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神靈怒目但殺不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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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廬裏燭火微晃。
“神魔畏因,凡生畏果。”
“因果實為一體。”扶玉的聲音顯得縹緲神秘,“祝師洞見世間因果線,翻手間,擺布人心,操縱命途。”
李雪客跪坐在蒲團墊上,身板挺得比私塾裏的學生還端正。他唇角緊抿,雙手疊在膝上,眼睛一眨不眨,時不時認真點一點頭。
扶玉道:“你服了‘那個人’的丹藥,便與她有了緣法。”
李雪客連連點頭:“對對對,我晉階金丹期,全靠那枚神仙丹!”
烏鶴:“……”
不是,等等,先前那一通神神叨叨的宿命因果,聽得他都一愣一愣,以為真有點東西,但是請問什麽叫做“神仙丹”?
就那雞肋鼓靈丹?那不是他煉的嗎?
烏鶴眼角微抽。
不動聲色抬眸一瞥,見扶玉老神在在,一副理所當然的派頭,不禁暗暗給她豎拇指——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實在令他自愧不如。
烏鶴配合著緩緩點頭:“嗯……嗯。”
李雪客向前傾身,壓低了嗓門,心有餘悸道:“你們是不知道夢裏那東西有多恐怖!夢裏殺人,真是活見了鬼!”
扶玉頷首:“你有難,‘那個人’不會坐視不理。”
她豎起手掌,示意李雪客先不要激動得太早。
她續道:“前輩高人不可能保你一世,真正能夠讓你除危度厄的,隻有你自己。”
“我懂我懂。”李雪客連忙點頭,“可是對方比我厲害太多了,那個夢殺術更是神鬼莫測,我要怎麽跟他抗衡?”
扶玉微笑:“請神。”
李雪客拉長脖子,側耳聆聽。
烏鶴也抬了抬黑漆漆的眼皮,看看她要怎麽騙。
扶玉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把桃木劍。
“頭頂引路香,腳踏天罡步。”*
她緩緩揮動手中符劍,口中念念有詞,提步,緩行,一行一定。
“神靈怒目,但殺不渡。”*
李雪客學得認真。
烏鶴也看得目不轉睛。
扶玉行過一遍,挑挑眉,“記住了?”
李雪客用力點頭。
烏鶴更用力地點頭。
扶玉眼角微跳,對自己的同夥很是無語:在這忽悠李一萬呢,你點什麽頭?
李雪客緩緩演練幾遍,隱約摸著些門道。
他雙眼忽一亮:“我明白了,這就是請神祝!”
烏鶴:“……”
真是一個敢騙,一個敢悟。
扶玉頷首:“不錯。”
李雪客雙目放光:“我請的神靈是哪一位?”
扶玉微笑:“那便是我祝門之神祇——帝巫司命。神名,扶玉。”
李雪客眼睛更加雪亮,欣喜地攥緊手掌,頂香來拜:“好好好!”
烏鶴:“……???”
他默默把臉轉向窗外。
深呼吸。望天。
果然自己成不了大事,還是因為太端著,拉不下臉。
看看人家謝扶玉這臉皮,當真是歎為觀止!
*
草廬裏點上七星燈。
香火繚繞,朱砂符印護持周身。
諸事就緒。
李雪客盤膝正坐,閉上眼,呼吸綿長,漸漸入定。
烏鶴幽幽望著謝扶玉。
他曾聽聞,行騙的最高境界,就是連自己都騙。
今日總算是親眼見識了一回。
瞧瞧她這副雲淡風輕舉重若輕的樣子,是真把自己當神仙了。
烏鶴欲言又止:“……這樣真的沒問題?”
這裏可是自家老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扶玉認真想了想。
李雪客的夢,其實是他自己主場。隻要他發自內心認定自己請來的是神明,入夢的扶玉說不定真能發揮出當年的實力。
請神是真的,她這個大祝也是真的。
她道:“你覺得他信了嗎?”
烏鶴:“我覺得他信了但是……”
扶玉:“那不就行,心誠則靈。”
烏鶴:“……”
所以李雪客是要自己坑自己,自己騙自己,自己洗腦自己,自己解決自己?
這麽騙傻子,是不是有點傷良心?
烏鶴望向窗外,長長歎一口氣。
轉過頭,發現沒良心的扶玉已經歪在靠枕上睡著了。
烏鶴:“……”
*
夜漸深。
草廬外,陸星沉雙眼通紅,眸光隱忍。
他咬著牙,苦澀地說道:“原來,竟是這般滋味。”
狗尾巴草精在樹枝上翻了個身,探下頭來:“打住,打住,你可別把你跟你表妹那些齷齪事往別人身上栽。”
陸星沉狠狠噎了下:“我與表妹,清清白白。”
狗尾巴草精冷笑:“是是是,清白地拉拉扯扯,清白地摟摟抱抱,清白地躺一被窩!”
陸星沉氣笑:“你這不饒人的嘴,倒像你主人。”
狗尾巴草精哼一聲轉走了腦袋。
陸星沉默了默,低低道:“扶玉她當真是誤會了。我怎麽可能與表妹躺一……”
他說不出口,搖搖頭,“沒有的事!”
狗尾巴草精回過頭:“你表妹親口說的,你意思她撒謊嘍?”
