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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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尾巴草精眼都看直了。
它失魂落魄地說:“蘇茵兒從前冤枉我推她,陸星沉就信她鬼話……她可比我生猛多啦!”
扶玉望向它。
這隻草精是個瘦稻草人的樣子,草杆子似的細胳膊細腿,長臉,腦袋上方歪著一綹蓬鬆的狗尾巴,身上披一件不合身的大白袍。
一個弱不禁風的小精怪。
扶玉:“知道你委屈。”
狗尾巴草精連忙搖頭:“我不委屈,主人才委屈。”
扶玉微歎。
是啊,謝扶玉命都沒了。
話本裏總是那樣寫:她死之後,他痛徹心扉,悔不當初。
事實上哪有什麽幡然醒悟。
扶玉安撫地拍了拍狗尾巴草精:“沒事,該讓他們委屈了。”
狗尾巴草精扁嘴:“主人……”
扶玉笑而不語。
此時此刻,最委屈的人自然就是蘇茵兒。
她盯著自己雙手,怎麽也不能相信:“我、我根本沒用力啊,表哥那麽厲害,我怎麽可能推得了他……”
蘇家寶用力拽她衣角:“姐,我也是!都怪這些壞人,這些壞人害我,又害你!我討厭這裏,我要回家!”
蘇茵兒趕緊捂他嘴:“別亂說話呀,表哥不會害我的。”
話雖這樣說,眼眶不禁一陣泛紅——他為什麽要這樣,她想不通。
“嗡……啪。”
萬眾矚目之下,陸星沉終於上來了。
他勉強維持著儀態,掐訣收起搖晃不定的劍,站穩身形,視線發飄。
好一陣尷尬的沉默。
“表哥……表哥你說話啊。”蘇茵兒扯他衣袖,“表哥你快說句話,你怎麽就自己掉下去了呀!”
陸星沉恍惚回神。
“我,”他歎息一聲,沙啞著嗓子如實道來,“今日練功,略微出了些岔子,方才,隻是一個意外。”
即便塞住耳目,他也知道此刻周遭一片噓聲,一陣鄙夷。
他不必過腦也知道旁人會如何想他:為了護著那對姐弟,當真是臉都不要,硬說是意外。
然……事實上,就是這樣。
表妹她可當真是……力拔山兮,氣蓋世。
陸星沉滿嘴苦澀。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境界正在往下跌落,從築基大圓滿墜到了築基後期。他雖天賦出眾,走過這一段,也付出了數不盡的心血與汗水。
回頭想想,那天夜裏一口答應帶蘇家寶上山,當真是此生犯過最大的錯。
一個幼童而已……
一個幼童而已?嗬!嗬嗬,一個幼童而已?!
早知今日,若是早知今日……
那一晚,怎麽就鬼使神差一口應下來了呢?也許是因為表妹紅著眼懇求的樣子,實在太柔弱,太可憐,令他不忍拒絕。
問題是……表妹她,柔弱可憐?
柔弱?可憐?
她柔弱可憐,那被她一掌呼下山崖的自己又算什麽?
“醒了,醒了!醒過來了!”
一陣呼聲驚醒了陸星沉,他循聲望去,隻見烏鶴將一枚微光融融的心藥收回丹田,在他掌下,受傷的孩童止住了血,慢慢睜開眼睛。
孩童虛弱地張嘴喚人:“爹爹,娘親……”
父母二人喜極而泣,伏下去便要給烏鶴磕頭。
烏鶴冷漠:“別整沒用的,藥錢,二百。”
夫妻連忙點頭。
看見受害者醒來,蘇家寶嚇得不敢再說話,整個縮進了蘇茵兒懷裏。
“你別怕,”一名弟子蹲到受害者身旁,沉聲問道,“隻管告訴大家,是不是蘇家寶把你推下去的?”
孩童一點一點抿緊嘴唇。
他的頭很痛,但他並沒有忘記發生的事情。
蘇家寶要搶他的糖餅,那是娘親昨晚熬了很久很久糖漿給他做的,他不想給。
蘇家寶罵他,說他這樣的外門小崽子,下等人一個,敢惹蘇家寶不高興,他讓他姐夫把他們全家趕下山。
孩童知道爹爹和娘親能夠成為外門弟子有多麽不容易。
他咬咬牙,把糖餅送給了蘇家寶,可是蘇家寶卻把它砸碎在地上,又說不要了。
他當時也是氣極了,抬手推了蘇家寶一下。
然後蘇家寶就像瘋了一樣打他、推他,接著他就掉下去了。
孩子母親忍淚說道:“乖,不怕。你隻管說出來,不用怕的,謝師姐和烏師兄都在這裏,不用害怕那些人!”
至於誰是“那些人”,眾人心裏都如明鏡,紛紛點頭。
“對,不用怕,我們都在!絕不會讓那些人傷害你!”
外門弟子結成人牆,擋住陸星沉。
陸星沉臉色難看。
這是把他當什麽人了?
他才是最憎恨蘇家寶的那一個,這種禍害,死了也不為過。
要不是顧忌表妹……
“我也推他了。”孩童白著臉,輕聲開口,“他摔我糖餅,我先動手推了他。娘親,你說過,要做誠實的孩子,不騙人。”
眾人愣住。
心下不禁沉沉歎息:這真是個誠實的傻孩子啊。
“哦——”蘇家寶跳了起來,“聽見了!你們都聽見了!是他先推我的,他活該!”
蘇茵兒鬆了一口氣,笑著把蘇家寶往前推:“既然是孩童之間的玩鬧,那你們兩個相互道個歉,握手言和吧!”
