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鐵蹄驚魂(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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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如晦,濁浪排空。鉛灰色的雲層壓得極低,像是要整個砸在江灣的灘塗上。豆大的雨點砸在泥地裏,濺起半指高的泥漿,又被狂風卷著,糊得人睜不開眼。江麵上的浪頭足有丈餘高,渾濁的浪尖裹著水草、碎石,甚至還有上遊衝下來的斷木,“轟隆”一聲拍在灘塗邊緣,濺起的水花能打濕數丈外的人。
灘塗此刻成了修羅殺場。暗紅的血混著雨水,在泥地裏匯成蜿蜒的細流,又被新的浪頭衝散,隻留下一片片深淺不一的汙漬。刀光在偶爾劃破雲層的雷光中明滅,每一次碰撞都伴著“鏘”的脆響,混著垂死的哀嚎,全被濤聲吞沒,連一絲痕跡都留不下。
楊習如像隻夜梟般潛入灘塗邊緣的密林。他沒往深處逃,反而借著一棵歪脖子老鬆的掩護,半蹲在濕滑的斜坡上。背上的弓原是韃子斥候的製式弓,弓臂上還刻著模糊的蒙古文,弓弦被雨水浸得有些發沉,卻是他方才從一具守衛屍體上搜來的。他反手解下弓,動作輕得像拂去草葉上的水珠,指尖劃過弓弦時,能感覺到雨水順著弦紋往下淌的涼意。
下一瞬,他狸貓般躥上老鬆。虯結的枝椏剛好能容他蜷起身子,粗糙的樹皮蹭著他的小臂,卻沒讓他分半分心。雨水順著額發淌下來,貼在臉頰上,又涼又癢,他卻渾然不覺——一雙獵戶特有的銳眼正死死盯住灘塗,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他的呼吸放得極緩,幾乎與風雨的節奏同步,連胸口的起伏都微不可察,仿佛整個人都與這棵老鬆融為了一體。
三個韃子兵正追著兩個逃入林中的俘虜。為首的是個絡腮胡,臉上沾著泥和血,手裏的角弓已經搭好了箭,弓弦拉到了滿圓又沒完全拉滿——這是草原上常用的“虛引”手法,既省力,又能隨時調整準星。他獰笑著,目光鎖定了跑在後麵的那個俘虜,喉間發出低沉的喝聲,像是在驅趕獵物。
“咻!”
一支箭矢突然從密林中破空而出,精準地朝著小隊長的咽喉而去!
絡腮胡甚至沒看清箭從哪來,隻覺得喉頭一涼,像是被冰錐紮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捂,卻發現喉嚨裏隻能發出“咯咯”的漏氣聲,鮮血順著指縫往外湧,像斷了線的珠子。手中的角弓“啪”地掉在泥地裏,箭杆摔折成兩段,他整個人像斷線木偶般往前撲去,臉朝下砸進泥漿裏,濺起的泥點甚至沾到了身後斥候的靴筒。
“林中有埋伏!”餘下兩個韃子驚得魂飛魄散,手中的彎刀“唰”地出鞘,背靠背結成了守勢。他們的目光在密林裏亂掃,警惕地盯著每一處晃動的草葉,呼吸急促得像剛跑完十裏地。
楊習如在枝椏上冷笑一聲。這兩個韃子倒是比剛才那個機警,可惜還是慢了。他又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箭——這支箭與尋常不同,箭鏃上綁著個拇指大小的油布包,是他方才在韃子糧草堆裏摸來的,裏麵浸了些鬆脂。他左手持弓,右手勾弦,引弓時手臂微微發顫,畢竟這製式弓不如他以前用的獵弓順手。
箭矢離弦時,他故意讓箭杆在樹皮上輕輕一擦。“嗤”的一聲輕響,油布包燃起幽藍的小火苗,在風雨中搖搖欲墜,沒被澆滅卻也燒得不旺。
“妖火!”兩個韃子見了,嚇得連連後退。草原上的人最怕這種不明不白的火焰,隻當是漢人弄的邪術。那支燃燒的箭“嗖”地飛來,正中右邊斥候的皮襖——皮襖是羊皮做的,雖沒燒得太旺,卻也燎得冒煙,燙得那斥候慘叫著亂蹦。
左邊的斥候剛要上前幫忙,楊習的第三箭已經到了!這支箭沒射要害,卻也擦著他的膝彎劃過,箭鏃雖鈍,卻也劃開了道血口。那斥候疼得“噗通”跪倒在地,彎刀脫手,整個人在泥地裏打滾。
慘叫聲在密林中回蕩,卻很快被風雨蓋過。那兩個殘餘的斥候哪裏還敢停留,一個拍打著身上的火星,一個捂著膝彎,連滾帶爬地逃回了灘塗。楊習如坐在枝椏上,看著他們的背影,嘴角勾了勾——這繳獲的弓箭雖不算趁手,卻也解了燃眉之急。他見韃子們再不敢進林追擊,便收起弓,幾個起落消失在密林中。