陸星沉蹙眉。
半晌,他遲疑道:“興許,表妹說的隻是孩童時的事情,扶玉她誤會了。”
狗尾巴草精失望搖頭:“都這樣了,你還是信你那表妹。”
陸星沉歎息:“她其實很可憐,你們可不可以不要對她有偏見。”
狗尾巴草精沉默了好一會兒。
“噗嗤!”它笑出聲,“陸星沉,現在守在別人門口抓心撓肝胡思亂想的,好像不是我主人?”
陸星沉:“……”
狗尾巴草精再補一刀:“你放心,你是不是紅眼心痛,主人一丁點兒也不在意。主人辦的是大事,你都看不懂!”
話音未落。
一道凜冽劍意衝天而起。
透過封印陣,倏地照亮了陸星沉與狗尾巴草精的眼睛。
陸星沉倒吸涼氣:“……天階劍意。”
*
李雪客入睡不久,身心忽然一凜。
一股極其陰冷的寒意纏了上來,心髒收縮之際,足底傳來了冰冷的刺痛感。
他猛地睜眼,發現自己赤腳踩進了那片灰白枯骨林。
來了,又來了!
“轟!轟!”
大地一下一下震顫,周遭衝天亂骨簌簌顫動,細細碎碎震落骨灰與骨碴。
他不得不微微攤開雙手維持穩定。
“嗚——嗡——”
那看不清全貌的巨骨怪又在揮擺著碩大的骨珠尋找他。
遮天蔽日!
李雪客心髒亂蹦,一下一下直往喉嚨裏衝。
“不慌……不慌……”
他深呼吸,穩住心神。
掐訣,抬手,提步。
“頭、頭頂香領路……錯了。頭頂,香引路……”
牙齒不小心咬著了舌頭。
李雪客罵了個髒字。閉閉眼,定定神。
“頭頂引路香!”
這回對了,就是有點變調,有點破音。
“腳踏——”他用力吞了吞口水,“天罡步!”
“砰。”
腳趾踢在一塊墓碑冷硬的邊角上,痛得他渾身一抖。
“轟!”
腳下重重一震,碎骨揚起,短暫滯空。
空氣陡然靜下。
他不必抬頭也能感知到,一個東西,離他,很近很近了。
它正在緩緩地、緩緩地,從頭頂那一片灰色的骨霧深處浮出。
浮出。
恐怖的陰冷壓迫感鎖定了他。
李雪客慌亂:“頭頂引路香,腳踏、踏——”
嘴,快念啊!
腳,快動啊!
“噗哧!”
李雪客身軀忽然僵住。
骨林,動了。一條骨刺穿透了他的腹部,將他緩緩挑向半空。
原來,周圍密密麻麻的,像魚骨一樣聳立的,都是“它”的一部分。
他緩緩低下頭。
知道是夢,但是腹腔傳來的冰冷劇痛卻讓他頭皮欲炸,生不如死。
呼吸會更痛,但他控製不住,呼吸變得又淺又疾。
“哈、哈、哈、哈……”
有什麽東西湧出來了,熱熱的,甜甜的,淌出他的嘴。
他不自覺嚐了嚐。
是鐵鏽的味道。
他的身體被穿刺著揚向半空,碩大骨眼破霧而出,停在了他的麵前。
李雪客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的眼珠在眼眶裏顫動。
骨嘴裂開,白慘慘地,深不見底。
尖利的骨齒咬向他左邊腳踝:“姓甚名誰,說。”
李雪客緊緊咬住牙關,一股一股熱血拱出牙縫。
“哢嚓。”
李雪客愣怔一瞬,喉中爆出慘叫:“啊——”
接著骨齒移向他的膝蓋。
它重複:“姓甚名誰,說。”
李雪客冷汗涔涔,眼冒血光。
這一刻他意識到了真正的大恐怖。
不是玩鬧。
會死。會死。會死會死會死!
痛啊!他這輩子,從未嚐過,這樣的痛!
眼看那骨齒就要咬斷他的膝,他顫唇開口:“我、我說……”
他顫抖著,摸索著碰到那根直透腹部的骨刺,蜷縮左腿,右腳踩到了那密布利齒的白骨“牙齦”上。
骨眼靜靜等著他。
李雪客顫聲:“我,我是……”
他反手握緊透體的骨刺,身軀猛然前傾!
“我是你爹!”
摔進骨嘴的一瞬間,他強忍著劇痛,拖著斷足,踏起天罡步!
一步落定,目眥欲裂。
血灑白骨,如生蓮花。
“頭頂引路香,腳踏天罡步。”
他嗓音沙啞,咬牙切齒,步履不亂。
斷足踩在骨縫中。
激紅了眼,逼狠了心。
“神靈怒目,但殺——不渡!”
一瞬間,陰風靜下。
扭曲張大的骨嘴依舊向他咬下來,李雪客幾近虛脫,彎著腰,雙手拄住尚且完好的右邊膝蓋,低低地喘。
“請,帝巫司命,神名……扶玉。”
扶玉。
忽然間光明大熾。
血紅的視野裏,憑空踏出一道身影。
她身姿曼妙,但親見這一幕,心中絕不敢生曼妙之念。
光焰太盛,李雪客極力睜大眼睛,卻依舊看不清她容顏。
隻見她緩緩旋身。
指尖之上,仿佛牽引萬劫因果,金燦燦一片炫目。
她抬手。
絕色容顏尚未看清,便已覆上了象征殺戮征伐的帝巫麵具。
麵具之下,笑意冰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