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舊帛遺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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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雨軒內,那盆新得的炭火散發著微弱卻真實的暖意,驅散著角落的陰寒。油燈的光暈穩定地鋪灑在書案上,映照著沈昭昭沉靜的側顏。她端坐著,脊背挺直,手中那支劣質的毛筆卻仿佛有了千鈞之重,穩穩懸在鋪開的宣紙之上。
    柳夫人命她抄寫的《金剛經》,此刻不再是單純的枷鎖。它成了一道屏障,一個借口,一個讓她能名正言順、不受打擾地待在這方寸之地的理由。周媽媽送來的燈油和炭火,雖然微薄,卻保障了她能在這屏障之後,做些真正重要的事。
    她的目光,並未完全落在經書上。眼角餘光,不動聲色地掃視著這間簡陋屋子裏的每一寸角落。生母柳玉娘生前最後的時光,就是在這裏度過的。一個不受寵、早逝的妾室,她能留下什麽?除了那方藏在祠堂磚下的血書,是否還有別的線索,被遺忘在這冰冷的聽雨軒?
    沈昭昭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身下這張硬木椅子的扶手。木頭粗糙,帶著歲月的痕跡。她的動作極其緩慢,如同在撫摸一件珍寶,指腹感受著每一道紋理,每一處凹陷。忽然,她的指尖在椅子靠背與座麵連接處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感受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鬆動。
    心跳,漏了一拍。
    她維持著抄寫的姿勢,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掩蓋了她另一隻手在椅子下方極其細微的摸索。那鬆動的地方,像是一個被巧妙隱藏的榫卯接口,或者說……一個微小的暗格?
    時間在專注的抄寫與隱秘的探查中緩慢流逝。直到窗外天色徹底黑透,聽雨軒外萬籟俱寂,唯有寒風偶爾掠過屋簷的嗚咽。沈昭昭才輕輕放下筆,揉了揉凍得有些僵硬的手腕。
    她站起身,動作自然地走到門邊,側耳傾聽片刻。院外一片死寂,周媽媽派來的粗使婆子早已離開,新的監視尚未明確,此刻是難得的空隙。
    她迅速回到椅子旁,蹲下身。借著油燈昏暗的光線,她仔細研究著那個鬆動的角落。指尖用力,小心翼翼地沿著縫隙摳動。那看似渾然一體的木料,竟真的被她撬開了一小塊薄薄的、隻有指甲蓋大小的活動木板!
    木板下,是一個比祠堂磚下更淺、更小的凹槽。裏麵沒有血書,隻有兩樣東西:一方折疊得極小的、顏色灰白的舊布片,以及一張更小的、泛黃的紙條。
    沈昭昭的心跳驟然加速。她屏住呼吸,將這兩樣東西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
    先展開那張泛黃的紙條。上麵的字跡清秀卻略顯急促,正是生母柳玉娘的筆跡!內容極其簡短:
    “若需助,尋林氏,西院洗衣房。可信。慎用。”
    林氏?西院洗衣房?可信?沈昭昭腦中飛快閃過關於西院洗衣房的模糊記憶——那是府中最苦最累的地方之一,聚集著大量粗使仆婦,終日與冷水、皂角為伍,地位極其低下。生母竟然在那裏埋下了一個“可信”之人?這個林氏是誰?為何從未聽娘親提起過?
    壓下心中的驚疑,她立刻展開那方折疊的舊布片。布片質地粗糙,像是從舊衣服上撕下來的內襯,上麵用極細的炭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蠅頭小楷!
    這不是經文,也不是遺言。沈昭昭隻掃了一眼,瞳孔便猛地收縮!
    這赫然是一份……名單!一份極其隱秘的名單!
    名單頂端,沒有標題,隻有一行更小的字:“舊仆星散,血脈猶存。此間名錄,或可尋助。閱後即焚,切!切!”
    下麵羅列著十幾個名字,後麵跟著簡短的標注,大多是府中或京中其他府邸的粗使仆役、低階管事、甚至是一些不起眼商鋪的夥計名字!每個名字後麵,都跟著一個極小的、用特殊符號做的標記。
    沈昭昭的心在胸腔裏狂跳!這份名單,是生母留給她的另一份遺產!一份屬於鎮北王府舊部的、散落各處、隱姓埋名的力量!雖然他們可能早已忘記舊主,可能身份卑微,但這無疑是一張潛藏的人脈網絡!是黑暗中閃爍的點點星火!
    生母在血書中警告她仇人勢大,深藏宮闕,卻又在這無人知曉的角落,為她埋下了這樣一份微弱的希望!這需要何等的隱忍與謀劃?
    “慎用”二字,重如千鈞。這份名單是雙刃劍,用得好是助力,用不好便是催命符。
    沈昭昭的目光,第一時間鎖定了紙條上那個名字——林氏,西院洗衣房。這是生母唯一明確指出的、當下在沈府內部、且標注了“可信”的人!
