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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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雨軒仿佛一個被遺忘的冰窖,比外麵呼嘯的寒風更冷上幾分。沈昭昭抱著那件深青色的“恩賜”素絨襖子回到屋內時,角落裏火盆的灰燼早已徹底冰冷,一絲熱氣也無。春桃裹著件半舊的棉襖縮在門邊的小杌子上打盹,聽見動靜也隻是掀了掀眼皮,嘟囔了一句“小姐回來了”,便再無動靜,絲毫沒有起身添炭的意思。
    沈昭昭沒有理會她。她徑直走到那張簡陋的書案前,將柳夫人“賞賜”的素絨襖子和白瓷藥瓶隨意放在一旁。書案上,已放著一摞厚厚的新宣紙和幾本嶄新的、散發著油墨香氣的《金剛經》。這是周媽媽在她離開錦榮堂後不久就派人送來的,無聲地宣告著柳夫人“抄經祈福”的命令已正式下達。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經書上,又掃過冰冷刺骨的房間,最後停留在角落裏那堆死寂的灰燼上。柳夫人不僅要她“認命”,還要將她徹底困死在這方寸之地,用無休止的抄寫來消磨她的意誌,隔絕她與外界的聯係。
    一絲冰冷的弧度在沈昭昭唇邊轉瞬即逝。想用抄經困死她?可惜,她早已不是那個隻會逆來順受的沈昭昭。
    她走到火盆邊,蹲下身,拿起旁邊的火鉗撥弄了一下冰冷的灰燼,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春桃耳中:“炭呢?”
    春桃打了個哈欠,不耐煩地扭了扭身子:“小姐,庫房說這個月的份例炭早領完了。您又不是不知道,咱們院裏的炭,向來是緊著先用,用完了就得等下個月。昨兒夜裏您不在,那點子炭火早就燒光了。”她語氣裏帶著一絲幸災樂禍,“要不,您拿柳夫人賞的新襖子裹緊點?那料子看著厚實。”
    沈昭昭握著火鉗的手指微微收緊。份例炭?這聽雨軒的份例,何時真正足額發放過?大部分都被克扣轉賣,或是孝敬了管事婆子們。以往她忍了,但現在……
    她沒有發作,隻是緩緩站起身,走到書案前坐下。冰冷的硬木椅子硌得人骨頭疼。她拿起一本《金剛經》,隨手翻開。冰涼的紙頁觸感讓她指尖微顫。她鋪開一張宣紙,拿起筆架上那支劣質的、筆尖已有些開叉的毛筆,蘸了蘸同樣劣質的墨汁。
    “研墨。”她頭也不抬,聲音平靜無波。
    春桃翻了個白眼,磨磨蹭蹭地起身,嘴裏小聲抱怨著:“抄個經還擺什麽譜……”她慢吞吞地往硯台裏倒了點水,拿起一塊同樣粗劣的墨錠,敷衍地磨了幾下,墨汁稀薄而渾濁。
    沈昭昭沒再說話,隻是垂眸看著經書上的字。一個個端正的佛家偈語映入眼簾,卻絲毫無法在她心底掀起一絲漣漪。她手腕懸空,筆尖落在紙上,開始一筆一劃地抄寫。動作很慢,字跡也因寒冷和僵硬的手指而顯得有些歪扭,但她寫得極其專注,仿佛整個心神都沉浸其中。
    春桃見她真的開始抄經,且一副逆來順受、毫無脾氣的樣子,膽子又大了起來。她撇撇嘴,也不好好磨墨了,又縮回她的小杌子上,裹緊棉襖,很快又打起了瞌睡,甚至發出輕微的鼾聲。
    時間在冰冷的寂靜中流淌。沈昭昭抄完了一頁,又換上新紙。她的手指凍得通紅麻木,幾乎握不住筆。膝蓋的舊傷在寒冷中更是如同針紮。她偶爾停下筆,輕輕嗬一口白氣在手上,試圖汲取一絲微薄的暖意,然後繼續埋首。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聽雨軒內愈發昏暗陰冷。
    “掌燈。”沈昭昭放下筆,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
    春桃被驚醒,不耐煩地嘟囔:“燈油也金貴著呢,省著點用吧小姐,黑著也能抄,心誠則靈嘛!”她嘴上說著,卻還是慢騰騰地起身,從櫃子裏摸出一個油壺和一個粗糙的陶土小油燈。油壺很輕,顯然剩得不多了。她吝嗇地往燈盞裏倒了淺淺一層油,用火折子點燃。
    豆大的火苗在燈盞上跳躍起來,散發出微弱昏黃的光,勉強照亮書案一角,將沈昭昭伏案抄寫的側影拉長,投在冰冷的牆壁上,顯得格外孤寂清冷。
    春桃看著那跳動的火苗,又看看沈昭昭身上那件單薄的舊襖,再看看自己懷裏暖烘烘的棉襖,眼珠子轉了轉,目光落在了書案旁邊那件嶄新的深青色素絨襖子上。
    她湊近書案,臉上堆起一絲假笑:“小姐,您看您抄經這麽辛苦,這屋裏又冷得跟冰窟似的。您那新襖子……不如先穿上?柳夫人賞的,不穿白不穿,暖和暖和身子也好繼續給大小姐祈福不是?”