而在灘塗上,卻是另一番景象。沈德渾身浴血,原本青色的彎刀已經被染成了暗紅,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那刀身弧度刁鑽,雖沾了泥漿卻依舊鋒利,此刻正舞得水潑不進。三個蒙古兵圍著他遊鬥,手中的彎刀時不時劈過來,卻都被他用刀背擋開。沈德的手臂上劃了道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順著刀把往下滴,在泥地裏積成小小的血窪,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眼神依舊銳利如鷹。
突然,左邊的蒙古兵甩出一條套索,想纏住沈德的手腕。右邊的兵也同時揮刀,直取他的下盤。沈德卻不慌不忙,刀勢一變,使出了平日練熟的招式——隻見他手腕輕輕一轉,彎刀劃出一道簡潔的弧線,避開對方的刀鋒,又快又穩。“唰唰”兩聲輕響,兩條套索竟被同時割斷,斷繩帶著泥漿,飛出去老遠。
“好個南蠻子!”不遠處,疤臉十夫長瞳孔驟縮。他是這隊韃子的最高長官,一直站在旁邊觀戰,身邊還跟著個副隊長,本以為這南蠻子撐不了多久,沒想到竟有這般本事。十夫長啐了口唾沫,把腰間的彎刀拔了出來,大步流星地衝了上去,腳步踩在泥地裏,每一步都陷下去半指深。
“南蠻子,敢跟我鐵巴爾比劃比劃?”他的漢話帶著濃重的草原口音,沙啞又凶狠。話音未落,彎刀已經劈了過來,刀風裹挾著雨水,直取沈德的肩膀。
沈德舉刀相迎。“鏘!”兩刀相交,火星在雷光中一閃而逝。沈德隻覺得手臂一陣發麻,虎口都震得生疼——這鐵巴爾的力氣竟如此之大!他畢竟已經廝殺了半晌,體力早已不支,被這一擊震得連退三步,腳後跟磕在一塊石頭上,差點摔倒。
鐵巴爾得勢不饒人,彎刀如毒蛇吐信,一下快過一下,專攻下盤。沈德隻能勉強招架,手中的彎刀被劈得“嗡嗡”作響,身上又添了兩道淺傷,鮮血順著傷口往下流,把褲子都浸透了。
千鈞一發之際,沈德突然棄刀!他身形忽地一矮,像塊石頭般貼地疾滾——這是他多年軍旅生涯中練出的靈活身法,專克近身纏鬥。他的動作又快又靈活,泥漿濺了滿臉,卻絲毫沒影響速度。眼看就要滾到鐵巴爾腳下,他突然雙腿一彈,如剪刀般絞向鐵巴爾的下盤!
鐵巴爾猝不及防,被絞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在泥地裏。他連忙穩住身形,剛要揮刀砍向沈德的後背,沈德卻已經借著絞腿的力道暴起——隻見他拳頭緊握,帶著風聲,直取鐵巴爾的麵門!這一拳又快又狠,眼看就要砸中鐵巴爾的鼻子。
可就在這時,斜刺裏突然飛來一條套馬索!那繩索又粗又韌,是用牛皮擰的,帶著破空的“咻”聲,精準地纏住了沈德的握拳的那隻手臂。
“著!”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是鐵巴爾身邊的副隊長,一直躲在旁邊的斷木後,就等著這個機會。他猛地往後一拉,繩索瞬間勒緊,沈德的雙臂被捆得死死的,根本動彈不得。
“撲通!”沈德重重摔在泥濘中,臉頰貼在冰冷的泥地上,連呼吸都帶著泥腥味。幾個蒙古兵立刻一擁而上,解下腰間的牛皮繩,把他捆得結結實實,連腳踝都綁在了一起。
鐵巴爾惱羞成怒,走過去,一腳踩在沈德的臉頰上。他的靴底沾著泥和草屑,狠狠碾了碾:“南蠻子,就會這些下三濫的功夫!有本事跟我真刀真槍地打!”
沈德咬著牙,嘴裏滿是泥漿和血水,卻依舊瞪著鐵巴爾,眼神裏全是不服輸的狠勁。
鐵巴爾沒再理他,轉頭看見被綁在旁邊的張根,眼中的凶光更盛。張根的嘴角破了,臉上沾著血,卻依舊昂著頭,不肯低頭。鐵巴爾走過去,一把揪住他的頭發,把他的頭往起拽:“說!是誰指使你們反抗的?還有沒有同夥?”
張根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染血的牙齒,聲音沙啞卻響亮:“是你祖宗!”
“找死!”鐵巴爾暴怒,鬆開手,從腰間解下馬鞭,鞭梢還帶著小鐵刺。他揚起馬鞭,“啪”的一聲抽在張根的身上,立刻留下一道紅腫的血痕。
“說不說?”鐵巴爾又一鞭抽下去。
張根卻越笑越響,笑聲裏滿是嘲諷,直到一口鮮血噴在鐵巴爾的臉上。血是熱的,帶著鐵鏽味,鐵巴爾被噴得一愣,隨即更怒了。
“吊起來!”鐵巴爾抹去臉上的血汙,指著灘塗旁一株老槐樹,“把他吊在上麵!讓那些南蠻看看,忤逆我們草原勇士的下場!”
兩個蒙古兵立刻拖起張根,找了根粗麻繩,把他的手腕捆住,然後扔到槐樹上的枝椏上。張根被吊在半空中,腳尖離地麵還有半尺,雙腿隻能徒勞地蹬著。