蘇家寶擰著肩膀不願意。
“不是這麽算的。”
山中傳來一道溫柔的嗓音。
眾人回首,隻見一位中年貌美女冠緩步踏雲而來。
她峨冠博帶,廣袖一拂,帶著身邊童子緩緩降落在一眾弟子麵前。
“見過宗主!”
女冠緩緩抬了抬袖,示意不必多禮。
“陸星沉。”她直接點名,“你帶人上山,卻看護不力,屢生事端,你可知錯?”
陸星沉連忙俯首:“弟子知錯。”
宗主滿意頷首,偏過頭,柔聲問身邊童子:“在我們山上,鬥毆致人重傷,當罰十三刑鞭對麽?”
童子垂首:“是。”
宗主微笑回眸:“這孩童隻是凡軀,那便由你來替他受罰,陸星沉,你可有異議?”
陸星沉咽下一口老血:“弟子沒有異議。”
他心下不是不委屈——晉級金丹的關鍵時候被打斷,修為倒退不說,還要代人受過。偏生這份委屈根本沒有辦法說出口。
“那便好。”宗主言笑晏晏,“你自去領罰。啊對了,這個孩子的心性,我很是喜歡。”
她偏過頭,又問身邊童子,“今年我們這兒是不是還有一個弟子位置?”
童子點頭:“是。”
“那很好,”宗主欣然道,“養好傷,送過來吧。”
孩童父母愣住,直到身邊同門喜上眉梢地猛推他們,方才醒過神來。
“多謝宗主,多謝宗主!”
宗主笑若春風,輕拂廣袖,帶著童子踏雲離去。
二人身影消失之後,崖邊陸陸續續有了人聲。
“這可真是因禍得福呀。”
“我才說這孩子傻呢,原來傻人有傻福。”
“宗主真是賞罰分明!大快人心!”
陸星沉垂著頭,抿緊唇,提步前往雷驚峰去領刑。
“表哥……表哥……”蘇茵兒摟著蘇家寶,連喚了好幾聲,沒喚來他回頭。
她咬住唇,紅了眼眶。
他的背影消失得很快,整個人透著股難言的落拓。
扶玉和狗尾巴草精一齊凝望他離開的方向。
狗尾巴草精:“主人,我看他好像有點後悔了。”
扶玉笑:“傷在自己身上,是真的會痛。”
狗尾巴草精愣愣開口:“傷的是主人,他至多就是內疚……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主人那天真的死了,他會追悔莫及嗎?”
扶玉望天,半晌,悠悠道:“那樣的話,他多少是要遷怒表妹的,畢竟搶心藥也是為了她。”
狗尾巴草精睜大雙眼,連連點頭。
扶玉笑:“表妹一時半會不敢到他麵前晃,蘇家寶也就不會上山。算算時日,他也差不多該順利晉級金丹期了。”
狗尾巴草精呆呆地:“是的主人,沒錯主人。”
扶玉又笑:“所以,你說是金丹期的陸星沉更後悔,還是此刻的陸星沉更後悔?”
狗尾巴草精無言以對:“……”
半晌,它恍惚道:“也是今日正好碰到了宗主……”
扶玉:“哦,我招來的。”
她見陸星沉身上有血光災氣,觀其因果,順手就給受傷的孩童下了個祝——遇吉。
她現在強得可怕。
招來個宗主,不算稀奇。
*
雷驚峰。
“啪!啪!啪!”
陸星沉赤著上身,臉色慘白。
針對犯錯弟子的刑鞭,自然不可能用修為硬扛。
刑鞭落在背上,本就紊亂的靈氣一下一下在經脈之間猛烈震顫,滑落至築基後期的修為隱隱又有不穩之相。
築基後期稍作恢複,還可以繼續嚐試衝擊金丹,可若是再掉……
再掉……就要泯然眾人了。
老祖出關,還能看得上自己做親傳弟子麽?
陸星沉心神大亂,冷汗涔涔。
一時之間,他竟無從分辨,自己究竟是從哪一步開始踏錯。
“陸師兄?陸師兄你沒事吧?”
行刑的弟子收了鞭,假惺惺湊上前。
陸星沉冷臉,披衣,咬牙離去。
“不可以……”
他經曆磨難,好不容易走到今日。
他答應過扶玉,定會出人頭地。
他絕不可以消沉頹廢。
那道劍意……對,那道劍意!
趁著修為還沒有跌下築基後期,借助那道劍意,他完全可以衝上金丹。
“扶玉,我真正知錯了,我會把他們姐弟送下山,從今以後,再不往來!”
*
天色已暗。
陸星沉找不到扶玉,一路問人,竟尋到了烏鶴的住處。
屋中隻點了最暗的燈。
陸星沉的心髒鈍鈍往下沉。
他深深吸氣,壓抑著憤怒,大步上前叩門。
一道明亮的陣光阻住了去路。
寶光熠熠。
與他缺了一千八靈石的護法陣不同,眼前這間草廬,竟是用上等靈石與陣石,做了個固若金湯的封印陣。
“扶玉!謝扶玉!”
陸星沉嗓音嘶啞,近乎泣血。
“別叫了,聽不見的。”狗尾巴草精搖搖晃晃踱過來,冷笑覷他,“主人有事在忙。”
陸星沉扯起唇角,顫手指著昏暗的屋:“大半夜,男女獨處一室……”
狗尾巴草精笑了:“敢情你也知道不對啊?”
陸星沉深深吸氣,閉眼指著屋內:“我與表妹是親戚,他又是扶玉什麽人?”
狗尾巴草精笑得更大聲:“那是我們主人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開什麽玩笑,像李雪客那樣的大金主,放外麵,能讓別人喊親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