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舊仆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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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張浸透了汙水、被林嬤嬤小心翼翼捧在手裏的經文,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灼燒著她麻木了十五年的神經。渾濁眼底翻湧的驚濤,在觸及沈昭昭那張蒼白卻與故主王妃有幾分神似的麵容時,幾乎要衝破堤壩。但洗衣房監工婆子尖利的嗬斥和周圍仆婦窺探的目光,如同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所有外露的情緒。
    林嬤嬤猛地低下頭,將那濕透的紙胡亂塞進懷裏沾滿皂沫的衣襟深處,仿佛那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髒東西。她重新佝僂下腰,雙手更加用力地揉搓著盆裏的錦袍,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整個人縮回那層厚重的、名為“麻木”的殼裏。隻是,那微微顫抖的肩膀,泄露了她內心的驚濤駭浪。
    沈昭昭將這一切細微的變化盡收眼底。她沒有再停留,臉上維持著庶女特有的驚慌與無措,仿佛為丟失一張“珍貴”的經文而懊惱,抱著剩下的紙卷,匆匆離開了洗衣房,走向更偏僻的佛堂。
    接下來的兩天,沈昭昭表現得更加“虔誠”和“安分”。她幾乎是足不出戶,隻在飯點由新派來的、一個沉默寡言的小丫頭送些粗陋飯食。她大部分時間都伏在案前,抄寫速度似乎更快了,仿佛要用無盡的經文填滿所有時間,驅散洗衣房那場意外帶來的“驚嚇”。新送來的燈油和炭火,她依舊省著用,聽雨軒內大部分時間都籠罩在昏黃和陰冷中。
    然而,暗流已在死水下湧動。
    第三天深夜,萬籟俱寂。聽雨軒的破舊木門,發出極其輕微、如同老鼠啃噬般的“咯吱”聲。一道佝僂瘦小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貼著牆根,極其敏捷地溜了進來,反手又將門無聲地掩上。
    沈昭昭並未睡下。她裹著薄被坐在冰冷的床上,油燈隻餘豆大一點微光。當那黑影出現在內室門口時,她抬起了眼,眸光在昏暗中亮得驚人,沒有絲毫意外。
    林嬤嬤站在門口,佝僂的身形在昏暗光線下像一截枯朽的老樹。她臉上溝壑縱橫,沾著未洗淨的皂角粉末,雙手紅腫開裂,在寒冷中微微顫抖。但那雙眼睛,卻不再是洗衣房裏的渾濁麻木,而是燃燒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急切和……恐懼。
    她死死盯著沈昭昭,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麽,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渾濁的老淚瞬間湧出,混著臉上的汙垢滾落。
    沈昭昭起身,走到書案邊,拿起火折子,輕輕點燃了油燈。燈火跳躍,將兩人身影投在斑駁的牆壁上。
    “嬤嬤深夜至此,所為何事?”沈昭昭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平靜,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嬤嬤像是被這句話刺醒,她猛地向前撲了兩步,“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麵上!額頭狠狠磕向青磚!
    “咚!咚!咚!”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裏格外驚心。
    “小姐!奴婢……奴婢林秋月!參見小小姐!”她抬起頭,額頭已是一片青紫,淚水混合著血絲和汙垢,順著深刻的皺紋流淌,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奴婢……奴婢終於等到您了!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她泣不成聲,壓抑了十五年的悲慟、恐懼、絕望和此刻的狂喜交織在一起,讓她瘦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
    “小小姐?”沈昭昭心頭劇震!這個稱呼!血書中生母隻言她是“遺孤”,而眼前的老仆,竟直接稱她為“小小姐”!這是王府內部才可能有的稱呼!
    她強壓下翻湧的心緒,上前一步,沒有立刻去扶,聲音依舊保持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和審視:“林嬤嬤,你認錯人了。我隻是沈府一個卑賤庶女。”
    “不!不會錯!”林嬤嬤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是無比的篤定和狂熱。她顫抖著從懷裏掏出那張被汙水浸透、又被她體溫捂得半幹的經文,小心翼翼地展開,指著上麵的字跡:“這字!這字骨子裏的風骨!像!太像了!尤其是那個‘昭’字收筆的鉤挑!和……和王妃娘娘的筆跡,幾乎一模一樣!”她聲音哽咽,“王妃娘娘……最擅簪花小楷,當年……當年還親自教過奴婢認字……奴婢……奴婢死也不會認錯!”
    沈昭昭瞳孔微縮。她沒想到,林嬤嬤認出的,竟是筆跡!是生母柳玉娘模仿王妃筆跡的習慣,還是……自己無意中繼承了生母的書寫特征?
    林嬤嬤見沈昭昭沉默,以為她不信,更加急切。她哆哆嗦嗦地從貼身的、最裏層一件破舊單衣的夾縫中,摳索了半天,掏出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隻有指甲蓋大小的硬物。她顫抖著剝開油布,露出裏麵一枚小小的、色澤暗淡的青銅印鑒。
    印鑒造型古樸,是一隻蜷伏的猛虎,虎目微睜,雖小卻透著一股凜然的凶悍之氣。虎背上,刻著一個古老的、筆畫繁複的篆字——“蕭”!
    鎮北王府的徽記!虎符印鑒的微縮仿品!這是王府核心舊部才可能持有的信物!