    沈昭昭筆下未停,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淡淡道:“母親賞賜,自當珍視。待我抄完今日的份例,沐浴更衣後再穿,方顯恭敬。”
    春桃碰了個軟釘子,臉上笑容一僵,撇撇嘴,心裏暗罵:“窮講究!凍死活該!”她悻悻地退開,目光卻像黏在了那件新襖子上。那細密的絨麵,看著就暖和。她越想越覺得身上這件舊棉襖不頂事,寒意好像都鑽進了骨頭縫。
    時間一點點過去。油燈的火苗因為油少而變得微弱不穩,光線愈發昏暗。沈昭昭似乎抄寫得極其投入,對周遭的一切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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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桃盯著那新襖子,又冷又困,心裏的貪念像野草一樣瘋長。柳夫人隻說是賞給二小姐的,又沒說不許別人碰……自己隻是“借”來披一會兒,暖和暖和,等會兒就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覺……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壓不下去。她瞅了瞅依舊埋頭抄寫的沈昭昭,見她毫無防備,膽子陡然壯了起來。她躡手躡腳地靠近書案,屏住呼吸,伸出手,指尖顫抖著,快速抓向那件疊放在一旁的深青色新襖!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柔軟絨麵的刹那——
    沈昭昭像是被什麽驚動,身體微微一動,胳膊肘“不經意”地掃過書案邊緣那盞油燈!
    “哐當——!”
    陶土燈盞被掃落在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
    燈盞裏本就所剩無幾的燈油潑灑出來,瞬間被那跳躍的豆大火苗引燃!一小片幽藍的火舌猛地竄起,正好燎在春桃伸向新襖的手腕和袖口上!
    “啊——!”淒厲的慘叫聲瞬間劃破聽雨軒死寂的夜空!
    春桃隻覺得手腕處一陣劇痛,皮肉燒灼的焦糊味直衝鼻腔!她驚恐萬狀地甩著手臂,試圖撲滅那迅速蔓延的火苗,整個人像沒頭蒼蠅一樣向後踉蹌退去!
    她這一退,慌亂中一腳踩在潑灑開的燈油上!油膩的地麵讓她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重重地向後摔倒!
    “砰!”一聲悶響,伴隨著骨頭碎裂般的痛呼!
    更糟糕的是,她摔倒的位置,離那堆冰冷的炭灰火盆不遠!慌亂掙紮中,她的腿猛地蹬到了火盆的邊緣!
    那沉重的陶土火盆被踢得猛地一晃,裏麵冰冷的、積了厚厚一層的灰燼被震得騰起一大片,劈頭蓋臉地朝正試圖撲滅袖口火焰的春桃撲去!
    “咳咳咳……啊!我的眼睛!”春桃被濃密的灰燼嗆得劇烈咳嗽,眼睛也被迷住,火辣辣地疼,撲打火焰的動作更加慌亂瘋狂。火星、灰燼、燈油混合在一起,在她身上、地上星星點點地燃燒著,場麵一片狼藉混亂!
    而書案旁,沈昭昭早已“驚得”站了起來,退開了幾步。昏暗中,她的臉上似乎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慌”和無措,聲音微顫:“春桃!你……你怎麽如此不小心!快!快把火撲滅!”她口中喊著,腳步卻釘在原地,絲毫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
    那雙掩映在陰影裏的眼睛,冷靜得如同亙古寒冰,清晰地映照著地上那團混亂掙紮的人影和跳躍的、幽藍的火光。
    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和春桃淒厲的慘叫,在這寂靜的冬夜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足以驚動聽雨軒外,那些或許存在的、柳夫人的耳朵了。
    火種,已經點燃。牢籠,裂開了第一道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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