白、袖口已有些磨損的舊襖,到她凍得通紅、微微顫抖的手指,最後定格在她低垂的、掩映在長睫下的眼睛上。
“昨夜在祠堂,可曾想明白了?”柳夫人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開口,語氣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昭昭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姿勢,頭垂得更低了些,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和麻木:“女兒……明白了。是女兒僭越,癡心妄想,不該肖想那不屬於自己的福分。嫡姐身份尊貴,入宮侍奉天家是理所應當。女兒……認命。”
“認命?”柳夫人輕輕放下茶盞,瓷器與紫檀桌麵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堂中格外清晰。她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像是滿意,又像是更深的審視。“說來聽聽,你認的是什麽命?”
沈昭昭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她知道,真正的試探開始了。柳夫人要的,絕不僅僅是一句表麵的“認命”。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聲音更加平穩,甚至帶上了一絲死水般的沉寂:“女兒認的是……出身微賤的命。生母卑下,女兒便注定低人一等,隻配在這府中一隅,了此殘生。嫡姐是天上的雲,女兒是地上的泥,雲泥之別,永不可及。入宮……那是嫡姐的錦繡前程,女兒不敢再有任何妄念。昨夜祠堂靜思,女兒已……心如死灰。”
“心如死灰?”柳夫人重複著這四個字,目光銳利如刀,似乎想穿透沈昭昭低垂的眼簾,看清她心底最真實的想法。“你姐姐清漪,今日已啟程入宮,那可是光耀門楣的大喜事。府中上下,無不歡欣鼓舞。你這做妹妹的,心裏就真的一點波瀾也無?一點……怨恨也無?”
最後幾個字,柳夫人刻意放慢了語速,帶著一種冰冷的、直刺人心的試探。
怨恨?沈昭昭心中冷笑。何止是怨恨!那是焚天的業火,是蝕骨的毒!但她麵上,卻是一片近乎空洞的平靜。她緩緩抬起一點頭,讓柳夫人能看到她慘白臉上那雙沉寂無波的眼睛,那裏麵,真的像是燃盡了一切希望的灰燼。
“女兒不敢怨恨。”她的聲音平板無波,“母親教導,嫡庶有別,尊卑有序。姐姐得此大造化,是沈家的榮耀。女兒……隻有為姐姐、為沈家高興的份兒。至於女兒自己……”她頓了頓,露出一抹極其苦澀、近乎自嘲的慘淡笑容,“能在這府中有一隅安身之所,不受凍餒之苦,已是母親和父親天大的恩德。女兒……知足。”
這番話說得卑微到了塵埃裏,將庶女的“本分”演繹得淋漓盡致。她將自己徹底定位在“泥濘”之中,承認了柳夫人和沈清漪強加給她的一切“卑賤”標簽,甚至將苟活視為“恩德”。姿態放得如此之低,低到讓柳夫人這樣習慣了高高在上的人,一時竟也挑不出明顯的錯處。
柳夫人審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眼前的沈昭昭,臉色蒼白憔悴,眼神空洞麻木,身體因為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顫抖,言辭間充滿了認命的卑微和自我貶低。確實像是一夜之間被徹底抽走了所有精氣神,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這,正是她想要看到的結果。
“嗯。”柳夫人終於緩緩應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似乎鬆動了一絲,但那銳利的審視並未完全褪去。“你能如此想,倒也不算白跪了那一夜。記住你自己的身份,安分守己,莫要再生事端。沈府……終究會給你一口飯吃。”
“是,女兒謹記母親教誨。”沈昭昭再次深深低下頭,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冰冷譏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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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起來吧。”柳夫人似乎有些乏了,揮了揮手,“瞧你這副樣子,倒像是府裏苛待了你似的。周媽媽,”她轉向一旁侍立的管事娘子,“去庫房,把那件去年新做的、沒上身的素絨襖子拿來給二小姐。再拿一瓶上好的活血化瘀膏,讓她回去好好揉揉膝蓋。別傳出去,讓人說我這個嫡母不慈,連個庶女都容不下。”
“是,夫人。”周媽媽應下,看向沈昭昭的眼神依舊帶著輕蔑,但行動上卻不敢怠慢。
“謝……母親賞賜。”沈昭昭聲音依舊平板,艱難地站起身,膝蓋的劇痛讓她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穩,她死死扶著旁邊的椅背才勉強撐住。
很快,周媽媽捧著東西回來了。一件嶄新的、質地尚可但顏色老氣沉沉的深青色素絨襖子,還有一個小小的白瓷藥瓶。
沈昭昭接過東西,再次行禮謝恩。
“回去吧。”柳夫人重新端起茶盞,不再看她,語氣恢複了慣常的淡漠,“沒事少出來走動,安安靜靜待在你的聽雨軒裏抄抄經書,靜靜心。也……為你姐姐在宮中的前程,祈福吧。”
“是,女兒告退。”沈昭昭抱著那件新襖子和藥瓶,一步一步,緩慢而艱難地退出了溫暖如春卻令人窒息的錦榮堂。
一踏出正堂的門檻,凜冽的寒風瞬間將她包裹。她挺直的脊背在寒風中微微顫抖了一下,卻並未彎曲。她抱著那象征著“恩賜”和“警告”的襖子,一步步走在回聽雨軒的路上。
膝蓋的疼痛依舊錐心刺骨,但此刻,她的心比這寒冬更冷。柳夫人那看似恩賜的襖子和藥膏,不過是裹著蜜糖的砒霜,是提醒她認清身份、安分守己的枷鎖。那“抄經祈福”的命令,更是將她徹底禁錮在聽雨軒那方寸之地,斷絕她與外界的任何可能聯係。
很好。沈昭昭的唇角,在無人看見的角落,極其緩慢地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她要的就是這份“安分”,這份“認命”的假象。
深青色的襖子抱在懷裏,布料上還帶著庫房陳舊的灰塵氣息。她低頭看了看,又抬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幾片細小的雪花落在她長長的眼睫上,瞬間融化,帶來一絲冰涼。
她將懷中那件新襖子抱得更緊了些,仿佛在汲取一絲虛假的暖意,又像是在確認這“恩賜”的重量。然後,她繼續邁開腳步,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重,卻又異常堅定。
聽雨軒破敗的院門就在眼前。她知道,裏麵等著她的,是冰冷的房間,是懶散勢利的丫鬟春桃,還有柳夫人派來、或許此刻就藏在暗處的眼睛。
但這一次,她不再是那個任人揉捏的沈昭昭。
她是帶著血海深仇、披著“認命”偽裝、即將在這深宅泥潭中攪動風雲的——鎮北王遺孤。
蟄伏,才剛剛開始。這場戲,她必須演得足夠真,足夠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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