    洗衣房……林氏……
    一個模糊的身影在沈昭昭腦海中浮現。那是一個總是佝僂著背、沉默寡言的老婦人,常年浸泡在冷水中導致雙手紅腫皸裂,眼神麻木,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氣。她似乎……就姓林?是了,府中下人都叫她“林嬤嬤”或“老林家的”。
    生母說“可信”。這“可信”二字,是建立在什麽基礎上?是舊日的忠誠?還是共同的秘密?
    無論如何,這是目前唯一能接觸到的、生母留下的線頭。必須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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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接近一個洗衣房最低等的仆婦而不引人懷疑?沈昭昭的目光,落在了書案上那厚厚一摞抄好的經文上。一個計劃雛形迅速在腦中形成。
    接下來的幾日,沈昭昭表現得異常“安分”。她每日足不出戶,除了必要的吃飯睡覺,所有時間都伏在書案前,無比“虔誠”地抄寫著《金剛經》。一摞摞抄好的經文整齊地碼放在書案一角。
    周媽媽派人送來的炭火和燈油,她用得極其節省,大部分時間隻點一盞如豆的油燈,炭火也隻在最冷的時候才添上一小塊,維持著屋內不結冰的溫度即可。她臉色依舊蒼白,身形單薄,裹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襖,在昏黃的光線下安靜抄寫的身影,落在偶爾從門縫窺視的粗使婆子眼中,便是一個徹底認命、心如死灰的庶女模樣。
    柳夫人聽聞周媽媽的匯報,隻冷冷哼了一聲:“算她識相。”便不再過問。一個被徹底圈禁、毫無威脅的庶女,不值得她再浪費精力。
    時機成熟。
    這日午後,沈昭昭抱著厚厚一疊抄好的經文,走出了聽雨軒。這是她自“意外”事件後第一次出門。她步履緩慢,臉色蒼白,微微低著頭,一副謹小慎微、生怕惹事的樣子。
    她的目的地是府中的小佛堂。柳夫人信佛,在府中東北角設了一處小小的佛堂,供奉著觀音。按照“規矩”,庶女為嫡姐祈福抄寫的經文,需親自送到佛堂供奉,以示誠心。
    通往佛堂的路,恰好會經過西院洗衣房的外圍。
    洗衣房所在的院子,彌漫著一股濃鬱的皂角味和潮濕的黴氣。時值寒冬,院中卻熱氣騰騰,十幾個粗壯仆婦正圍在巨大的木盆邊,奮力搓洗著堆積如山的衣物。冰冷的井水混合著滾燙的熱水,蒸汽彌漫,仆婦們的手都凍得通紅腫脹。
    沈昭昭抱著經文,低著頭,看似目不斜視地沿著洗衣房院牆外的碎石小路走著。她的心跳卻微微加速,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篩子,快速掃過院中忙碌的人群。
    找到了!
    在院子最角落、靠近汙水溝的一個木盆邊,那個熟悉的身影正佝僂著背,費力地揉搓著一件厚重的錦袍。正是林嬤嬤!她比記憶中更顯蒼老憔悴,渾濁的眼睛裏沒有任何神采,隻是麻木地重複著動作。
    沈昭昭的腳步,幾不可察地慢了一瞬。就在她即將走過洗衣房院門的那一刻,她懷中最上麵一張抄著經文的宣紙,仿佛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寒風卷起,打著旋兒,飄飄悠悠地脫離了紙堆,越過矮矮的院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林嬤嬤腳邊的汙水裏!
    “哎呀!”沈昭昭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附近的人聽見。她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慌和心疼,仿佛那張飄落的經文是什麽了不得的珍寶。
    這小小的騷動立刻引起了注意。幾個仆婦抬起頭,看到是那位不受寵的二小姐,又看看那張飄在汙水裏的紙,眼神裏多是漠然和一絲看好戲的意味。監工的婆子皺了皺眉,正要嗬斥。
    蹲在地上的林嬤嬤,動作卻猛地頓住了。她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張飄落在汙水中的宣紙,以及宣紙上那工整清晰的墨字。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刺中!
    沈昭昭沒有立刻去撿,她隻是抱著剩下的經文,站在院門外,臉上帶著無助和焦急,目光卻如同冰冷的探針,緊緊鎖定了林嬤嬤的反應。
    隻見林嬤嬤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彎下腰,伸出那雙布滿凍瘡和老繭、被冷水泡得發白腫脹的手,小心翼翼地從汙水中撈起了那張濕透的宣紙。
    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直接丟棄或隨意處理。她將那濕透的紙在粗糙的衣襟上蹭了蹭,試圖抹去一些汙漬,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
    然後,她慢慢地抬起頭,那雙麻木了太久、仿佛蒙著厚厚陰翳的眼睛,第一次穿透彌漫的蒸汽,越過矮牆,直直地看向了站在院門外的沈昭昭。
    渾濁的眼底深處,有什麽東西,如同沉睡了許久的火山,正在被那張濕透的、寫著佛經的紙,一點點……喚醒。
    沈昭昭迎上她的目光,臉上依舊是那副庶女的驚慌與無助,藏在寬大袖袍中的手指,卻已悄然握緊。
    線,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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