    “小姐……玉娘……玉娘她還好嗎?她……她讓您來找奴婢,是不是……是不是……”林嬤嬤捧著那枚小小的虎印,如同捧著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寶,泣不成聲,語無倫次。她顯然還不知道柳玉娘早已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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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昭昭看著那枚小小的虎印,又看著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額頭帶血的老仆,心中最後一絲疑慮煙消雲散。這枚印鑒,這刻骨的悲慟,絕非偽裝。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蹲下身,第一次伸出手,輕輕按在了林嬤嬤顫抖的肩膀上。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娘親……她十五年前,就病逝了。”
    林嬤嬤如遭雷擊,整個人瞬間僵住,隨即爆發出更加淒厲壓抑的嗚咽,仿佛要將心肺都哭出來:“玉娘……我的好玉娘啊……你怎麽就……是奴婢沒用!是奴婢護不住你們……”
    沈昭昭任由她哭了片刻,才用力按了按她的肩膀,聲音轉冷:“嬤嬤,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娘親拚死護我逃出,隱姓埋名,不是為了看我們今日再哭死在這沈府角落的!”
    林嬤嬤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抬起頭,用袖子狠狠抹去臉上的血淚汙垢,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裏,隻剩下狼一般的凶狠和刻骨的仇恨!她猛地抓住沈昭昭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泣血:
    “小小姐!您說!要奴婢做什麽?這條老命,十五年前就該隨王府一起去了!能活到今天,就是為了等您!為了等一個報仇的機會!沈府!柳氏!還有宮裏那些……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奴婢……生啖其肉!”
    沈昭昭看著眼前這個瞬間從悲慟老婦化為複仇惡鬼的林嬤嬤,心中最後一絲柔軟也被冰封。她扶起林嬤嬤,讓她坐在自己那張破舊的床上。
    “嬤嬤,先告訴我,當年……王府究竟發生了什麽?娘親隻留下血書,語焉不詳。”沈昭昭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
    林嬤嬤渾濁的眼中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和痛苦淹沒,她身體抖得如同風中落葉,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火……好大的火……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死人……王妃娘娘把您……把您塞給玉娘……讓她從狗洞走……讓奴婢……讓奴婢帶著幾個小丫頭從後門引開追兵……”
    她斷斷續續地講述著那個血色之夜。王府被精銳甲士圍困,見人就殺,不分老幼。王妃拚死護住繈褓中的女兒沈昭昭),交給最信任的繡娘柳玉娘。林嬤嬤作為王妃的陪嫁嬤嬤之一,奉命帶人吸引追兵,僥幸逃脫,卻也身負重傷,流落街頭,後來被沈府采買的管事當成流民撿回來,扔進了洗衣房等死,一待就是十五年。
    “是‘血鷂衛’!一定是‘血鷂衛’!”林嬤嬤眼中充滿了刻骨的恐懼,“那些人……黑衣黑甲,袖口繡著滴血的鷂鷹……殺人如麻……連……連剛出生的奶娃都不放過……”她死死抓住沈昭昭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小小姐!您一定要小心!那些人……可能還在……還在找您!”
    血鷂衛!沈昭昭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這是皇帝手中最神秘、最凶殘的暗衛力量!隻聞其名,不見其人!原來當年屠戮王府的,竟是皇帝親衛!這印證了血書中“仇人勢大,深藏九重宮闕”的警示!
    “嬤嬤,”沈昭昭壓下翻湧的殺意,聲音冷冽如冰,“你現在在洗衣房,能接觸到什麽?”
    林嬤嬤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小小姐,奴婢雖然是個洗衣服的,但府裏上上下下,主子們的貼身衣物、甚至……宮裏偶爾賞賜下來、需要漿洗的貴人舊裳,都經過奴婢的手!”她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隱秘的得意,“有些東西,夾在衣物夾層裏,縫在暗袋裏……奴婢這雙老手,摸得出來!還有……那些來送取衣物的丫鬟婆子,嘴碎得很……”
    洗衣房,竟是一個天然的信息集散地!
    沈昭昭眼中寒光一閃:“好!嬤嬤,我需要你幫我做兩件事。”
    “第一,盯緊府中所有關於宮裏的消息,尤其是……關於那位頂替我名字入宮的‘沈昭昭’沈清漪)的!一絲一毫都不要放過!”
    “第二,”她走到書案邊,拿起一個粗糙的小瓷瓶,正是周媽媽之前送來的活血化瘀膏,“這藥膏效果甚微。你常年接觸冷水,手傷嚴重。我寫個方子,你設法找信得過的人,照方抓些藥材回來。我親自配一副真正管用的藥膏給你。以後,我們傳遞消息,就藏在藥瓶裏。”
    林嬤嬤接過瓷瓶,如同接過聖旨,渾濁的眼中爆發出驚人的亮光:“奴婢明白!小小姐放心!洗衣房那些丫頭片子,奴婢有法子讓她們閉嘴,也有法子讓她們開口!”她身上那股屬於王府老嬤嬤的狠厲與手段,此刻展露無遺。
    “小心為上。‘慎用’二字,是娘親的遺命。”沈昭昭鄭重叮囑。
    “奴婢省得!”林嬤嬤重重點頭,將那枚小小的青銅虎印重新用油布包好,珍重地塞回衣襟最深處,如同藏起一把複仇的利刃。
    她再次深深看了沈昭昭一眼,那眼神中充滿了決絕與近乎狂熱的忠誠。然後,她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門外濃重的夜色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沈昭昭站在原地,聽著寒風掠過屋簷的嗚咽。
    手中的瓷瓶冰冷,心口那方血書滾燙。
    血鷂衛……皇帝……沈清漪……
    林嬤嬤這枚暗棋,如同刺入沈府心髒的第一根毒刺。
    複仇的網,悄然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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